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今春館的花魁,原是賣藝不賣身,卻被將軍陸輕鴻買了回去。紅燭前,
陸輕鴻說守我一世。其實我知道,他娶我,不過因為我與他亡妻長得相像。沒關系,
反正我愛的也不是他。1陸輕鴻娶我過門這日,將軍府內外好不熱鬧。迎親的陣仗很大,
八抬大轎走過京城大道,一路探窗圍觀的百姓不少。京城繁華,婚嫁之事亦是平常之事,
但像今天這樣引人注目,實在少見。轎廂前頭是騎著高頭大馬的陸輕鴻,
我在喧天的鑼鼓聲中,隱約聽見兩側的行人在打聽。“陣仗這樣大,哪個人家?
”“瞧見前頭那位了沒?陸輕鴻陸將軍!”“哦喲,這可是娶正妻的派頭,
那這個新娘子可是好福氣嘞!”“這你可就不知道了……”后邊兒的話我就沒聽到了,
不知道是沒再繼續說,還是聲音隱了下去。我大約能猜出來,后邊兒也沒什么好話。
我不是什么好出身。我不是什么正經人家出身,不是誰家嫡出的小姐,
甚至不是深巷里的碧玉。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名號,便是今春館一面難求的花魁。說難聽些,
只是一個要價較高的妓子罷了。如他們說的一樣,像我這樣的人,能嫁給陸輕鴻這樣的人物,
還正兒八經地娶正妻的架勢,到底是我有福氣。將軍府外的已經人人議論,
將軍府內的境況自不必說。陸輕鴻寵我,我非正妻,
卻也讓迎親的隊伍從將軍府正門大搖大擺地進來。將軍府內外,
不過是從喧天的鑼鼓聲換成了陸輕鴻眾人的道喜。陸輕鴻娶我的陣仗,
不僅僅在明面上的排場,更在周圍同仁的慶賀。堂堂大將軍娶了個妓子,任誰都瞧不起,
說出的慶賀,不過因為面前人是陸輕鴻罷了。我聽著周旁的虛情假意,
禁不住在蓋頭底下冷笑。真正擺上臺前掛臉的,還是陸老夫人。陸輕鴻領我跪在堂前,
向陸老夫人敬茶。只是我端著茶杯的手懸在空中半天兒,那頭始終也沒接過去,
我戴著沉重的鳳冠有些把持不住。“鶯歌,娘在等你改口呢。”大約見下不來臺,
陸輕鴻輕拍了我的肩頭一下。我張了張嘴,喚道:“娘親。
”坐在太師椅上的陸老夫人動也不動,唯有嘴邊不屑地輕哼了一聲。
我心里盤算著這樣的下馬威還得多久。一旁又傳來聲音:“陸老夫人,
別新娘子還沒過門就被嚇跑了。”我認得出來,這是太子祁璟的聲音。
另一側的晉王世子祁琛也接過話茬:“太子說的是,老夫人要磨新夫人的性子,來日方長。
”陸老夫人大約是下不來臺,在我快要堅持不下去的時候,終于接過了我手中的茶杯,
算是認可了這門婚事。陸輕鴻將我扶起,喚了我一聲“鶯歌”,
聲音中是掩蓋不住的激動與興奮。我鼻子有些發酸,還好,沒有人能看到我的窘態。入夜后,
陸輕鴻帶著些許酒氣,用金秤桿挑起了我的蓋頭。紅燭搖曳間,我才真正瞧見今日的陸輕鴻。
陸輕鴻年輕俊朗,是朝中難得的青年良將,此刻身著喜衣,滿面紅光,微醺之下,
倒退了些平日的威嚴,平添了幾分親近。他替我摘了鳳冠,揉了揉我額角被壓出的痕跡后,
陸輕鴻才捧起我的臉,仔細端詳。他迷蒙著一雙眼,看著我,喃喃:“真好看。
”剎那間他的眼睛泛起了水汽,眼角氳起緋色,不知是因為酒,還是因為別的什么。
陸輕鴻忽地擁住了我,頭倚在我肩頭,身子顫抖,頗有一副失物復得的激動。“薛凝,
我終于又將你娶回來。”是了,我一早就知道,陸輕鴻娶我,
是因為我與他已故的發妻薛凝長得相像。2我不知道陸輕鴻為什么僅憑一個皮相,
就將我娶進門,還是這樣大的陣仗,我時常覺得陸輕鴻吃虧的很。我聽過薛凝的事兒,
薛凝是幾年前戰死疆場的薛大將軍的孤女,而陸輕鴻曾是薛大將軍的門下。兩人自小在一起,
可以說是青梅竹馬。陸輕鴻隨薛將軍征戰疆場小有成就后,便與薛凝結為連理,這樁婚事,
在京城內一度傳為佳話。即便是我這樣鮮少關心外界事的人,也聽說過這一段美聞。
只是兩年前薛凝因病逝世,陸輕鴻一蹶不振。沒想到正撞上與薛凝相像的我。
陸輕鴻不顧世人非議也要將我這樣低賤的人娶回家,我心底有些唏噓,
卻又有些羨慕那個已故的薛凝。只是我與薛凝大不相同。薛凝是將軍之女,從小家境優越,
書畫騎射都是一絕。我卻不同,為滿足客人附庸風雅的趣味,琴棋畫三樣,我略知一二。
至于書法,卻實在犯了難,我右手提筆,總是有些鬼畫符的意味。可陸輕鴻費勁吧啦,
就是想將我打造成另一個薛凝。不會書法?陸輕鴻便親自教我習字,
用的還是他平日用的書房。對此陸老夫人大為不滿:“她那樣一個脂粉氣的女子,
玷污了你的書房可怎么得了。”陸輕鴻卻只笑笑:“往年,薛凝也是這樣在一旁陪我的。
”陸輕鴻的桌上總是堆滿了案卷,層層疊疊,上面的字密密麻麻,我瞧見了都頭疼。
但我曉得,能經陸輕鴻之手的,那些都不是簡單的案卷。我湊在一旁問他,
百無聊賴地翻閱一旁的案卷,掀起陣陣聲音:“你不擔心我偷看嗎?”“你?
”陸輕鴻看了我一眼手上的動作,有些好笑,“你識字嗎?”我氣鼓鼓地打了他一下。認字,
對于一個妓子而言,自然是沒有什么必要。可陸輕鴻偏要教我。
陸輕鴻要我模仿他在紙上寫的兩個字練習,那兩個字筆畫甚多,我端坐在座位上摹了兩遍,
手便覺得乏力,撒嬌讓陸輕鴻放過我。陸輕鴻偏不,別的他都能依我,但寫字這件事,
他執著得很。他最喜歡把著我的手寫字。他指著紙上的那兩字,
教我念:“鶯——歌——這就是你的名姓。”我看看他,又看看紙上的兩字。
陸輕鴻眼睛里含笑,又輕輕地喊了我的名字,“鶯歌”。我問他,“薛凝”兩個字怎么寫。
陸輕鴻微怔,隨即提筆寫下兩字。薛凝二字他寫得瀟灑,仿佛透過這兩個字,
我能看到一身勁裝的薛凝在馬上馳騁的身影。方才我覺得寫得好看的鶯歌二字,
此刻也相形見絀,落了下風。我知道陸輕鴻娶我,并不因為我是鶯歌,為的是別人。
3陸輕鴻最想把我打造成另一個薛凝,為此他廢了老大功夫,教我習字,又教我騎馬射箭。
可惜我實在蠢笨,總是不得要領,犯傻是常有的事。每每意識到我確實不是薛凝,
陸輕鴻總攬著我的肩,連聲嘆氣。我最見不得他這模樣,
總是要軟了身子哄他:“我都可以學。”陸輕鴻的妻妾不止我一個,
私底下我曾向與我年齡相仿的余氏打聽過薛凝,余氏告訴我,
薛凝從前為陸輕鴻繡過一身外袍,針腳細密,繡紋栩栩如生,只可惜一場大火全都沒有了。
陸輕鴻希望我像薛凝,我便主動要求學女紅。在不樂意習字的時候,我就喜歡躲在一旁,
研究如何刺繡。陸輕鴻好奇:“你想繡個什么?
”我道:“我聽余氏說薛姐姐從前為你繡了一只展翅雄鷹,我便也要學她一般。
”陸輕鴻聽后輕笑了一聲,搖搖頭,卻不阻攔我。只是我沒想到學什么都不大容易。
光是開頭繡朵小花,好幾次針就戳破了我的手指。今春館出身的女子,肌膚都嬌嫩得很,
哪里受過這樣的苦。我瞧見指尖冒出的血珠,登時急了,趕忙湊到陸輕鴻身旁尋求安慰。
陸輕鴻替我包扎了傷口,將我圈在懷里,嘴上卻有些怪我的意思:“學個女紅怎么也這樣笨。
”我有些不服氣:“學這個很難的。”陸輕鴻怪我嬌氣。“真的,比學舞都難。”我急道,
“我從前學舞,一處跳不好,院里的嬤嬤就要拿小臂粗的棍子打我,直到學會為止。
但是我現在覺著,這女紅倒是比學舞還難,至少啊,學舞用不著被針扎。
”陸輕鴻聽罷好氣又好笑,捻起我的手指端詳了一會兒,輕輕在我冒血珠的指尖吹了口氣。
我被哄好了,躲在他懷里直哼哼。陸輕鴻抓著我的手,感慨:“原來她當時學女紅這樣疼。
”我問:“薛姐姐也同我一樣嗎?”陸輕鴻卻笑我:“薛凝是個聰明丫頭,
不會像你這般蠢笨。”我佯裝生氣,從他懷中鉆出來,哼哼道:“誰說我蠢笨了,要是比舞,
薛姐姐可不見得比過我。”陸輕鴻將我攬了回來,抱著我直笑,眼睛卻不像在看著我。
我聽到他的聲音從我腦袋上方傳來,他說:“你呀,哪哪都好,就是不大像她。
”我聽著他的話,把玩手中的繡線。心里卻想,無所謂,我愛的也不是陸輕鴻。
4早在嫁給陸輕鴻之前,我心底便有了人。早年間,因為家庭變故,
我早早被親生父母賣給他人做婢女,人販子左倒右倒,最后被晉王府撿了回去。
我那時還不叫鶯歌,因被賤賣,嬤嬤給我取名小柳,同我一起被撿回去的另一個姐妹,
起名叫做小桃,想必這嬤嬤也是個沒什么文化的。我與小桃,
還有幾個年齡相仿的姐妹住在晉王府一側的清凈院子里。
這院子比起從前我在鄉下住的茅草屋大上五六倍,
住著不少同我一般出身但長相還算可圈可點的姐妹。晉王對我們甚好,給了我們住處,
卻不叫我們做那些打雜伺候的下人活,反倒是讓幾個嬤嬤帶著我們,
教我們學琴棋書畫那些有的沒的,還教我們梳妝打扮、如何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
因得我們院里的姐妹們,個個身姿婀娜、長相動人。長到一定年紀,姐姐們陸陸續續離了府,
我沒有再見過她們,但是聽嬤嬤們說,姐妹們離府后的處境比在晉王府還好。
我和小桃心生艷羨,我倆本就是在外漂泊的沒人要的孩子,
能住進晉王府這樣的地方已經足夠幸運,在這兒衣食無憂還能學到本事,
哪里敢想還有其他的地方。嬤嬤教育我們,既然是晉王府的人,便要守晉王府的規矩。
像我們這樣的人,雖然進了晉王府,卻和晉王府的主子們無甚關系,晉王府的其他天地,
我們是接觸不到的。因此原先我是不可能接觸到祁琛的。
可我曾向嬤嬤打聽過晉王府究竟是個什么模樣。
嬤嬤只說:“晉王府可比我們這個院子大上二三十倍。”二三十倍!
我和小桃兩個人加起來的手指也湊不齊那么多數。住在院內,我和小桃聊得最多的,
便是墻那頭的晉王府,究竟會是什么一副模樣。我們所住的院子和晉王府主院有所連接,
平日管得可嚴實。我和小桃就是趁著那日嬤嬤與來人聊得盡興的時候從小門溜了出去。
彼時我們年紀小,不過六七歲的年紀,個頭兒也不大,正是精明的時候。趁著四下無人,
我們便溜到了門的另一側。小門的那頭是一片竹林。竹林茂密,郁郁森森,幾乎將人掩埋,
只有一處堪堪能見到光亮。好不容易從小門中出來,我和小桃不愿丟了這個見世面的機會,
彼此握著對方的手,給對方打氣,一起往著光亮處走。然而始料不及,我被石頭絆倒,
一下子摔倒在地,跌在了竹林出口處。“你沒事吧?”我來不及喊疼,便被一雙手扶起。
抬眼一看,是一位著玄色錦緞、長相清秀俊麗的小公子,一雙眼睛正上下打量我,滿是心疼。
我一下忘了疼,看著他有些癡傻。這便是我第一次見到祁琛。5竹林之外是晉王府的后花園。
遇到祁琛那日,年僅十歲的太子祁璟到晉王府上做客。祁琛將我扶起來,
拉著我和小桃便要到后花園的小亭用糕點。來晉王府多日,周遭全是女眷,
第一次在府上見到公子,還是這樣年紀相仿、長相俊俏,外加一絲慷慨的小公子。當然,
最重要的是桌上的那些糕點。得到祁琛允可,我便對著桌上的糕點大快朵頤。
祁璟立身背手于身后,站在一側看著我的模樣,倒是勾出一絲笑。瞧見祁璟若有若無的笑,
小桃立馬拉扯我的衣袖,提醒我小些動作。與我不同,小桃長我兩歲,
進晉王府之前被倒了好幾戶人家,小小年紀養成了看人眼色的習慣。
祁琛在一旁笑道:“妹妹倒吃得挺香。”我面上一紅,不敢繼續動作。祁琛卻不在意,
拾了一塊糕點往我嘴邊喂:“府上每日準備這些點心,我不愛吃,你替我吃了,倒也不可惜。
”祁琛像喂松鼠般,看我解決了一整盤的點心。我倒也不是白吃他的那些點心。我來自鄉下,
被父母賣到京城之前,在村頭總是做些農活來了興致,
免不了一些下水撈魚、逗蛐蛐之類的俗事。
這些是祁琛這個被照顧得極好的王族公子從未接觸過的。
因此祁琛聽得津津有味:“沒想到你這樣小的年紀,竟然有這樣多的見識。”我聽著想笑,
這算什么見識,倘若他像我那樣走一遭,見識大約只比我多上不少。我吃撐了,
瞧著夕陽西下,一會兒嬤嬤得四處尋人了,只得急起身,
提著裙子同祁琛說:“還有多的是公子您沒聽說過的呢。只是時日不早了,
我和小桃得回去了,剩下的,往后有時間再說吧。
”只是我轉頭又想了想:“往后還有沒有時間便不知曉了,來日方長,有緣再會吧!
”祁琛在一旁好說歹說,我也不肯多留。我拉著小桃著急要走,
祁璟卻攔住了我倆:“天色漸晚,我和祁琛送你們回去吧。”我和小桃對視一眼,
回想那道幽謐的竹林小徑,抿了抿唇,點點頭。原想著回到別院,
面對的是嬤嬤的呵斥和往后禁足的命令。只是沒想到,托兩位公子的福,
我和小桃竟沒挨一點兒罵。我第一次看到嬤嬤在我面前行禮。雖然對著的不是我,
而是對著我身后的兩位。“見過太子、世子。”6我和小桃成了別院里特別的存在。
祁琛覺著我有趣,加上想聽我來晉王府之前的故事,便求了晉王給我和小桃特權。
我們和祁琛祁璟仍然過著晉王府中兩種不一樣的生活,卻每隔三日,
能穿過那道竹林見上一面。長大后再來看那道竹林,其實只不過是天然制造的一小塊屏障,
并無甚茂密,只是對于當時年紀較小的我而言,是一道恐怖的阻礙。
祁璟和祁琛是自幼關系較好的兄弟,往來晉王府的時間不少,我也常常能見到他。
祁璟相較祁琛大上兩歲,又因為生在帝王家,自然有一股沉著穩重的氣質。
往常我和祁琛逗樂,祁璟總是或坐或立地呆在一側,臉上是似有若無的笑,
看得人總有些慎得慌。小桃則喜歡呆在一旁安靜地聽,有時候被我倆逗笑,
也會拿起手帕笑笑。祁璟有時候會拿小桃提點我:“鶯歌,你瞧瞧人家小桃,一樣的年紀,
人家比你可穩重許多,你這樣,往后怎么嫁得出去”小桃大約沒想到會遭到夸獎,
往往面色一紅,人如其名,臉頰同桃兒一樣粉。
祁琛則習慣在這時候攬過:“誰說嫁不出去了,我還不樂意鶯歌嫁呢,要嫁,就要嫁我!
”往往這時候祁璟就要合起折扇,一拍祁琛的腦袋:“胡說八道。
”從“小柳”改成“鶯歌”,還是祁璟出的主意。那幾日祁琛同祁璟好幾天沒有出現,
再出現時我們才明白過來,前幾日是祁璟的生辰,宮中大擺宴席,忙得不可開交。
我和小桃后知后覺,沒來得及準備禮物,惹得祁琛一陣玩笑。祁璟倒是大度,
玩笑說讓我們表演個節目即可。小桃身姿柔軟,肯吃苦,是嬤嬤手下調教出來的美舞娘。
別看小桃平日里羞澀,舞動起來別有一番風情,一曲翹袖折腰下來,祁琛都看直了眼。
我沒小桃那樣的本事,時常被嬤嬤教訓吃白飯的。但好在我嗓子還行。小桃舞動之時,
我便在一旁輕聲哼唱,倒也算個配合。一曲終了,
祁琛禁不住揮扇夸贊小桃:“倒不知你有這樣的本事。”一句話讓小桃臉上又綻桃花。
我眼巴巴等著祁琛也夸夸我,哪想半日等不來一句,頓時有些泄氣。
倒是祁璟笑說:“往日只記得你像個小家雀似的嘰嘰喳喳說個不停,
沒想到唱起歌兒又是另一種風采。”“小柳兒這名太過普通了,不如改個名吧。”說吧,
祁璟用指腹蘸了蘸茶水,在石桌上寫下二字。鶯歌。祁琛連連點頭:“確實聲如鶯鳥。
”祁璟卻搖頭:“鶯鳥不會困于籠中,算是我回給小柳兒的禮吧。”自此之后,我便更了名。
只是那時候,我還沒能明白,祁璟說的是什么意思。7我們四人逐漸熟絡,
即便從前看不慣我和小桃這樣身份低賤的別院女子的晉王府中人,也逐漸和我們打起招呼來。
鄉下的那些事早已說盡,祁琛對我的好卻沒有失了半點兒,
反而常常同我分享自己在府外的見聞逸事,還時不時賞賜我些禮物。
即便有時因為嬤嬤的教導我們沒法見面,祁琛也總愛托人給我送上禮物。因得祁琛的偏愛,
和別院里其他姐妹不一樣,我能擁有自己獨立的小間,小間內擺滿了祁琛送來的禮物。
同是一起玩耍的伙伴,小桃卻不大會有這樣的待遇。只是我與小桃情同姐妹,
有的東西總要分她一半,嬤嬤不管束的時候,我也總要邀小桃睡一張床上的。
小桃同我躺在一張榻上,在昏暗油燈下掃視我房內祁琛送的那些禮物,
有時也會露出羨慕的目光:“世子對你可真好,往后世子長到了一定年歲,
一定會娶你過門的。”“小桃你真會說話。”我嘻嘻一笑,抱住她。
別院里的嬤嬤也是這樣說的。嬤嬤說:“瞧世子對你好的那樣,恨不得馬上娶你做側室呢。
”只是嬤嬤總要提點我:“只是你現在這么不穩重的模樣,
娶你過門大約我們晉王府也免不了丟人哦。”“不要不要,不要丟人!
”我最聽不得這樣的話,趕忙端正了姿態,又好好聽話起來。
大約是嬤嬤的幾句話刺激起了作用,我的各種學習也突飛猛進,性子也沉淀了許多。
嬤嬤們忍不住夸贊我,“越來越穩重了,有點兒世子妃的模樣了”。我覺得得意,
沾沾自喜于自己身上的變化。
祁琛卻直言我好像沒有之前那樣活潑:“往日你不最愛說話了嗎,最近可是越來越安靜了。
”我正襟危坐,一臉嚴肅:“大家都說我往后要做你的妻子,自然是要穩重些的,
不然豈不是要讓你丟臉了。”祁琛與小桃哈哈大笑,祁璟也是愣了一下,失笑地搖了搖頭。
祁璟摸了摸我的腦袋:“你這樣也很好。”8祁琛年長到十五之時,
晉王府已經開始給他安排通房丫鬟。此事我原是不知,只是有一日小桃久久未歸,再回來時,
已然大不一樣。若說之前的小桃還是含羞待放的花苞,此刻儼然一朵綻放的鮮桃花。
別院內其他姐姐告訴我,這便是已嘗人事了。我去詢問小桃是什么樣的感受。
小桃只是羞赧一笑,面若桃花,任我怎么問也不肯說出口。但往后時日,
小桃時不時夜里被單獨請去祁琛房內,再回來已是白日。我不知道他們兩個發生了什么,
有心找祁琛打聽,祁琛也遮遮掩掩,不肯告訴我。我這回也明白過來,
這是祁琛和小桃之間有了我不能知道的秘密罷了。嬤嬤時不時拿小桃取樂,
有幾個嬤嬤還會說:“沒想到我們小桃竟然比鶯歌先一步。
”與我關系最親近的嬤嬤借此取笑我:“平日叫你沉穩些,你不樂意聽,這回王妃挑了別人,
該給你個提醒了。”堂內嬤嬤們哄堂大笑。我為此躲在房內啜泣了許久,
白日里的教課也不樂意去聽,荒廢了好幾日的功課。嬤嬤們在房外哄我了好一陣,
見我聽不進去,連房門也不情愿開,只好將祁琛請來。“緣何這樣別扭?
”祁琛倚在我床榻一側,抓著我被角,輕聲問道。我久未見他,此刻又在這樣的環境,
顧不得其他,眼淚欻地就落了下來。祁琛好一通安慰。我努力壓下心底的不快,
抿抿唇問:“分明我同你更好些,為何最后選的是小桃。”祁琛一怔,反應過來我所說何時,
啞然失笑,面上也不自覺多了些緋色。思忖片刻,他才答我:“也不見得是什么光彩的事兒,
左不過因為小桃乖巧,知道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罷了。”我佯裝生氣:“倒是怪我話多了。
”祁琛笑了笑,見四下無人,輕輕攬過我的肩頭,哄道:“小桃是小桃,你便是你,
小桃再乖巧,也不會像你這般叫我牽掛。你瞧,除開你,誰能讓晉王世子親自來別院?
”我一下被他逗樂,躲在他懷里,輕輕點頭。見我被哄好了,祁琛從腰側解下隨身玉佩,
玉佩呈環狀,環內刻著祁的小篆,用料講究,是祁琛時時戴在身邊的物件。
而今他將這個玉佩遞到我手中,向我許諾,待他有所成就之時,定會娶我為妻。
我抬眼看他一雙滿懷斗志的眼,將玉握緊,應道:“好。”9我鬧脾氣這事,
不知道怎么傳到了祁璟的耳中。祁璟比我們年長幾歲,彼時年滿二八,
逐漸著手處理朝中政務,空閑時間不多,好久沒能與我們碰面。再聚會時,
便看到小桃像褲腰帶似的跟著祁琛。祁璟看著小桃,有些詫異:“這段時日不見,
小桃倒像是換了個新的面貌,這是發生了什么?”此話一出,我們三人皆是一愣。
小桃和祁琛整齊地低下腦袋,不好意思回答。我瞧見他們那副模樣,便氣不打一處來,
茶喝不到半杯,便提起裙擺起身離桌。祁璟在后邊兒跟著我,走到荷塘邊兒才將我哄好。
祁璟笑說:“前幾日在宮內,就聽說你鬧脾氣的事兒。怎么,過去了那么多日,
這氣還沒有消下來?”我偏過頭不愿意搭理他。“我聽聞江浙一帶有種魚,鮮甜美味,
是當地難得的美味。”祁璟揮扇繞著我轉了一圈,自顧自念叨著,“這魚說起來也古怪,
誰一戳,就鼓起那個腮幫子,圓鼓鼓的,沒什么威懾力,倒還挺可愛的。”他一合扇,
拿扇柄輕戳我鼓起來的腮幫:“就像你一樣。”我瞧見祁璟的笑模樣,知道他是哄我開心,
頓時嘴巴一撇,眼淚又落了下來。祁璟臉上難得露出慌神模樣,趕忙拉我在臺階上坐下,
問我發生了什么事。我將小桃成了祁琛通房,
并被祁琛時不時召到房中這件事一五一十同祁璟說了。明明前幾日剛剛被哄好,
此刻看到祁璟,卻又有些忍不住。祁璟貴為太子,又比我們年長幾歲,
明年將在朝中安排下娶妻,比我們經歷的事情更多些。
我小聲向祁璟打聽他當年的通房都是怎么選擇的,祁璟聽我的發言甚是大膽,
一向穩重自持的他也又些不好意思起來。我倒不覺得有什么,只是想到祁琛選擇的并不是我,
有些難受。我啜泣道:“是不是因為我不夠穩重,所以王妃沒有選我?”祁璟反應過來,
大約是自己當時說的那些話讓我起了芥蒂,趕忙安慰我道:“你如今這樣就很好。
”見我的眼淚仍是止不住。祁璟站在一旁,問我:“你就那么喜歡祁琛?”我點了點頭。
祁璟的眼睛壓成一條縫,寓意不明地問我:“倘若有一天祁琛要將你給賣了,你又當如何?
”我不假思索。“那便讓他賣了罷。”10沒想到祁璟一語成讖。
等我和小桃長到一定年歲時,別院里的姐姐們大多已經送到府外,據嬤嬤們說,
姐姐們個個被晉王許了好人家,過得比晉王府內只好不差。
只是我后來再沒收到姐姐們送來的信。我和小桃成了別院里年紀最大的姑娘。
小桃因為成了祁琛的通房丫鬟,在祁琛正式娶妻前,自然不必考慮婚配的事兒。至于我,
滿心滿眼都是如何成為祁琛的妻子,自然也不必考慮。祁琛生辰那日,因得晉王高興,
想要晉王府上下一同慶賀,我和小桃被特許走出別院、走出后花園。
那日是我第一次見到晉王尊容,年過中年,卻自然有一種泰然的姿態。
我在心底里感慨不愧是王爺,果然有一番不一樣的風采。那日祁琛生日宴上,
我只覺得我身上總是有一道探尋的視線在身上停留,弄得我一餐飯吃得并不自在,
總是想要逃離。次日,我就聽說了晉王想要送我去今春館的消息,
還指定了務必讓祁琛將我送走。這件事我是聽小桃告訴我的。我正下了嬤嬤一天的教導,
疲憊不堪的時候,小桃敲響了我的房門,直說祁琛為了我跪在了晉王的書房前,
從昨夜開始跪到現在,已然一天一夜。我跟著小桃的帶領去到了晉王的書房門前,
果真在石子路上瞧見跪得背脊有些彎曲的祁琛的背影。我撲上去想要扶起祁琛,
祁琛卻攔住了我:“別扶我。”“這怎么行。”我瞧見他跪地的雙膝明顯滲出些紅,
實在看不得他這副模樣,作勢要將他扶起來。只是祁琛到底是個犟種,無論如何不聽我的。
我心里戚戚,便抱起裙擺,跪在他的身旁。小桃繞著我倆著急不已,想要喊我們倆一起起來,
卻無可奈何,只能鼓起勇氣走到書房門口敲門。敲了好一會兒,從門內走出來的,
是明顯帶著慍怒的晉王。晉王大步流星走到我們兩人面前,落下的陰影直接將我們兩人遮住。
我抬頭仰望著他,仿佛看著一尊神明。晉王忽地揚起右手,作勢要向我們揮來巴掌。
我嚇了一跳,下意識偏過頭要躲。卻聽見一聲清脆的巴掌聲,在寂靜的空氣中異常響亮。
我偏過頭去,祁琛被巴掌扇得頭偏向一側,仍舊是低著腦袋,不敢直視眼前人。
我從沒見過這樣的祁琛。祁琛在我面前總是活潑靈動的,
總是要在調笑過后笑著問我怎么樣了,即便我開玩笑推搡他,
他總能笑著問我是不是不開心了。這樣沉默著的祁琛,我從沒看過。我一下眼淚便落了下來。
晉王曲膝湊近看了我一眼,寓意不明地冷笑一聲,
轉過頭問祁琛:“你就為了這樣一個小女子,就要忤逆你的父親?
”祁琛跪著的雙膝也往前靠了一點。他忽然雙手合十趴在面前,
語氣中帶著些許不穩:“求父王放過鶯歌。”晉王與我們離得極近,我聽到他的鼻息顫動,
怒氣更甚。我扶著祁琛,不自覺有些緊張。晉王忽地向后一招手,聲音陰沉:“來人,
將我的揚鞭遞上。”鞭子在地上甩了幾下,“啪”“啪”幾聲下來,
地面揚起的塵已然讓我心生懼意。眼看那一鞭子就要揮到祁琛身上,我抱住祁琛,哭喊。
“我去!我自愿去!”11晉王府的動作比我想象中更快。祁琛的雙膝還沒有養護好,
別院的嬤嬤已經催促我趕緊收拾行李前往今春館了。祁琛雇了車馬在別院門口等我,
我坐在自己的小房間內,面對滿屋的東西,有些不知所措。趁這個功夫,
小桃跑來我的房間看我。她站在房門口,猶豫不決,遲遲不肯進門。“為何猶猶豫豫的?
”我問。小桃步伐艱難,走到我面前,半蹲下來,握住我的手。“鶯歌,這件事,
還是再考慮一下罷。”我搖搖頭:“已經在晉王面前應了下來,又怎么能隨意改了主意,
這不是害了祁琛嗎?”小桃簇地在我面前哭了起來,大約意識到自己失態,又趕忙抱住我,
將臉埋在我的膝上。不多時,我的裙上便濡濕一片。小桃的聲音帶著哭腔,
斷斷續續:“鶯歌,我只怕害了你。”“這件事,恐怕沒我們想的那么輕易。
”我來不及回答,樓下就傳來嬤嬤的催促聲。我與小桃對視一眼,彼此嘆了口氣。
車廂內我與祁琛相視無言,在車馬的顛簸中離今春館越來越近。臨下馬車前,
我從懷中掏出當初他贈我的那塊玉,心里凄凄,終于開口問他:“還作數嗎?”祁琛怔怔,
伸手去接我手中的玉,觸碰到的一瞬間又很快收了回來。他抬頭看見我的模樣,
才終于伸過手來握住我的手。我聽見他字字懇切:“我祁琛絕不負你。”馬車應時停了下來。
外邊兒的車夫嚷道:“公子,今春館到了。”走進今春館的時候,我只覺得面上有些濕潤,
抬頭一看天氣尚好,不像有落雨的模樣。抬手拂面,
才后知后覺自己不知道什么時候又流了淚。不知道是為祁琛,還是為的自己。
我看了看手上沾到的淚液,禁不住笑出了聲。12對女子而言,
今春館自然算不得什么好地方。盡管我鮮少出晉王府,但對于今春館,我到底有所耳聞。
我從嬤嬤那里聽說,今春館收留了太多可憐人,除開個別自甘墮落的,
大多是走投無路、只能以色侍人的女子。“如若不是沒得選,誰又甘愿落入風塵呢?
”說起這件事,嬤嬤們面面相覷,皆是嘆息。別院里的嬤嬤曾經嚇唬我們,
若不是晉王府好心收留我們,大約我們小小年紀也要落入今春館這樣的地方了。憶起此事,
我禁不住自嘲,兜兜轉轉,我竟然仍是進了今春館。有晉王府的打點,我在今春館落了腳,
有了一間自己的房。今春館倒也不是一無是處。從前我在晉王府安排的小院里,
盡管有自己的房,開了窗卻只剩圍墻。此刻透過今春館的窗,我卻能一窺京城風光。一時間,
竟不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身處今春館,想要完全避開春事是不大可能的。
入夜我一人呆在房內習曲,也總能聽到周旁傳來的男女歡笑聲。初聽之時,我總不大好意思,
面露難色,但連續聽了幾日后,倒也不覺得羞赧了。只是我總禁不住想,祁琛同小桃,
也曾這樣嗎?晉王府將我塞到今春館,為的是讓我成為今春館的花魁。
成為今春館的花魁是一件很輕易的事。其實說到底,成為頂尖的花魁,
有時候也并不需要驚為天人的一張面孔,要的也不是有多高超的技巧,畢竟各花入各眼,
有人喜歡牡丹,也有人喜歡玉蘭。重要的是,要有噱頭。江湖上傳聞的天下第一也是如此。
這年頭也沒個正式的武林大會之類的,所謂的天下第一,不就靠一張張嘴罷了。巧的是,
晉王,有權,也又錢,有的是能掌控一百多張嘴的能力。我的噱頭也來得輕易。
“晉王世子得不到的女人。”你聽聽,是不是很妙。今春館美艷婀娜的女子許多,
我這樣沒怎么見過世面,長相稱不上傾國傾城的,往她們中間一扔,根本不起眼。
然而祁琛每隔兩日便來瞧我。祁琛會在眾人面前高調點名,只讓我一人作陪,
而我每次都會在眾人面前不假思索拒絕。其實都只是一場戲。往來幾次,
晉王府便派人放出消息去,說的是今春館來的新人高不可攀,即便是晉王世子來了,
也只能在一旁坐冷板凳。我就這樣一傳十十傳百,成了今春館的新晉花魁。我從晉王府出來,
卻又要陪晉王府演戲。畢竟成了人家的花魁,今春館的老板娘對我甚是好奇。聽其他人說,
今春館的老板娘早年間也是落落大方的美人,如今美人遲暮,
卻不知道什么時候又成了這樣一間藏盡春事的今春館的主子。說來有趣,館子叫做今春館,
主子卻叫厭春。一來二去,我與厭春姐逐漸親密,也開始明白過來,
盡管這是一個賣春的地兒,厭春姐卻實在唏噓賣春的女子。眼見我新晉花魁的名聲越傳越遠,
厭春姐深夜來尋我的時候也眼含擔憂。她握住我的手道:“鶯歌,
別看花魁這名頭說出去響亮,實際上并不算得什么好事。”我點點說我明白。
厭春姐問我:“瞧你也是好人家的姑娘,究竟是答應了晉王府什么,竟要來這地兒。
”盡管是今春館的主子,厭春姐話里話外,卻實在厭惡這處。我心底感激厭春,
但想到兇神惡煞的晉王,想到自己可能耽誤祁琛的好事,終究是搖了搖頭,沒有敢說下去。
厭春姐嘆了口氣,攬了攬我的肩膀,嘆道。“也是,來這處的,又有誰沒個心事呢。
”13我的名聲打出去沒過兩周,才終于迎來了自己的第一位客人。卻不是原定好的陸輕鴻。
我原先還奇怪,這第一位客人是祁琛同厭春說好的,非陸輕鴻不行,而今陸輕鴻還沒來,
厭春卻開門迎客,怕是要壞了祁琛的好事。我捻著手帕忐忑不安,聽到推門的聲音后,
下意識往門看去。卻沒想到來人是南下考察歸來的太子祁璟。他只身一人,一襲玄色長袍,
直挺挺站在門前,周身似有寒氣,微微垂眸,就那般涼涼的看著我。我久未見他,
卻難得見到他這副模樣,心底也犯了怵,趕忙上前合上了門,轉過身來,把玩著手指,
不敢看他。“璟哥,你怎么來這種地方?”祁璟站在原處仍是不動,
只是冷笑一聲:“這種地方?你也明白這不是甚好地界兒。”我知道他心底不悅,
便同慣常那般揪住他的衣袖,要哄他速速坐下。祁璟倒還給些面子,只是斜睨了我一眼,
便甩袖坐下。我給他沏茶,他卻眼也不抬,仍是涼涼地看我,示意我對此進行解釋。
我把玩著手指,卻無論如何開不了口。還是祁璟先開了口:“我三日前返回京城,
向父王復命后便去尋你,哪里想晉王府上下到處都沒你的消息,我問祁琛,
他也支支吾吾不肯告訴我。”“我翻遍了晉王府,找遍了京城,也未曾有你的下落,
還以為你是遭遇了什么不測。”“原來你是自甘墮落,到這處當起了花魁。”時間匆忙,
我沒有能來得及同祁璟道別,沒想到他會這樣尋我,也沒想到他會這樣看我。
我駁道:“我沒有!”我只說了我是受晉王之托,才進了這今春館,絕非我本意。
我抓住祁璟的手,兩眼直愣愣地看著他,要他信我。“這么說,你是被晉王脅迫的?
”我看著他連連點頭。祁璟問:“晉王再有能耐,我同他要一個人也并不是什么難事。
”聽到這話,我握著祁璟的手下意識松開來。他立刻斂了神色,眉眼一挑,
反問我:“你不愿意?”我搖搖頭,將此前在書房門口發生的事情同他一五一十說了出來。
祁璟一下沉默了,我站在身旁很是忐忑。待茶水的熱氣已然散去,祁璟才堪堪開口。
“我只給你兩個選擇。第一,你同我走,晉王那邊,我同他解釋,我就當沒今春館這件事兒。
”祁璟說,“第二,你留在此處,為了祁琛忍辱負重,永生永世背著今春館出身的罵名。
”“往后也不必再見我,不要再叫我璟哥。”我瞪大了眼睛,抬頭看他。
卻看到祁璟一雙漆黑的眼睛直盯著我,表情波瀾不驚,卻自帶不可商量的的架勢。
他沒有同我說笑的意思。我想要答應他,腦海里卻浮現出晉王揚鞭向祁琛揮去的一幕。
我閉了閉眼,起身給祁璟鞠了一躬。我聽見祁璟在我腦袋上方冷笑了一聲。我看向他,
他表情冷淡,依舊毫無波瀾,半點兒失望的神情也沒有。
他從袖口中掏出了幾件玩意兒放在桌上,又掏出了幾張銀票,
交代我這是他南下特地給我置辦的小禮物。我好奇將桌上一個兩指大小的木雕拾了起來。
是一個鼓著身子渾身長滿細刺的魚,圓鼓鼓,很是可愛。我想起來,
這是祁璟曾經同我提到過的魚。他說過,有機會一定帶我享用。
后來我有機會吃到這個名叫河豚的佳肴,身旁卻不是祁璟。臨走前,
祁璟只給我留下了一句:“你倒不如想想,天下女子這般多,晉王為什么非選你不可。
”往后,我再沒在今春館見過祁璟。14其實我也不明白為什么晉王非要選我。
祁琛說他也不明白,但是晉王府想要成事,離不開陸輕鴻,想要陸輕鴻,就離不開我。
在此之前我只在嬤嬤的口中聽說過陸輕鴻。陸輕鴻是近幾年聲名鵲起的將軍。戰功赫赫外,
長相也不俗,自然有一些風流韻事,前年同王上去草原圍獵時,還拐了一位郡主回家。
我問祁琛:“這樣的人,哪里瞧得上我?”祁琛看著我,沉默了一會兒,
伸手描摹臉我的五官:“偏巧你有這樣的皮相。”我不明所以,但見祁琛沒有說下去的意思,
便不再問了。祁琛連著來今春館一個月,將我花魁的名頭打響后,才終于將陸輕鴻領了來。
這一天祁琛豪擲重金,我終于在眾人矚目下答應了祁琛的邀請,
這也是我第一次同陸輕鴻打罩面。祁琛讓我蒙著面紗在他和陸輕鴻面前唱了一曲,
唱的是我拿手的歌。拍手稱好后,祁琛邀請我入座,同兩人并坐一桌。我給兩人各斟了杯酒,
祁琛倒不急著喝,目光在我身上流轉,隨即笑道:“鶯歌姑娘,一曲終了,
可否摘下面紗一見?”我故作扭捏拒絕了兩三次,最終還是頷首稱是,將面紗摘了下來。
我抬起一張臉,與正對面的陸輕鴻四目相對。陸輕鴻原是拿著酒杯,但看到我的全貌后,
身形一愣,連帶著捏著酒杯的手也脫了力,只聽見“啪”的一聲,酒杯落地,
一下碎成了多片。“將軍小心。”我起身走向陸輕鴻,在陸輕鴻身旁蹲下,要將碎片拾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