1 燈下無頭我怕鬼。但我卻在義莊守夜。這句聽起來像笑話的自述,
是我活了二十年來的生存守則。怕得要命,卻偏偏能見到它們。偏偏——它們也能看到我。
我把自己藏在日與夜的縫隙里,白天裝作什么都看不見,晚上在義莊守尸、打更,
靠著黑夜作掩、死人為伴,反倒比人堆里更安心些。今夜沒風。燈油燃得極慢,
紙燈罩紋絲不動,像個快睡著的老瞎子,昏黃一片。屋外蟲鳴如泣,堂內棺蓋緊閉。
死尸的氣味混著老木的霉味,像條纏人的濕蛇。我靠著柱子坐下,把銅壺茶拎起來灌了一口,
苦味在喉中滯留,提了提神。剛放下壺,門口突然傳來輕輕一聲叩木。“咚。”不是門,
是棺。我猛地一怔。我明明把所有棺材都封了,還檢查了三次。“是誰?”沒有回聲。
只有紙窗上那只飛蟲撞出的“噠”一聲,脆響如針。我站起來,拿起油燈。指尖略有顫抖。
前方第三口棺材輕輕顫了一下——不是上下震動,而是棺蓋被什么力量從里面推了推。
我手背起了一層冷汗。魂印還沒浮現——說明它還沒要命。那就還有商量。我小心接近,
剛踏出一步,身后的桌面忽地一陣響動,一張紙自己翻了起來。我回頭看,
是一本殘破不全的書冊,義莊前任留下的《魂簿筆錄》。殘頁邊緣卷曲,像是被火燒過,
正好翻在其中一頁。那一頁的正中,赫然寫著一句——“替死契,七日為期。
”我不記得這頁。也不記得這書里有“替死契”這個詞。“你看見了?”聲音,來自背后。
冷、不帶感情,卻像貼在脖頸上說話。我猛然轉身——那人站在燈光照不到的角落里。
身形高瘦,衣袍陳舊。他沒有頭。我幾乎嚇得坐倒,手里的油燈一晃,火苗突然躥起,
照亮他胸前的衣襟——上頭用血寫著一句話:“替我活下去。
”“你、你是誰……你走開……”我聲音抖得不像話,手心滿是汗。“我死得不甘。
”他聲音低沉,不動情緒,“我愿以七日壽換七日命。你替我活,七日后,魂歸陰冊,
各走命數。”我搖頭,拼命后退,撞到桌角,銅壺倒地發出刺耳響聲。“我不要!我不要死,
也不想替誰死!”“你已經答應了。”他卻這樣說。我死死盯著他:“你在說什么?
我沒說任何話!”他走近一步,腳步無聲。“你點燈,看我名;你觸魂簿,簽我愿。
你已答應。”“那是誤會!我不知道你是誰!”我一邊喊,一邊想逃,
但雙腿像是凍住了似的。他的手,緩緩抬起,手掌正對我的胸口,皮膚像干裂的紙殼,
一寸寸剝落,露出深紅的魂印烙痕。“你,也怕鬼。”他說,“所以你最合適。
”我氣息紊亂,眼前發黑,腦袋發脹。就在我快要暈過去的前一刻,
他忽然低聲問:“你想知道你是誰嗎?”我一怔。接著——世界黑了。像是掉進深水,
又像是被抽空空氣的夢境。等我睜開眼,身邊是滿屋白幡,風鈴聲在無風中響起,
棺蓋自動閉合,魂簿恢復原樣,而我——我胸口劇痛,掀開衣襟,
赫然看見皮膚上浮現出一串紅色數字。6:23:51。是倒計時。我沒有答應任何事。
但我已經被迫簽下這份契約。“你只剩七天。”一個聲音在耳邊回蕩,像從夢里,
也像從骨縫中滲出來的毒。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盲女,站在門口,
朝我輕聲道:“你果然……還是答應了。”我抬頭望向她,卻說不出一句話。她靜靜走近,
把手中一個細小的銅鈴放在我掌心:“你身上,已經開始異化。若還想活,就來找我。
”她的手掌溫熱,像是人類的體溫,卻又透著一股從骨頭里透出的寒意。我看著那枚鈴。
鈴身上,有個字,極淡,卻清晰。“冥”。下一秒,她已轉身走入黑暗。而我,站在燈火中,
聽見靈魂在皮膚下輕輕震響的鐘聲。2 冥圖封命醒來的時候,我的胸口一陣刺痛,
像是被什么東西在皮下刻著字。我翻開衣襟,愣住了。那串紅色的數字仍在,不是夢,
不是錯覺。6:02:15。它在跳動。像心跳,但比心跳更無情。我知道這不是時間,
是生命在倒計時。我把衣服拉緊,翻身下床,膝蓋卻一軟,差點摔倒。我低頭一看,
腳掌隱隱發虛,像隔著一層薄霧在看自己的身體。手指貼上去,卻沒有觸感。
“魂體異化……”這是道士師傅曾提過的一種狀態——生魂與尸氣交融,未死而魂先裂。
我咬牙撐著站穩。不能慌。慌了就真的死了。門外響起細碎的腳步聲。盲女站在門口,
仍舊一身素白,神情清淡得仿佛昨夜從未發生任何事。“你醒了。”她說。“我夢見了他。
”我盯著她,“他給我簽了契。”“不是夢。”她走近幾步,把一個布包遞給我。我接過來,
打開,是一張殘破的羊皮紙,上面畫著幾條交錯的線,像是某種地形圖,又像是魂脈脈絡。
邊角有灰黑色火痕。“這是?”我皺眉。“冥圖冊殘頁。”她說,
“藏在你師父留給你的遺物里。”“為什么我不知道?”“你現在知道了。
”她說這話的語氣,就像告訴我天要下雨,沒什么好驚訝的。我不想追問,她也不想解釋,
我們之間的溝通,永遠像在隔著兩層皮。我盯著羊皮紙半晌,問:“圖上的地方在哪?
”她伸出手,指向義莊后院:“舊屋檐下,有一塊封石。”那是我從未踏足的禁地,
哪怕我在義莊待了整整五年。道士師傅曾言:“那地方,不該動。”可現在,我不動,
命就沒了。午后,天色燥熱,陽光下的義莊毫無生氣,連蟬聲都聽起來像是挽歌。
我按圖索驥,走到后院,扒開青藤與落葉,一塊石碑隱于泥下,碑上有字,但被刻意抹去,
只剩斷裂的橫劃。碑身下方,一枚銅印模樣的凹槽,竟與冥圖紙角完美貼合。
我將冥圖殘頁輕輕放入——“轟。”不是聲響,是一種意識上的震顫。腦中像被擊中,
一陣天旋地轉,我眼前一黑,跌入了某種陌生空間。四周是濃霧,腳下是青灰色的地磚,
一盞燈懸于頭頂,燈光黯淡如豆,卻照出遠處一個身影——他披著黑袍,手持長尺,
面目模糊,似有笑意。他沒有頭,但比昨夜那位更高大。“替死者。”他低聲開口,
聲音沉如鐘鳴。“我不是。”我說。他笑:“圖冊在你手上,魂契在你身上,魂火印已現。
你就是。”我想沖上去,可身子卻動不了,像被凍住。四周濃霧驟然旋轉,
數道黑影從霧中飛出,形似人,卻無臉無眼,手持鐵鏈,步步逼近。
盲女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閉眼。別動。”我照做。下一秒,霧氣如潮水退去,
眼前一片漆黑,再睜眼時,回到現實。我跪倒在碑前,汗如雨下,背后衣襟已濕透。
“剛剛……是什么地方?”“魂界幻境。”盲女說,“你若走太遠,就回不來了。
”“他是誰?”“文判。”她說這個名字時,語氣第一次帶了點忌憚。
我喃喃重復:“文判……陰司判魂之人?”“已死。但他留下的契,未死。”我愣住。
那就是說,我簽的契約,是一個死去的官員私設的規則?“我若查清他設下的真相,
契約能解?”盲女沒有回答,只遞給我一封信。“這是你師父離開前留下的。”她說完就走。
我拆開信,字跡潦草,只有一句話:“查他的命,不是替他死;查你的命,是認得活。
”夜晚來臨得比往日快。我翻看冥圖殘頁,不知從何下手。燈光照著魂火印,紋路隱隱發亮,
我突然有種預感:魂兵,來了。果不其然,后堂傳來重物墜地的聲音,我握緊銅鈴,
奔出門去。屋頂一角碎裂,幾道黑影破空而降。魂兵無面,持刃,三人一隊,
如行刑般步步逼近。我邊退邊喊:“我還未死!你們收錯人了!”他們不答,
只一人舉刃直指我額心。刃上寒光映出我臉——卻是半虛的魂影。“你看不見我了嗎?
”我心中一涼。刃已至喉。千鈞一發之際,盲女從側后踏出一步,低聲念咒,
手中鈴鐺猛然震響,發出類似鐘鳴的重音——魂兵頓住半秒,她趁機帶我躍出墻外,
跌入夜林。我在林中喘息,身體因魂壓撕裂般劇痛。她卻像沒事人一樣走在前面。
“你到底是誰?”我問。她沒有回頭,只是輕聲說了一句:“我和你一樣,簽過一次。
”我怔住。“你的契約,是替死。”她停下腳步,轉身看我,
雙目無瞳卻仿佛能洞穿一切:“可我,是替活。
”她將那只冥圖殘頁重新塞進我懷里:“你只有七天,或者說,現在是六。”“六什么?
”她轉身離開,聲音回蕩林間:“六命。”我看著她消失的方向,腦中一片混亂。
“六命”是什么?她替的是誰?冥圖冊上,還有誰的命運,等著我去走一遍?
我低頭看那冥圖殘頁,圖上的坐標,又多出一個紅點。它正對著——鎮南巷。我記得那里。
一個多月前,曾抬進一口死者無名的棺材。那是,我第一次看不見魂的死者。也是,
我第一次,夢見自己躺在棺中。倒計時繼續跳動著——5:52:02。
3 血契舊影我沿著冥圖殘頁標記的位置,走入鎮南巷。這是義莊收尸記錄中,
最“干凈”的一樁命案。所謂“干凈”,就是沒有鬼,也沒有冤。死者無名、無親、無魂。
送來時全身斷裂,頭顱分離,卻沒一絲鬼氣。仿佛,他從來不是個活人。可我記得,
那天夜里我巡夜時——夢見自己躺在那口棺里。鎮南巷此刻已成荒宅,死者原住處門窗緊閉,
門上貼著幾道斑駁的火符,灰跡流淌,像血一樣從門縫滲出。我推門,鎖已銹死。一腳踹開,
厚重灰塵撲面而來,嗆得我直咳。屋內家具擺設完好,卻像許久沒人碰過。在墻角,
我找到一只銅扣。與死者隨身衣物中一模一樣,證明他生前確實住在這。
可問題是——此人身份無人認領,義莊記錄亦未登記其來歷。我轉向屋后,
雜草叢中有一口枯井。冥圖紙角發出微熱,我靠近井沿,俯身看去,黑得深不見底。
心中升起一種奇異的悸動,仿佛那井底有什么,在看我。我將冥圖紙展開,熱度陡升,
邊角處冒出藍焰,一道新坐標浮現。井口正對的那堵墻,浮出一道影子。不是人影,
是我的影子。我猛地退開,影子卻未動。它只是緩緩抬頭,
露出一張模糊的臉——是我孩童時的模樣。我頭皮發麻,冥圖突然自燃,
一道光將我整個意識拉入幻境。我睜開眼,四周是扭曲的屋子,地板反射出鏡面般的水光。
每走一步,地面都漣漪起伏。這不是我第一次進入幻境,但從未如此清晰、真實。
“你終于來了。”聲音從鏡后傳來。我轉頭,那張熟悉的臉再次出現,那個無頭的鬼魂,
但這次——他長出了頭。他有我的五官,有我孩提時的疤痕,有我心里最不想面對的記憶。
“你是誰?”我聲音發顫。“我是你。”他說。“不可能。”我后退,“我是活人,你是鬼。
”他笑,伸手指向我身后:“你什么時候醒來的?”我轉身,
看見鏡中——自己正躺在棺材里,雙目緊閉,唇色發紫。“這不是我!”我幾乎吼出聲。
鏡中的自己睜開眼,眼神空洞無光,卻低聲說出一句讓我崩潰的話:“那晚,
你沒有走出鎮南巷。”我跌坐在地,耳邊響起斷裂的聲音,是靈魂在碎。鏡中影像逐漸模糊,
替代的是另一段記憶:那晚,鎮南巷三人一夜暴斃;那晚,師傅帶我回義莊,
說我“撞了邪”;那晚的我,頭發濕透,指甲嵌入掌心——可我從未記得,我是怎么回去的。
我從來沒想過問。“你簽了替死契。”鏡中人低聲,“你替我活,我替你死。
”“這不是我選的!”我怒吼。“可你活著。”他朝我笑,那笑容瞬間裂開,
從嘴角撕到耳根——整張臉剝落,露出另一個人。一個我不認識的人,卻又無比熟悉。
判官現身。他穿黑衣,戴面具,面具上畫著兩張臉——一笑一哭。他一步步從鏡后走來,
腳下沒有聲響,仿佛本就不該存在于這世間。“你終于記起來了。”他說,“可惜,太遲了。
”我咬牙問:“你是誰?為什么纏著我?”“我是正義。”他說。“屁。”我咬牙切齒,
“你扭曲生死,操控魂契,這不是正義。”他笑,
眼神淡漠:“我只做一件事——把‘最合適’的人留下,把‘無用’的人收走。
”“誰來決定誰‘有用’?”“冥冊。”他說。“那它憑什么定我?”“因為你活過。
”他語氣如刀。他抬手,鏡中棺材劇震,冥圖自我胸口燃起,熱得像要燙穿皮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