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針尖挑破舊夢雨珠子砸在油布傘上,發出噼里啪啦的聲響,像敲破了的銅盆,
那聲音在寂靜的夜里格外刺耳。蘇晚棠把婆母往懷里又攏了攏,
她能感覺到婆母身上散發的虛弱體溫。布鞋踩過青石板的積水,發出“噗嗤噗嗤”的聲音,
褲腳早透成了深灰,冰冷的雨水貼著肌膚,讓她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大夫說再咳下去要轉肺炎。"她對著懷里閉著眼的老人輕聲說,聲音帶著一絲擔憂和心疼,
"咱回家喝藥,明兒就好了。"此刻,蘇晚棠心里有些慌亂,婆母的身體是她最擔心的,
可眼下回家又不知會面對什么。轉過巷口,老木門歪在門框上,鎖眼處還掛著半截鐵絲,
在雨中顯得格外破敗。蘇晚棠腳步頓住——堂屋燈亮著,王翠芬叉著腰站在門檻里,
身后跟著她那精瘦的兒子。燈光昏黃,映出王翠芬臉上的得意。"喲,大半夜的,
這是上哪兒討可憐去了?"王翠芬扯著嗓子笑,那尖銳的聲音像針一樣扎在蘇晚棠心上。
"老太太昨兒可應了我,把這祖屋過給我家狗蛋。"婆母在蘇晚棠懷里動了動,
喉嚨里滾出沙啞的罵:"放屁...我啥時候應你了...""沒應?
"王翠芬從褲腰里抽出張紙,"那你家老大活著時,為治工傷借我三百塊的欠條,總該認吧?
"她把紙拍在門框上,"利滾利都四百二了,你個寡婦拿啥還?"蘇晚棠心里一陣慌亂,
這祖屋是一家人的依靠,怎么能讓王翠芬就這樣奪走,但婆母生病,自己又勢單力薄,
她握緊了拳頭,決定先穩住局面。她把婆母輕輕放在墻根,門閂在手里攥出了汗,
那粗糙的門閂觸感讓她的手有些刺痛。雨順著發梢滴進衣領,涼颼颼的,
她盯著王翠芬臉上的得意,突然笑了:"表姨這是趁我接病人,撬我家門?
""你...""要債可以。"蘇晚棠打斷她,彎腰撿起那張借據。墨跡被雨水泡得發暈,
確實是丈夫的字跡。手指觸摸著那模糊的字跡,蘇晚棠心里一陣酸澀。她手指捏得發白,
聲音卻穩:"但祖屋是我公公立的契,您要拿,除非我死在這兒。
"王翠芬的兒子往前跨了一步,蘇晚棠抄起門閂就砸在他腳邊。"試試?"她眼尾泛紅,
"我一個女人,大不了跟您耗到派出所。"雨幕里傳來腳步聲。顧明遠舉著傘跑過來,
懷里裹著個裹著毯子的小團子——是他女兒小滿。"蘇同志?"他掃了眼歪門,
又看了看縮在墻根的老人,"需要幫忙嗎?"王翠芬啐了口唾沫,
拽著兒子往外走:"算你狠!明兒就去法院!"蘇晚棠蹲下身,
把婆母濕冷的手揣進自己懷里,婆母的手粗糙而冰冷,讓她心疼不已。
顧明遠的傘悄悄往她這邊偏了偏,雨絲掃過他肩背,他像沒知覺似的:"我送你們進去?
""不用。"蘇晚棠吸了吸鼻子,"謝了。"清晨的陽光灑在裁縫鋪前的青石板路上,
昨夜的雨水還未完全干透,路邊的小草尖上掛著晶瑩的露珠,在陽光的照耀下閃爍著光芒。
微風拂過,帶著清新的泥土氣息。第二天天剛亮,蘇晚棠就在院門口支起了木頭柜臺。
幾塊藍布灰布搭在繩子上,“晚棠裁縫鋪”的紅布牌子被風掀得獵獵響,
那清脆的聲響仿佛在宣告著新一天的開始。"寡婦開店?"張嬸蹲在對面菜攤嗑瓜子,
那嗑瓜子的聲音和她陰陽怪氣的語調讓人厭煩。"她男人剛走三個月,
這是等不及要拋頭露面了?"蘇晚棠當作沒聽見,低頭整理布料,手指觸摸著柔軟的布料,
試圖讓自己平靜下來。王翠芬晃著膀子過來了,手里拎著件花襯衫:"給我閨女改個收腰,
明兒要穿。""好。"蘇晚棠量了尺寸,針腳走得又密又齊,
細密的針腳在陽光下閃爍著光澤。晌午取衣時,王翠芬把襯衫摔在柜臺上:"縮水了!
你這手藝也配開店?"蘇晚棠撿起衣服。衣擺確實短了兩寸。
她抬頭看王翠芬:"這布是您自己拿的。""咋著?""這種滌棉要溫水泡,
您用開水燙了吧?"蘇晚棠抄起剪刀,剪刀在陽光下閃著寒光,"我給您剪段邊,不收錢。
"圍觀的人湊過來。她手指翻飛,剪下柜臺邊備用的同色布條,鎖邊、縫合,不過半刻鐘,
襯衫又恢復了原樣。"神了!"賣魚的李叔拍大腿,那響亮的拍打聲在周圍回蕩。
"我家閨女那條褲腿開線,能找你不?"王翠芬臉漲得通紅,抓起襯衫就走。
顧明遠抱著小滿路過,小滿撲騰著要下來:"媽媽抱!""不是媽媽。"顧明遠溫聲糾正,
把小滿放在地上。小姑娘顛顛跑到蘇晚棠腳邊,舉起手里的紙包:"叔叔說,
奶奶喝這個咳嗽就好。"蘇晚棠打開紙包,是張藥方,背面寫著煎藥火候。抬頭時,
顧明遠已經走了,只留個清瘦的背影。"嫂子。"冷不丁的聲音讓蘇晚棠驚了下。
蘇承安站在院門口,校服領子歪著,手里攥著團皺巴巴的紙。他盯著裁縫鋪的牌子,
喉結動了動:"老師說,高三要交資料費。"蘇晚棠剛要應,就見他把紙團摔在柜臺上。
"算了。"他轉身就走,"反正你也沒錢。"紙團散開,是張皺巴巴的繳費單,
金額欄寫著"一百二"。蘇晚棠撿起單子,手指摩挲著上面的字跡,心里一陣無奈和愧疚。
院外的風掀起"晚棠裁縫鋪"的紅布,拍在她臉上,有點癢。
她低頭翻出針線筐里的存折——里面只有三百一十七塊。
第2章 縫補裂痕第一步蘇晚棠把繳費單壓在存折底下時,
蘇承安正蹲在后院的老槐樹下撕訂單。她今早接了五件活計,兩件改褲腳,三件縫盤扣,
訂單紙被揉成團,散落在泥地上像被踩爛的蝴蝶。"承安!"她攥著掃帚的手發顫。
少年梗著脖子站起來,校服袖子沾著草屑:"反正你眼里只有這些破布!
"他踢翻腳邊的針線筐,頂針、線團滾了一地,"我哥走的時候讓你管我讀書,
不是讓你當裁縫!"蘇晚棠蹲下去撿線團,指尖被頂針扎出血珠。她沒說話,
只是把散了的訂單一張張撫平,用口水粘好折痕。接下來三天,蘇承安沒去學校。
她問遍了鎮東頭的游戲機室、西頭的臺球廳,最后在菜市場后巷找到他。
少年正和兩個染黃發的小子推搡,嘴角掛著血,見她來反而揮得更狠。"夠了!
"蘇晚棠沖過去拽開他,袖管被扯出一道口子。她從兜里掏出皺巴巴的手帕,
按住他嘴角的血:"你哥若還在,會希望你讀書還是混社會?"蘇承安突然安靜了。
他望著她發頂新冒的白發,喉嚨發緊——這是他第一次看清,嫂子的眼睛里沒有責備,
只有和他哥臨終前一樣的、發疼的光。那天晚上,蘇晚棠把裁縫鋪的賬本推到他面前。
牛皮紙封面磨得發亮,里面記著每筆收入支出,連買半卷白線的三分錢都標得清楚。
"你是家里唯一的男人。"她往他碗里添了勺劉嬸送的雞湯,"以后進貨對賬、記工分,
都靠你。"蘇承安盯著賬本上自己的名字——是嫂子用小楷寫的"蘇承安 管賬"。
他喉結動了動,抓起筆時,發現手背還沾著白天打架的泥,慌忙在褲腿上蹭了又蹭。
轉天清晨,他揣著賬本去了裁縫鋪。路過衛生所時,正撞見蘇晚棠背著婆母往里頭跑。
"媽這咳嗽又重了!"她額角全是汗,婆母蜷在她背上,嘴唇白得像張紙。
顧明遠剛值完夜班,白大褂都沒脫,迎上來接過老人:"先放處置室。
"他指尖搭在婆母腕上,眉頭皺成結,"肺里有痰鳴音,得輸液。"雨是后半夜下的。
蘇晚棠守在床邊打盹,迷迷糊糊聽見藥罐咕嘟響。睜眼時,顧明遠正蹲在炭爐前攪藥,
白大褂下擺沾著泥點,發梢滴著水——他剛冒雨去中藥鋪抓的急藥。"免費。
"他把藥碗遞給她,"老人家這是老慢支,得養。"天快亮時,婆母的呼吸勻了。
蘇晚棠收拾東西要走,顧明遠從抽屜里摸出個布包:"小滿翻出的碎布,
她說...想讓你做個扎小辮的娃娃。"布包里是幾塊淡粉淺藍的棉料,
還帶著陽光曬過的味道。她剛要謝,里間突然傳來奶聲:"棠棠媽媽!
"顧小滿光著腳撲過來,小胳膊圈住她的腿:"小滿家有糖,棠棠媽媽什么時候來呀?
"蘇晚棠蹲下來,替她系歪了的鞋帶:"等你爸爸請我吃飯。
"顧明遠正在收拾藥箱的手頓了頓。他望著她發頂翹起的碎發,喉結動了動,
把"下周三"三個字咽回肚子里——他得先去供銷社買瓶像樣的蜂蜜,配她愛喝的春茶。
回裁縫鋪的路上,蘇晚棠路過鎮中學。幾個學生追著跑,其中一個的校服手肘磨出個洞,
露出里面洗得發白的秋衣。她站在原地看了會兒,摸了摸兜里的碎布包。
風掀起"晚棠裁縫鋪"的紅布,拍在臉上,有點癢。
第3章 校服改制闖出路蘇晚棠蹲在中學門口補校服時,摸到了門道。
那姑娘的藍布校服袖口緊得勒手腕,領口磨得發毛,前襟光溜溜的沒個口袋。
她補完破洞直起腰,正撞見三個男生追著跑,其中一個的校服下擺短得露出腳踝,
邊跑邊罵:"這破衣服跟囚服似的!"她捏著線頭站在風里。
鎮中學的校服是統一發的粗棉布,耐穿是耐穿,
可樣式老得能翻出十年前的舊報紙——方領、直筒袖、沒腰沒型,哪個半大孩子愿意穿?
"嬸子,能改不?"補完最后一針,那姑娘揪著袖口小聲問,"就...稍微收收腰?
"蘇晚棠把針別在衣襟上。她摸過布料,粗棉厚實得很,裁點邊料做領邊繡個小花,
改窄袖口加個貼袋,成本撐死兩毛。"改一件兩毛五。
"她報完價自己都驚了——比補洞還便宜。消息是從初二(3)班傳出去的。頭天改了三件,
轉天就有十五個學生擠在裁縫鋪門口。蘇承安舉著賬本喊:"先登記!名字班級寫清楚!
"他手里的鉛筆頭都快捏不住了,記到"初三(2)班 李建國"時,
突然抬頭:"他上周還在巷口跟人打架,說嫂子是'搶活的寡婦'。
"蘇晚棠正踩著縫紉機改袖口,腳底下沒停:"改完他就知道,穿新衣裳比打架威風。
"王翠芬是第七天殺過來的。她拎著半只沒拔毛的雞,
堵在裁縫鋪門口扯著嗓子喊:"都來看啊!晚棠這是要把全鎮裁縫的飯碗砸了!
"幾個老裁縫縮在她身后搓手,有個戴老花鏡的小聲嘟囔:"她這價...我們真接不了。
"蘇晚棠把改好的校服往桌上一攤。粉藍的領邊繡著小雛菊,米白的貼袋縫著星星,
袖口收窄三指,腰上掐了道細褶——原本松垮的校服像被春風吹了吹,立刻精神起來。
"王姨。"她抄起量衣尺敲了敲桌子,"您去中學問問,哪個孩子不想要這樣的校服?
"當天下午,她抱著樣品敲開了校長室的門。"我給全校貧困生免費改。"她把賬本攤開,
"這是前七天的登記本,有三十七個孩子主動說要把零用錢捐出來——您看,
最小的捐了五分錢。"校長眼鏡片上的光閃了閃。轉天課間操,
廣播里就傳出他的聲音:"晚棠裁縫鋪的蘇師傅,給咱改校服嘞!
"王翠芬蹲在菜市場罵了半宿,末了把雞往地上一摔:"有本事她改一輩子!
"蘇晚棠沒理她。她正盯著桌上堆成山的校服——原本預計接五十件,
結果登記本翻到最后一頁,名字還在往上加。"嫂子。"蘇承安摸黑回來時,
后背馱著個大麻袋。他褲腿沾著灰,手背上劃了道血口子,"廢品站扔了批舊窗簾,我撿的。
"麻袋攤開,是幾匹洗得發白的藍布、粉布。蘇晚棠摸了摸,布料厚實得很,
裁成貼袋、領邊正好。"夠嗎?"蘇承安搓著沾灰的手,"不夠我明早再去,
我跟老張頭說好了,他留著等我。"蘇晚棠低頭整理布料,沒讓他看見紅了的眼眶。
她數了數,這些布能多改二十件。可登記本上的名字,已經排到第一百零三個了。
風掀起裁縫鋪的紅布,拍在臉上。她聽見隔壁衛生所傳來顧小滿的聲音:"爸爸爸爸,
棠棠媽媽的布夠不夠呀?"顧明遠的聲音低低的:"不夠的話...我去紡織廠問問,
看有沒有邊角料。"蘇晚棠把最后一匹藍布疊好。月光漏進窗戶,照在賬本上,
"蘇承安 管賬"那行小楷泛著暖光。她突然想起今早補的那件校服,
那孩子穿上時轉了個圈,校服下擺揚起的弧度,像極了春天里的風。
只是——她摸了摸堆成山的布料——這風,好像吹得太急了點。
第四章 裂帛青石板沁著晨露,蘇晚棠的布鞋踏碎供銷社門檻上的光影。
李建國正在柜臺后撥算盤,抬頭撞見她手里泛黃的筆記本,銅框眼鏡差點滑落鼻梁。
"老顧當年替你頂班受的傷,這頁紅墨水記的可是清清楚楚。"她指尖點在模糊的工號欄上,
窗欞漏進的陽光正巧割裂了李建國煞白的臉,
"供銷社要是知道你倒賣公家物資......"算盤珠噼啪亂響,
李建國抓起搪瓷缸猛灌幾口:"弟妹這是說的什么話!我這就去隔壁縣調貨,
保準你明天收到布料。"茶漬洇在藍布工作服前襟,像塊潰爛的瘡疤。暮色漫過裁縫鋪時,
最后一匹的確良終于到貨。蘇晚棠摸著冰涼的布料,
恍惚聽見丈夫臨終時氣管里嘶嘶的漏氣聲。縫紉機針腳噠噠穿透暮色,
直到劉嬸拍門喊她:"晚棠!你婆婆咳血了!"衛生所慘白的燈光下,
顧明遠白大褂下擺沾著新鮮血漬。他單手托住昏迷的老人,
另一只手穩穩扶住踉蹌的蘇晚棠:"肺水腫,需要馬上吸氧。"消毒水氣味里,
他脖頸浮著層薄汗,聽診器垂在胸前微微搖晃。后半夜飄起細雨,診療室鐵皮頂棚叮咚作響。
蘇晚棠守著輸液的婆婆,忽然被塞進手心一個鋁飯盒。顧明遠挽著袖子,
腕骨在燈光下泛青:"白菜粉條,小滿非要把自己碗里的肉片撥給你。
"孩子蜷在長椅上熟睡,睫毛上還沾著淚珠。蘇晚棠扒著溫熱的米飯,
聽見對面傳來紙張窸窣聲。顧明遠從病歷夾里抽出一張泛黃的《工傷事故報告》,
右下角簽著李建國的名字。"上個月去縣里開會,在勞動局檔案室見過這個。
"他聲音輕得像怕驚碎什么,"原始記錄顯示,
當時車間主任親眼看見是李建國操作失誤......"飯盒哐當砸在水泥地上。
蘇晚棠盯著報告單上丈夫的工號,忽然被拉進帶著消毒水味的懷抱。
顧明遠的手掌隔著粗布衫貼在她顫抖的肩胛骨上,體溫透過春衫滲進來。"明天我請半天假,
陪你去勞動局。"他說話時喉結擦過她耳畔,"賠償金該是你的。"檐角雨滴串成珠簾,
蘇晚棠在氤氳的水汽里數他白大褂上第四顆紐扣。縫紉機旁壓著的賬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