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歲生辰時,阿爹給我帶回的生辰禮是個活人。他寡言少語,任我驅使,無趣得緊。
我原是不喜他的,可漸漸相處下來,發現他并不討厭?也待他猶如嫡親弟弟。
可自父親過世后,秦府只剩下我二人相依為命,他替父代戰,再于沙場歸來時,
反倒像變了一個人,不再與我親近……某日夜里,他喝醉了酒,面帶潮紅,步步向我逼近,
將我壓在榻上,欺身于我,是無法克制的愛意。[阿姐,他到底哪里比我好?][第二世了,
為何你就不能看看我?我求求你……看看我……][阿姐,我控制不了,
阿淮就是喜歡你……]這算什么事!我拿他當弟弟,他竟然想娶我!1大雪連飄數日,
院中的槐花樹受不住積雪,枝子被壓得東倒西歪。一陣寒風襲來,窗戶大開,
將屋里吹得窸窣作響。四下寂靜,慶歲手持銅箸,撥弄地炭火炸出火芯。呼吸間,
涼風灌入鼻腔內,鼻子酸酸的,嗓子癢癢的。難忍地咳嗽不合時宜打破房內寂靜。
慶歲聽到聲響,忙上前察看,替我掖好被角,伸手摸進被褥,探了探湯婆子是否還有溫度。
[娘子好些了嗎?]她面露愁色,擔憂地瞧著我雙眼無神,音容慘淡,平躺榻上,無聲落淚。
門開之際,朔風夾雜著飄雪肆意席卷而來。來人未撐傘,發絲凌亂,眼底泛青。[大雪天氣,
怎么還開著窗!]他將手中端著的湯碗放置桌上,身上沾染上的飄雪慢慢消融。責備著慶歲,
他親自走到窗前,一一關好窗戶。慶歲作揖,恭敬回道。[屋里藥味太重,娘子聞著不舒服,
叫奴婢開窗好透氣。]他情緒低落,布滿血絲的眸子關切地朝我這邊掃了幾眼,
又慌忙收回視線。端起湯藥,他抿了抿唇,抬手示意慶歲退下。碗中湯藥熱氣騰騰,
還未靠近便能聞見其中苦澀。他舀起一勺,吹到覺得不燙的時候,小心翼翼遞到我嘴邊。
[阿姐,喝藥。]我眼睛酸澀發脹,輕輕一閉,便淌出兩行清淚。他默不作聲,騰出手來,
替我拭去淚痕。粗糙寬厚的手掌接觸臉頰,如冰碴子般冰涼徹骨。我哽咽出聲,
順勢抓住他的手臂,狠狠咬在他手背之處。如提線木偶,他好似沒了知覺,感受不到疼痛,
毫不閃躲,任我撒氣。待我松開,手背上已然多了一排清晰可見的帶血牙印。他垂下腦袋,
坐在榻沿,盡顯身心疲憊。[為什么……你為什么不保護好爹爹?
]激蕩在心頭的所有痛苦情緒,一瞬之間不受控制,傾巢而出,我沖他低吼,胡亂捶打,
肆意發泄。他見我情緒愈發激動,剛見好的身子,又大動肝火,慌亂地忙出聲安撫。[阿姐!
都是阿淮的錯,你打我也好,罵我也罷,千萬不要動氣!]慶歲聽到動靜,推開房門,
快步上前。[郎君先出去為好!]燕淮遲疑片刻,放心不下,可又不得不先離開我的視線。
將湯藥交到慶歲手中,他不舍地帶上門。夜里,服下苦藥,又用了一劑安神湯,我情緒好轉。
披了大氅,我自裝信匣子里拿出那一封封山路迢迢,父親寄來的家書。
淚眼婆娑的看了一遍又一遍。慶歲替我掌燈,輕嘆出一口氣。[娘子,戰場廝殺,生死看淡,
將軍為國捐軀,保下一方平安,死而無憾,燕郎君此次也身受重傷,
自回府為了照顧娘子便未能好生歇息,您不該遷怒于他。]是呀,父親在世時常說,
人固有一死,身為領軍大將,朝不保夕,若能戰死沙場,保家衛國,有何不可?
他替我擬名知昉。昉,明也。便是要叫我知道世間黑白,心如明鏡。我卻因痛失至親,
心中悲痛,就不管不顧,傷害責怪他人。2父親深明大義,為國立下赫赫戰功,
圣上察其功績昭著,追封忠勇侯。賜下金書鐵券,良田千頃,金銀萬兩。
燕淮跟在父親身旁耳濡目染,學得一手好兵法。特此,圣上親封了威北將軍,
命他接替父親之位,繼續領兵代戰。父親戰死后,府上空落落的。回想起,離家前,
他還曾滿心歡喜地打趣我圓了心愿。說定了我心心念念,與袁太傅家小郎君的婚事。
祖上世代征戰沙場,袁家書香門第,是個好歸宿,我心悅,父親也高興。待到凱旋之時,
便大肆操辦,如今卻陰陽兩隔。半年時間,我才從悲痛中緩了過來。因在病中,
燕淮代我謝絕了一眾人的探望。其中就包括與我有婚約的袁家。他上陣離家那日,
也是袁家夫人登門之時。我雖身在閨中,卻也略有耳聞,京中盛傳,我命格過硬,是個災星,
克死母親,父親也戰死沙場。如今秦府,人跡蕭條,只剩下我一個女眷獨撐門第。
我原以為袁夫人是要來退親的。[好孩子,你受苦了。]她攥著我的手心,端莊和藹,
將其中來意款款道來。[秦將軍忠貞報國,聽聞噩耗時,我們也是痛心疾首,
親事原是訂好了的,只是你憂思郁結,病了許久,不好上門叨擾,現下大好,
才敢上門再商討婚約一事!]我釋懷輕笑,對上她的眼睛時,想起了阿娘。和父親一樣,
她也是在冬天走的。父親剛過世,我心中已沒了婚嫁念頭,便以要為父親守孝三年推脫,
耽擱下來。離家那晚,燕淮隔著房門,眼角微紅。[阿姐等我,好事將近時,
我定然能趕回來!]我攥緊手心,骨節泛白,死死咬住的嘴唇沒了血色。[阿姐,
你別不理我……阿淮知錯了……]我苦笑,他有什么錯?總是這般,輕賤自己,討好于我。
屋外沒了聲響,眼淚終是勢不可擋,奪眶而出。我起身開門,生怕慢了一秒,
便像見不到父親那般,再也見不到阿淮。可還是晚了,清冷月色映照,
襯得他漸行漸遠的身形孤寂落寞。檐下臺階,一枚小巧琉璃玉梳被月光照亮,
閃爍出幽幽青光。我彎腰拾起,見它做工精致典雅,梳尾系著銀墜流蘇,相近之處,
刻著一個昉字。我捧在手心,喃喃低語,聲音嘶啞,哽咽出聲。[阿淮,我只有你了,
活著……]3想來,我命里定是犯了什么。阿娘身子孱弱,郎中說過,
那是打娘胎里帶出的弱癥。若是想要有子嗣,便會是九死一生。阿爹愛惜,不肯她受苦。
便參湯補藥金貴養著,他只望阿娘能好,從未想過子嗣。可那年初秋我好巧不巧就來了。
阿爹很是自責,與大夫商量要將我拿掉。阿娘卻百般阻撓,為此,二人第一次異榻而眠。
阿娘自知命不久矣,陪不到父親到暮年,鐵了心要生下我。就當是給阿爹留個念想也好。
因此,打胎之事告一段落。生下我時,阿娘格外歡喜。縱使自己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
在我的吃穿用度上也從不肯少花些心思。她陪了我整整五年。第四年時,她已然很少下榻,
時常一日三餐都需就著湯藥,第五年冬時,實在熬不住。那日,她倚在床前,
為我裁制了最后一件冬衣,眼瞼蓄滿的淚還未來得及落下,便已沒了生息。
她屋里陪嫁過來的孫媽媽哄著我去院里團雪,說是阿娘累了,要休息休息。那時,
我還不懂生死離別,只見孫媽媽手中的帕子,不停抬起落下,抬起落下。我問她是不是哭了,
她只說風太大,吹得眼睛疼。阿爹晝夜兼程,從邊關趕了回來。我正在阿娘房里哭鬧,
吵著要找好幾天沒見的阿娘,任憑誰來我都不肯罷休。阿爹將我摟在懷里,溫柔地安撫著,
他帶我去見了阿娘。阿娘就躺在那方檀木棺材中,她面色蒼白,被人收拾地很干凈、漂亮。
阿爹說阿娘真的太累了,叫我不吵不鬧,乖乖地讓阿娘好好睡一覺。阿娘喪禮過后,
阿爹又走了。每次回來待的也不久,那時,祖母年事過高,家中無男丁。阿爹怕我受欺負,
會教我些防身功夫。我也很是喜歡。祖母常說別人家小娘子都是喜歡琴棋書畫,針織女紅。
偏偏我,生了個女兒身,卻喜歡舞刀弄槍。九歲生辰宴時,我原以為阿爹趕不回來了,
為此還鬧了小脾氣,不吃不喝。可生辰宴散場時,阿爹豪爽地大嗓門叫起我的名字,
從二門外便聽得清楚!跟著他回來的還有一個瘦如雞仔的小矮團子。阿爹將他摟在懷里,
說他叫燕淮,是他故去同僚的遺孤,比我小四歲,以后便是我的弟弟了。
我看著他怯生生地樣子,埋頭躲在阿爹懷中,露出半張臉打量起我。[昉兒,
阿淮做你弟弟好不好?][不好!]我雙手抱胸,氣鼓鼓地嘟起嘴巴,
這就是阿爹給我帶回來的生辰禮嗎?我可一點都不喜歡!他一點也不可愛,臟兮兮的,
像個小乞丐。我也想像白家姐姐一樣,有個香香軟軟的小妹妹!可就算我表現出不滿,
阿爹還是沒有將他扔出去。一向疼愛我的祖母,憐愛起了他,給他收拾干凈,
添置了好些新衣裳。阿爹還讓我的先生替他講課,教我武功時也會帶上他。我不喜歡他,
便也不理他。他也不愛說話,只是,我淘氣被先生罰抄書,他會代我抄。我惹祖母生氣時,
他也會替我說好話,遮掩過去。不過在我看來,他就是為了賴在我家里,刻意討好我罷了。
從前我總覺得,燕淮他又憨又笨。課業上我雖不精通,卻也比他好些。
先生每每看了他的文章總是邊搖頭邊唉聲嘆氣。武藝上,他給我練手,
也總是被我打得落花流水。可十三歲那次后,我才明白,從來都只不過是他在讓著我。
太尉家的獨子,謝紹宏,那個被人敬稱為小太尉的家伙,最是喜歡欺負我。
我院中大多盆栽都是他領著人攀到院墻上砸碎的。那日,我買了串糖葫蘆,
還來不及吃上一口,便被他打翻在地。偏我又打不過他,氣急之下,趁著他沒留意,
我重重在他手臂上咬了一口。他又氣又惱,手中沒了分寸,將我整個人推到了河中。
那河水淹了我半個身子,我掙扎之下,越忙越亂,嗆了幾口水,眼看著上不來氣了。
是燕淮將我從水中撈了起來。他一向好脾氣,任我差遣,打罵。我從沒見過他面紅耳赤,
發脾氣的樣子。那天,他一個人將四五個比他高出半頭的勛貴公子都揍了一頓。
我看著他破爛的衣服,和被打腫的臉還傻笑的樣子,再也討厭不起來他了。
4時間如白駒過隙,轉眼過去離三年之約只剩下不到五個月。兩年間,袁夫人常來探望,
待我如同阿娘在世一般妥帖。燕淮邊境大捷,終是遵守承諾,趕在大婚前回來了。當晚,
我苦苦等在府門口,望眼欲穿,來回踱步。[還在等呢?]我尋聲望向院墻。
來人被月色籠罩,懸著腿,穩穩當當坐在院墻之上。我不予理會,任他坐在那里。
[你到底什么時候退親,只剩下五個月嘍。]我黑沉著臉,將手攥成拳頭,青筋暴起。
[慶歲,取我的銀槍來!][等等……]他從墻頭一躍而下,倉皇逃竄,邊跑邊說。
[秦知昉,我可給你機會了,我不堪的很,別到時候后悔……]望向袁穩離開的地方,
我勾唇淺笑。5我沒等到燕淮,他入了宮,回府的時候我太困,睡著了。第二日我端了飯菜,
去看他,他卻好像變了個人般。他變得好陌生,他不看我,也不叫我阿姐,
我端過去的飯菜也被他打翻在地。站在他身旁的還有一位陌生姑娘。被他拒之門外時,
正巧碰到了軍營中來探望之人。我這才知,他回來前夕,途中遇伏,身受重傷,險些命喪。
我像他之前那般,也親自替他煎起了藥。等到藥熬好,我還備上了一碟用完藥去苦的蜜餞。
推開他房門時,他正脫了里衣,對著鏡子清洗傷處,準備上藥。見我進來,
他忙拉起衣服遮掩著。遮掩不及,那滿背的刀劍傷映入眼簾。[怎么不叫人幫忙,
你自己怎么行?]我放下湯藥,奪過擦洗汗巾,掀開他衣物,替他擦拭,
有些怨氣的語氣也只是心疼他而已。[出去!]他低沉著嗓子,語氣不耐,透過銅鏡,
我從他臉上只看到冰冷。他是怎么了?為何這次回來整個人都變了?我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他對我無措的樣子視若無睹,大力奪回汗巾的手毫不留情。我討好一笑,繞到他面前。
[這是怎么了?誰惹你不高興了?]他不語,開始自顧自蹩手上起了藥。上到夠不到的地方,
他開始犯難。[ 到底是怎么了,跟阿姐說說?]我拿起藥瓶,小心翼翼往他傷口處上藥。
還沒能處理好,他直接起身,穿上衣物,再次下了逐客令。頓時,一番苦澀的委屈波濤洶涌。
門外,那位姑娘手中也端著藥走了進來。她從容自若,接替下我手中的藥瓶,屈身拘禮。
[娘子先出去吧,將軍這里我來就行。]我望向燕淮,他沒有反駁。晌午,
慶歲領著人進了院子。[娘子,這些都是袁夫人差人送來的嫁衣,您挑件心儀的。
]府上無長輩,袁夫人怕小輩操持不好婚嫁大事,便事事一一親力親為。就是嫁衣這種小事,
也要親自跑鋪子,選上好的料子,挑最好的繡師縫制。我還在憂心燕淮傷勢,恍惚出神。
回想當年,他貼心照料,我卻一直糾結于他未保護好父親責怪他,排斥他時,
他應當也如我現在這般委屈吧。隔著屏風,慶歲見我遲遲不回話,輕聲提醒起來。
[都好……都好……]6慶歲將打聽來的說與我聽。那姑娘名叫年招君,顧名思義,招君,
招君,招來個君。她是年家出生的第二個女兒,家里養不起,
余下生下來的三個因為是女兒都叫賣了。母親肩負著得兒的使命,一年接著一年生,
指望著留下的兩個女兒料理家務。好不容易盼來個兒子,剛滿五歲時,卻掉井里淹死了。
大姐隨家里人去了田里務農,留她在家照看弟弟。她母親怪她光顧著埋頭洗衣裳,
不記得照看弟弟,才釀成悲劇,這才大發雷霆,將她賣作軍妓。她運氣好,
剛進軍營便遇到了燕淮。知道軍營里都聽他的,哭著求燕淮救下她。她愿意洗衣,做飯,
打掃營房,唯獨不愿受人欺辱。她那時剛滿十五歲,燕淮看在她年紀小,
和腕上潦草包扎后染紅了的紗布,便收在帳中,貼身伺候自己。7秦家因常年征戰沙場,
子嗣蕭條。燕淮驍勇善戰,又是父親義子,故在圣上面前得了臉。早朝時,連連夸贊。
一番下來,府上竟涌動了一批上門求好之人。好些更有想要結親念頭。我想著,
從小一起玩鬧的白家姐姐,如今都成家兩年了,這月還邀了我去吃孩子的滿月酒。
阿淮年歲漸長,都過了議親年紀了,是該相看一番,趁著我嫁出去之前,也好替他掌掌眼。
我輕搖團扇,身子斜靠,慵懶地攪拌著面前的那碗冰酥酪。蟬鳴喧囂,烈日炎炎,
透著淡淡奶香的雪白酥酪泛著寒氣,夏日里光是看著便覺得涼爽了許多。
桌上是堆放著堪比小山高的畫卷。每展開一幅,都是美人圖。這是張家四娘,溫婉可人,
還有李家二娘,身材窈窕……[娘子,這么多,要看到什么時候?]慶歲站在我面前,
一張一張的展開畫卷,舉過頭頂,容我細看。一番下來不免有些倦怠,連打了好幾個哈欠。
[再說了,小娘子們大多愛美,必然是要畫師撿著長處來畫,奴婢看,您怕是要挑花眼,
也分不出好壞。]我停下手中動作,碗中酥酪散作一灘爛泥,叫人沒了食欲。
慶歲說的是有道理,兩人過日子,還是得正主滿意才成。想當年,我也是親見過袁穩,
才心生的喜歡,若叫我嫁一個連面都未見之人,我也是不愿意的。單憑畫像是看不出什么。
先不說相貌會不會有所差異,就是脾性和內在品質,人口不一,有說好的也會有說不好的。
親聞不如親見。[慶歲,你有沒有覺得將軍此番回來像變了一個人似的?]我端坐直身子,
扯下慶歲手中的畫像圖,神情嚴肅地盯著她問道。慶歲撇了撇嘴,搖著頭。
[娘子又不是不知,將軍自小就冷若冰霜,府上奴仆見著都要退避三分,娘子問奴婢,
不正如同打柴問艄公,駛船問樵夫嗎。]話鋒一轉,她若有所思。[不過,
以奴婢自小跟隨娘子身邊的經驗來看,將軍不是變了,而是將軍對娘子變了。
]她小小年紀擺出一副老氣橫秋模樣,背手在我面前來回走動。[從前,
將軍對娘子一呼百應,可自沙場回來竟破天荒吼了娘子,奴婢猜你定然是惹將軍生氣了!
][胡說,他怎么會生我的氣?況且,天各一方兩年之余,自他回來,
我也未與他說過幾句話,怎么惹他生氣?]不自信地皺了皺眉,我語氣中帶著心虛。[不對,
不對,娘子有脾氣,將軍也有脾氣,從前將軍包容娘子,不表露出來而已,娘子可別忘了,
將軍離家前,被您咬上一口的牙印可還沒消呢。]我驟然頓悟。是呀,下口太重,
險些將手背那塊肉給咬了下來,郎中看診還以為有人犯了瘋病,不然誰會有那么狠的心。
[哎呀,小孩子家家你懂什么,出去出去!]我惱羞成怒,趕了慶歲出去,
想起當年不理智的行為就想給自己來上兩巴掌。不過說什么都晚了,
現在只能長眼替他謀下一樁好婚事,才算對得起他!拂曉,燈燭燃盡,經過挑燈夜戰,
我終于在眾多畫像中挑出了最為滿意的五位佳人。有些困倦,
來不及上床便趴在桌子上睡了過去。稍稍瞇了一會兒,慶歲不知何時悄悄進了房間,
輕手輕腳收拾起滿桌狼藉。細微的聲音在我耳邊放大,我惺忪睜開雙眼。[娘子,
醒了就去床上睡吧,桌子這么硬,睡著怎么會舒服?]我揉了揉眼,哈欠連天。[慶歲,
去請將軍。][婚嫁之事急不得,娘子還須珍重身體,休息得當。][無礙,
少睡一覺死不了,趁著阿淮在家,早相看早成婚,說不定哪天又要離府平定戰亂,
天高地遠一去數載,屆時想急也沒辦法了。][是。]一想到,如今阿淮都要成家了,
不免有些激動。我住的東華院,離燕淮的扶光閣不遠。我來回踱步,想著一會兒該如何開口。
還沒想好的時候,慶歲一個人回來了。[娘子,將軍說……他沒空……]從前就算沒空,
他也會抽出時間見我。定然叫慶歲說中了,鬧小孩子脾氣,怪我當年咬他那一口的氣還沒消?
是還沒有好好跟他道過歉。[再去請!就說……我身子不舒服。]這法子很是受用,
每次都能奏效。他大步流星,極盡壓制地低語中,故作鎮定卻又盡顯怒意。[阿姐不舒服,
為何還耽擱著不去請郎中!]慶歲小跑著緊跟身后,被他凌冽威壓的氣勢嚇到口齒不清。
[郎中……郎中也不中用……將軍親去看了便知……]燕淮逆光進門,陽光之下,
將他寬肩窄腰,挺拔高挑的輪廓映照得恰到好處。我端坐屋內桌前,
他步履匆匆從光照中走出。清雅矜貴的五官逐漸顯露,不茍言笑的模樣冷峻非常。
我看得入神,不知從何時起,從前那個矮我一頭的小屁孩,悄無聲息的愈發硬朗健壯,如今,
與他站在一起,看他還需仰著頭。[阿姐。]他清雋身影進門便俯身蹲到我面前,
燦若星辰的眸子泛起柔情。輕柔吐出地話語似是詢問,飄忽不定地目光,打量我周身,
滿是關切。我將他來時匆忙,被風吹亂的發帶拂于腦后。[阿淮,還再生姐姐的氣嗎?
]他眉目疏淡,微側腦袋,避開我的視線,輕搖了搖頭。[又騙我……]嘟囔出聲,
小聲抱怨起來。[是姐姐不對,當年阿爹過身,不該不分青紅皂白,心中悲忿便歸罪于你。
][你就寬恕姐姐這一回!]我難得嬌嗔,扯著他衣襟輕晃了晃。他不看我,
我只得雙手強制地拂回他的臉頰,眨巴著眼睛,滿臉真誠懇切。他瞳孔微動,
眼底閃過的光芒,帶著一絲竊喜,喉頭滾動過后,臉上立時升起一團燥熱。怕我瞧見,
他肅然起身,突如其來的大動作嚇我一跳。背過身去,藏匿于我看不見的臉上,呼吸加深,
陌聲淺笑。[我從未生過阿姐的氣。][那就好,那就好。]我心頭舒悅,
開心地繞到他面前。卻見他面對強光,面色緋紅,睜不開眼。[是曬得嗎?怎么臉這么紅?
]我搖起團扇,替他散熱。伸手我摸上他腰間,透過輕薄的面料,像是直接接觸了肌膚,
所觸之處,結實健壯。他身軀僵硬,目光呆滯,額間生出層層細汗。扇起的風絲絲涼爽,
卻未消減他臉上紅暈,我拉他進來些,別傻乎乎老杵在太陽下。[衣裳是有些小了,
得閑的話,我帶你去鋪子上新添置幾件可好?]8我輕掃眉黛,薄涂胭脂。
滿意望著鏡中之人,杏眼桃腮,肌膚勝雪,清靈雙眸盡顯嬌艷明媚。身著一身冰藍月華裙,
宛若流風雪。[阿淮,你覺得是這支金玉合歡花簪適合我,還是錦玉琉璃釵好看?
][都好看。]他不急不躁,絲毫不敷衍,溫聲細語回話。候在一旁,
一壺茶水都飲了個干凈,我還未收拾好。[天色漸晚,娘子收拾好了嗎?
]消失了一個時辰的慶歲出現在房門口,驟然出聲。我與她對視一眼,我放下兩支發飾,
一個都沒選。織月閣的衣服最是精細,針腳細膩,料子透氣舒適。打眼看去,
屋內那件月白色長袍格外顯眼。衣領,袖口處鑲有的銀絲滾邊流云紋,大氣而不失素雅,
忍不住上手撫摸,質地也輕柔如同云朵。[阿淮,這件定然襯你,去試試吧。]他眉頭微蹙,
似乎不大滿意。[掌柜,勞煩替我取下這件。]我知他素日酷愛深色,不喜淺色。
可年紀輕輕,正當少年,就該穿得清明鮮亮,總是一襲墨衫,死氣沉沉,叫人看了冷漠疏離,
生人勿近。他有些抗拒,被我推搡著進了更衣室。褪去舊衣,他有些不自在,扭扭捏捏。
[好了嗎?你再不出來我就直接進去了!]我再三催促,他才撩開布簾。垂手而立,
他身姿筆挺,宛如青松,便是什么都沒做,也引來了一眾視線。此衣像是為他量身定制,
格外適配。他打小就白凈,就算征戰這么些年,也沒曬黑,素凈衣衫上身倒有了些書生氣質。
怕是叫他試穿了后,相較之下,旁人自覺,再穿便寡淡如水,沒有韻味。[行,就這身了!
]我替他撫平衣裳褶皺,甚是滿意,連同他試衣期間,又看中的四件,一塊付了銀兩。
拉著他,出了織月閣。[真好看!]我還在連連夸贊,移不開眼。他眉眼彎彎,垂眼淺笑,
陽光投下,眼瞼處打出纖長睫毛陰影。[糖炒栗子……]小販叫賣聲滔滔不斷,
香甜的栗子香味彌漫空氣,我抬眼看去,想要買上一份。還沒看清小販的臉,
阿淮倏然擋在了我面前。與此同時,不遠處傳來幾人爽朗笑聲。[怎么了?]我嘴角帶笑,
抬頭望著他詢問道。[哦,阿姐的發簪歪了,我替你正一正。]他抬手,笨拙地撥弄起發簪,
似有若無地遮擋我的視線。反復調換著發簪位置,捎帶勾起的發絲引得我頭皮作痛。
我輕推開他的手,佯裝樣子淺瞪他一眼,麻利地隨意插好發簪。[袁兄,
這不是與你有婚約的秦家娘子嗎?]方才發出笑聲的幾人已經走到我們面前,幾個公子哥,
手持折扇,打趣起圍著的袁穩。袁穩挑了挑眉,似有挑釁嫌疑,任他們說著。[秦娘子,
你這就不厚道了,都要待嫁與我們袁郎了,光天化日下還和別的男子拉拉扯扯。
]幾人七嘴八舌,談笑間不懷好意。[袁郎~還不快管管你家娘子!]言語輕浮,說到此,
都毫不顧忌地哄堂大笑。我不屑一笑,抬手賞了話最多的那人一巴掌。那人一個趔趄,
被我扇的轉了兩個圈后,一屁股栽在地上。習武之人,下手沒輕沒重,怪不得我,
誰叫他身子單薄,瘦如雞仔呢。[再胡亂編排,多說一句,撕爛你們的嘴!]燕淮黑著臉,
指節作響,沉著嗓子,不怒自威,讓人望而生畏。笑聲戛然而止,其余幾人清了清嗓子,
噤了聲。[休要胡言,這位是威北將軍,我家娘子義弟,風塵仆仆而歸,
娘子帶著添置幾身新衣!]慶歲也憤憤開口,瞪著幾人,因生氣呼吸跟著急促起來。我不惱,
捏著手指咔咔作響,望向袁穩,他展扇遮面,不敢對視。離開視線,被打的人不服氣,
從地上爬起來,怒氣沖冠。[悍婦!悍婦!出身行伍世家,袁兄日后可要當心,
瞧她義弟的樣子,竟要吃人不成!][閉嘴,不想活了!]袁穩出聲制止,他這才怯懦閉嘴,
消停下來。目光投向不遠處的藏香樓,這正是阿淮遮擋我視線之處,京中的煙花之地,
心中不禁升起一陣不舒服,眉頭隨之皺起。8[腌臜潑才,呸!
]慶歲朝著幾人的背影啐著口水。[瞧瞧袁郎君結交的都是些什么人,娘子怎么會喜歡上他?
]為什么喜歡他……第一次見袁穩時,他如登徒子般爬上了我家院墻。
[小娘子這招劍花挽的真漂亮!]我逆光,瞇著眼睛,以為他是賊人,隨手摸起桌上的青棗,
將他從院墻上打了下去。第二次見他是在一場宮宴上。一開口我便聽出了他的聲音。
他容貌不算多出眾,只是一身書卷氣,叫人看了如清風霽月,皎皎君子,引人入勝。
扎在一眾世家公子小姐中,能談古論今,博學多才。[科考有什么意思,受制于人,
不如閑云野鶴,游山玩水來得自在痛快。]后來我才知,他自小被嚴加管束,
父親因是太子的老師,更是被給予了厚望。十四歲前身上沒有一塊好皮,
只要不聽話就得受家法鞭刑。逆反心理使他越來越想抗爭,時常翻墻頭,
一出去就是十天半月的不歸家。被抓回去,渾身血淋淋還要跪在祠堂里。打得多了,
他倒是無所謂了,反正只要是家族安排,他一概不遵從,就像我與他這樁婚事一樣。
我喜歡他淡泊名利,向往自由,是個直言不諱的爽朗少年。9天色漸晚,日落西山,
走了一日的腳有些痛了,仆從一路跟隨,懷中買下的雜七雜八也快要堆不下了。自遇到袁穩,
燕淮便一句不發一言,又刻意疏遠距離。我揉著肚子,饑腸轆轆。[阿淮,
我在鴻彥河花舫訂了位子,你陪我去,吃些東西吧。]夜晚的美景美不勝收,花舫游行水上,
觀賞兩岸燈彩,怡情悅性。坐在雅間,兩人相對,氣氛恰當,更易生出情愫。逛了一天,
我實在找不著機會開口,相信他見了薛娘子自會明了。他搖了搖頭,不回話。[怎么了?
真不明白,你為何總是忽冷忽熱。]我不管不顧,拉著他便去了鴻彥河。[瞧我這記性,
前些日子,在滿玉樓替白姐姐孩兒定制的錦鯉金鎖忘記取了,慶歲快隨我去取。
]我找了個由頭,讓花舫伙計先帶阿淮進去。他卻攔在我面前,深邃眼眸仿佛能洞察一切,
我咽了咽口水緊張扣著腰帶上的花紋。[我去便是。][不行!]我反應激烈,他不明緣由,
歪著腦袋有些疑惑。我尷尬笑了笑。[這么重要的物件,還是我親自去比較放心。
]我用力推他進去,他站在原地,紋絲不動。求求你了,快些進去吧![聽話,你快進去吧,
我一會兒就回來了!]他一步三回頭,好不容易才叫我哄騙進去。[娘子,你為何不直說,
非要費心哄騙將軍。]我用手扇風散熱,長長舒緩出一口氣。[他小子,自小便顧忌別人,
自身朝不保夕,若不哄騙著,怕現下還沒有成婚念頭。]沒有走太遠,就近尋了客棧,
臨近窗邊,也好觀察阿淮動向。點了菜肴,剛上桌時,花舫也開動了。我總算放心下來,
能填飽肚子了。[你瞧著禮部侍郎,薛千金如何?]慶歲同我一起長大,
我也不是拘泥于規律之人,便叫她坐下一同用飯。她一天都沒怎么吃東西,餓得狠了,
不顧形象,徒手掰下肥得流油的窯雞腿遞到我面前。我略帶嫌棄,嘖嘴婉拒。
她一點也沒有不好意思,咧嘴傻笑,憨態可掬。[@#%&……]我扶額輕嘆,咬牙切齒。
[咽下去再說!]她粗魯地用袖口擦去嘴上油漬,喝下半盞茶水用力咽下。慶歲深思片刻,
點了點頭,抬起手,將手心比在我面前。[單論相貌,薛娘子,那張小臉白皙光滑,
竟只有奴婢的一個巴掌大,弱柳扶風,身姿窈窕,頗有淑女之姿,別說將軍了,
奴婢見了都不禁喜……歡!]她驟然驚呼,最后一個字拉得又長又大聲。我不明所以,
朝著她驚愕指向的地方望去。燈火闌珊處,燕淮自漸行漸遠的船舫前艙一躍騰起。[阿淮?
]飯菜沒吃上幾口,我像膏藥般粘在阿淮身后,費心討好地喚著他。他無聲無息,
負氣快步前行。[你如今過了議親年紀,阿姐替你相看也是為你好。][是薛娘子沒入你眼?
][不妨事,還有張家的,李家的,總有一個你能看上的。]或許是我太聒噪,
他竟直接抬手捂住耳朵。這剛哄好,又給惹生氣了,他這個性子,早該先知會他一聲。
本想促成好事,現下卻兩面難堪。那頭,他將薛娘子一人扔在船上,還得叫慶歲等在岸邊,
接到人后好生安撫。我快步跟著,心里急躁,沒留神腳下。一腳踩到坑洼地方,
左腳腳踝咔嚓一聲。[嘶~]生理反應,倒地時手掌撐地,又叫擦破了皮。他這才停了下來,
于昏暗中看不清神情,卻也能感受到他擔憂的心緒。大手覆蓋上我的腳踝處,摸索片刻。
[忍著點,有點疼。]根本不待我反應,他快準狠地一用力,骨頭又是清脆的一聲過后,
好像沒有先前的疼了。[還好有你在,快扶……]我剛想要溜須拍馬一番,
他卻絲毫不吃這一套。我端著,等他扶起來的手臂僵在半空中。他竟不扶起我,
悶聲起身自顧自離開了。[阿淮……]從前卻不知他脾氣這么大!我只得拍拍身上的灰塵,
瘸著腳跟在后面。他長得高,步子大,本來走的就快,現下腳崴了,更追不上了。
實在有些吃力,累得慌,我想要歇口氣,停在了一戶人家門口。抬頭,一個轉角處,
他人影便看不到了。月色正濃,發出來的微薄光亮在萬籟俱寂的夜中顯得格外陰森。
樹梢上貓頭鷹不合時宜地啼叫出聲,隨之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