監護儀發出規律的"滴滴"聲,像在倒數著我所剩無幾的生命。
白色的天花板在我模糊的視線里晃動,醫院特有的消毒水味道刺激著我遲鈍的嗅覺。我知道,
我的時間不多了。"醫生說就這兩天了。"一個熟悉又陌生的聲音從門外傳來,刻意壓低了,
卻依然清晰地刺入我的耳膜。是大丫頭的聲音。我混沌的腦子費力地轉動著。我的大女兒,
王招娣,今年應該...應該四十八歲了吧?自從她二十歲嫁到鄰村后,
我們見面的次數一只手都數得過來。"大姐,我們真的都要進去嗎?
"這個清脆些的聲音是我的二女兒,王來娣。她的話像一把刀插進我心里。"三十年了,
她從來沒把我們當女兒看,現在要死了,倒想起我們來了?"我努力想抬起手,
想喊她們的名字,但枯瘦的手臂像灌了鉛,喉嚨里只能發出"嗬嗬"的聲響。
淚水從我渾濁的老眼中滑落,滲入枕巾。病房外的聲音繼續傳來,
每一個字都像鞭子抽在我心上。"記得小時候我發高燒,她連大夫都不肯請,
說丫頭片子死了正好再生一個。"這是三丫頭的聲音,帶著我熟悉的顫抖,
"要不是爹偷偷找了赤腳醫生,我早沒了。""至少爹還在乎你們一點。"四女兒冷冷地說,
"我考上縣一中那次,她為了讓弟弟上私立學校,硬是撕了我的錄取通知書。
我這輩子都忘不了她當時說的話——'女孩子讀那么多書有什么用?
'"我的五臟六腑絞在一起。我記得那天,記得四丫頭絕望的眼神,
記得她把自己關在柴房三天不吃不喝。
可我那時滿腦子只想著怎么給兒子攢學費..."你們知道嗎?"五女兒的聲音最輕,
卻最鋒利,"我小時候一直以為娘不喜歡我是因為我不夠好。直到六妹出生那天,
我躲在門外,聽見爹罵娘'又是個賠錢貨',
娘哭喊著'我也不想啊'...那時候我才明白,我們只是投錯了胎,沒帶把兒而已。
"病房外一陣沉默。我多想大喊不是這樣的,我后悔了,我真的后悔了!
可我只能像具尸體一樣躺著,連哭泣都沒有聲音。"六妹呢?她不是說要來嗎?"大女兒問。
"她說直接去火葬場等。"二女兒的回答讓我的心徹底涼透,"她說不想見最后一面,
免得做噩夢。"監護儀的警報聲突然尖銳起來,我的視線開始模糊。門外傳來雜亂的腳步聲,
護士們沖進來實施搶救。但在生命最后的時刻,我的眼睛仍死死盯著門口,
希望至少有一個女兒愿意進來看我一眼。沒有。一個都沒有。在心跳停止的瞬間,
我腦海中閃過六張稚嫩的臉——大女兒五歲時踮著腳在灶臺前做飯,
二女兒捧著滿分試卷期待夸獎,三女兒被鄰居孩子欺負后躲在我裙邊哭泣,
四女兒在油燈下刻苦學習,五女兒發著高燒喊"娘親抱抱",
六女兒剛出生時紅彤彤的小臉...我對不起她們。
如果能有來世...如果能重來一次..."砰"的一聲,我的心電圖拉成一條直線。
"又是個賠錢貨!"一聲暴喝如炸雷般在我耳邊響起,我猛地睜開眼,
刺目的煤油燈光晃得我視線模糊。下身傳來的劇痛讓我意識到自己正躺在產床上,
汗水浸透了單薄的衣衫。"王秀英,你他娘的真是個廢物!"我的丈夫王大柱站在床尾,
臉色鐵青,手里還提著半瓶白酒,"連生六個丫頭片子,老子在村里都抬不起頭來!
"我茫然地環顧四周——斑駁的土墻,掉漆的木頭衣柜,窗欞上貼著的褪色窗花。
這...這是三十多年前我們在王家莊的老屋!而此刻,我懷里抱著一個剛出生的嬰兒,
她正微弱地啼哭著,小臉皺巴巴的。記憶如潮水般涌來。1985年農歷六月初七,
我生下第六個女兒,丈夫醉酒大鬧,
第二天就把孩子送給了鄰縣一對不能生育的夫婦...我低頭看著懷中的嬰兒,心臟狂跳。
六丫頭,這是我的六丫頭!前世直到閉眼都沒能再見的女兒!"明天就找人把這賠錢貨送走!
"王大柱摔了酒瓶,玻璃碎片四濺,"張鐵匠他弟媳不能生,早說想要個孩子,
正好——""不!"我不知哪來的力氣,猛地撐起身子,將嬰兒緊緊摟在胸前,
"誰也不能把我女兒送走!"屋里霎時安靜得可怕。五個大小不一的女孩縮在墻角,
最大的招娣才十二歲,正捂著三妹的眼睛不讓看地上的碎玻璃。她們齊刷刷地望向我,
眼中滿是驚詫。王大柱也愣住了,他大概從沒想過一向逆來順受的我會反抗。"你發什么瘋?
"他回過神來,臉色更加難看,"養六個丫頭,你當老子是開銀行的?""我能干活,
我能養活她們。"我的聲音在發抖,卻異常堅定,"你要是把六妹送走,
我就...我就去公社告你!"這話說出口,我自己都吃了一驚。前世的這時候,
我只會躺在床上哭,甚至幫著勸丈夫把孩子送給"好人家"。可現在,
看著懷中這個脆弱的小生命,一種從未有過的保護欲席卷了我的全身。王大柱冷笑一聲,
抄起桌上的粗瓷碗砸向墻角:"反了你了!""啪"的一聲,碗在招娣腳邊炸開,
碎片劃過她臉頰,頓時留下一道血痕。十歲的來娣驚叫一聲,八歲的盼娣直接嚇哭了。
前世的我只會縮在一旁,任由丈夫發泄怒火。但這次,我不知哪來的力氣,
竟抱著新生兒下了床,踉蹌著擋在女兒們前面。"你干什么?她們也是你親骨肉!
"我聲音嘶啞,卻字字清晰。王大柱像看怪物一樣瞪著我,半晌才甩下一句:"神經病!
"摔門而去。直到他的腳步聲徹底消失,我才癱坐在床邊,懷里的六丫頭又哭了起來。
我這才發現自己的手抖得像篩糠,后背全濕透了。"娘..."招娣怯生生地遞來一塊粗布,
"給妹妹包上吧。"我抬頭看著這個才十二歲就已經像個小大人一樣操持家務的大女兒,
鼻子一酸。前世的我因為她不是兒子,月子里都沒抱過她一下。"招娣,臉還疼嗎?
"我接過布,輕輕碰了碰她臉上的傷口。她像被燙到一樣往后縮了縮,眼中滿是困惑和戒備。
我這才想起,前世的我從未關心過女兒們是否受傷。"我...我去燒水。
"招娣逃也似的跑向灶間,其他幾個丫頭也跟著溜了出去,只剩下六歲的求娣還站在門口,
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我。"娘變了。"她突然說。我心頭一跳:"哪里變了?
""以前爹發脾氣,娘都跟著罵我們。"求娣歪著頭,眼神清澈得可怕,"今天娘保護我們。
"我喉嚨發緊,不知如何回答。是啊,在她們眼里,我從來都是丈夫的幫兇,
是比父親更殘忍的存在——因為他至少偶爾還會給女兒們帶塊糖,
而我只會抱怨她們不是兒子。"去幫大姐燒火吧。"我最終只說了這么一句。夜深了,
王大柱沒回來,估計又去村頭喝酒了。我安頓好六丫頭,輕手輕腳地來到女兒們住的偏房。
五個女孩擠在兩張小床上,招娣摟著三歲的引娣,來娣和盼娣背對背蜷縮著,
求娣睡在最邊上,懷里還抱著一本破舊的小學課本。我輕輕撫過她們瘦小的身體,心如刀絞。
全是工整的筆記;盼娣在睡夢中還在抽泣;求娣的腳趾從布鞋里頂了出來;引娣的小臉蠟黃,
明顯營養不良...煤油燈下,我凝視著女兒們的睡顏,淚水無聲滑落。
前世的我到底有多瞎,才會看不到這些乖巧懂事的女兒們有多好?"這一次不一樣了。
"我輕聲發誓,"娘一定會保護好你們。"第二天一早,我剛喂完六丫頭,
王大柱就踹門進來了,身上還帶著酒氣。"想了一晚上,這丫頭片子還是得送走。
"他直勾勾地盯著我懷中的嬰兒,"張鐵匠說了,給他弟媳養,還能給五十塊錢。
"我下意識地抱緊孩子:"我說了,不行!""由不得你!"王大柱上前就要搶孩子。
我猛地抄起床邊的剪刀,抵在自己脖子上:"你敢碰她一下,我就死在你面前!
到時候全村都知道你王大柱逼死老婆!"王大柱僵住了,
他大概從沒想過溫順如羊的妻子會露出獠牙。我們僵持著,直到六丫頭突然哭了起來。"好,
很好!"王大柱咬牙切齒,"你要養就養,但別想老子多出一分錢!
以后丫頭們的學費、嫁妝,都從你牙縫里省!"他摔門而去后,我才發現自己后背全濕透了,
拿剪刀的手抖得像篩糠。前世的我一輩子沒對丈夫說過半個"不"字,
今天卻為了女兒們連命都敢拼。"娘..."招娣站在門口,手里端著一碗稀粥,
眼中滿是復雜的情緒,"吃飯了。"接下來的日子,我像頭護崽的母狼,
時刻警惕著丈夫對女兒們的傷害。同時,我開始偷偷觀察六個女兒,
真正地"看見"她們——招娣雖然才十二歲,卻已經像個大人一樣操持家務,
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做飯,還要照顧妹妹們。她的右手食指有道疤,
是七歲時切豬草不小心傷的,前世的我罵她"笨手笨腳",連塊布都沒給她包。來娣十歲,
在村小讀三年級,成績總是第一。但王大柱已經說了,下學期就讓她輟學回家幫忙。
前世的我沒有反對,還說什么"女孩子認幾個字就夠了"。盼娣八歲,
性格怯懦得像只小老鼠,說話從不敢看人眼睛。這是因為三歲時被鄰居孩子打破了頭,
我不但沒為她討公道,還罵她"惹是生非"。求娣六歲,聰明伶俐,能背幾十首唐詩。
但前世的我只覺得她"愛顯擺",從沒給過好臉色。引娣才三歲,瘦得肋骨根根可見。
前世的我因為怨恨又生女兒,奶水都沒讓她吃夠。
還有剛出生的六丫頭...前世連名字都沒給她取,就被送走了。"六丫頭,
娘給你取個名字好不好?"一天夜里,我輕撫著嬰兒的小臉,"就叫'念娣'吧,
不是'招弟引弟'的'娣',是娘會永遠惦記著你的意思。"小念娣在夢中咧了咧嘴,
像是在笑。改變比想象中艱難。女兒們對我的突然轉變充滿戒備,
招娣甚至偷偷問來娣:"娘是不是中邪了?
"王大柱更是不放過任何機會嘲諷我"腦子壞了"。但我不急。重生給了我彌補的機會,
這一次,我會用一輩子來證明,母愛不該有條件。天還沒亮,我就輕手輕腳地爬起床,
生怕驚醒身旁鼾聲如雷的丈夫。摸黑從床底拖出一個小木箱,
我的手指觸到了冰涼的金屬——那是我唯一的嫁妝,一對金鐲子。煤油燈下,
鐲子泛著溫潤的光。這是我娘留給我的,最困難的時候都沒舍得賣。前世,
這對手鐲最終被王大柱拿去換了酒錢,而我只是默默流淚。這次不一樣了。
我把一只鐲子藏進懷里,另一只放回原處。不能全賣掉,得留個念想。"娘?
"招娣揉著眼睛站在門口,"這么早...""再去睡會兒。"我摸了摸她的頭,
這動作讓我們都愣住了。前世的我從不與女兒們有肢體接觸,覺得丫頭片子不值得疼愛。
招娣眼中閃過一絲困惑,但更多的是警惕。她悄悄后退半步,像是怕我突然打她一樣。
這反應像刀子一樣扎進我心里。"我去趟縣城。"我盡量讓聲音柔和,"照顧好妹妹們。
"天蒙蒙亮時,我搭上了去縣城的拖拉機。顛簸的路上,
我盤算著要買的東西——布料、棉花、奶粉,
還有...我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懷里的金鐲子。縣百貨商店的柜臺后,
售貨員狐疑地打量著我這個衣衫破舊的農村婦女。"這個成色不錯,能賣八十塊。
"他最終說。我心頭一喜,這比預期多了二十。"能不能...再添五塊?我閨女病了,
需要錢買藥。"也許是我的眼神太懇切,他竟真的點了頭。揣著八十五塊"巨款",
我像只護食的母雞一樣緊張。先去了布料柜臺,
挑了塊藍底白花的棉布——招娣總穿鄰居給的舊衣服,補丁摞補丁。又選了塊粉色的給來娣,
她曾偷偷摸過同學的新裙子,回家哭了半宿。"有奶粉嗎?"我問副食品柜臺的售貨員。
"有,黑龍江產的,十二塊一袋。"我咬了咬牙:"要兩袋。"念娣才一個月大,
我的奶水不足,前世是用米湯糊弄過去的。最后,我在文具柜臺前駐足,
花一塊五買了支英雄鋼筆。來娣一直用撿來的鉛筆頭寫字,作業本都是正面寫完寫反面。
回村的路上,我把東西緊緊抱在胸前,生怕被人搶了去。拖拉機在村口停下時,
太陽已經西斜。遠遠看見招娣背著引娣,在門口張望。"娘!"她罕見地主動叫我,
"爹回來了,正發火呢!"我的心一沉,加快腳步。剛進院子,
一只搪瓷缸就擦著我的耳朵飛過,砸在墻上發出巨響。"死哪去了?一天不著家!
"王大柱滿臉通紅,顯然又喝了酒,"飯也不做,豬也不喂,
你——"他的目光落在我懷里的包裹上,聲音戛然而止。"買的啥?錢哪來的?
"我下意識地護住包裹:"賣了只鐲子,給孩子們買了點東西。""什么?!
"王大柱的眼珠子幾乎瞪出來,"老子的東西你也敢賣?"他沖過來要搶,我側身躲開,
前所未有的勇氣涌上心頭:"這是我的嫁妝!我娘給的!""反了你了!"王大柱揚起巴掌。
我竟沒有像前世那樣縮著脖子等挨打,而是仰頭直視他:"你打!往死里打!
打完我就去公社找婦女主任,讓全村都知道你王大柱打老婆!"王大柱的手僵在半空。
那年頭,雖然家暴普遍,但鬧到明面上還是丟人的。尤其公社新來的婦女主任是城里人,
最見不得這個。"瘋婆娘!"他悻悻地放下手,"錢花哪了?拿出來我看看!
"我慢慢解開包裹,露出里面的布料和奶粉。女兒們躲在門后,眼睛卻黏在這些新鮮物件上。
"敗家玩意!丫頭片子穿什么新衣服?"王大柱唾沫星子飛濺,"還有這什么精貴東西?
奶粉?老子都喝不上奶粉!""念娣才一個月,我奶水不夠。"我聲音不大,但很堅定,
"你要看不慣,咱就分灶吃飯。"這句話像炸彈一樣在院子里爆開。
分灶吃飯在農村等于公開夫妻不和,是會被人戳脊梁骨的。王大柱臉色變了幾變,
最終狠狠啐了一口:"神經病!"轉身進了屋,把門摔得震天響。我長舒一口氣,
腿有些發軟。轉身看見五個女兒齊刷刷站在屋檐下,表情像是看見了母豬上樹。"招娣,
這是給你的。"我拿出那塊藍花布,"你個子高,能做件上衣。"招娣沒接,
眼神充滿懷疑:"娘為啥突然...""不是突然。"我喉嚨發緊,"早該給的。
"來娣膽子大些,湊過來摸了摸粉布:"真軟...真是給我的?""嗯,還有這個。
"我掏出鋼筆,"聽說你作文得了全鄉第一。"來娣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接過鋼筆的樣子像是捧著一顆星星。盼娣和求娣怯生生地站在后面,
引娣則直接伸手去抓奶粉罐子。"都有份。"我摸了摸盼娣枯黃的頭發,
"明天娘給你們做新衣服。"那天晚上,王大柱氣得沒吃晚飯。我卻和女兒們圍坐在小桌前,
破天荒地給每人沖了半碗奶粉。念娣在我懷里滿足地吮吸著奶瓶,小臉粉撲撲的。"娘,
"來娣突然問,"為啥爹那么討厭我們?"屋里一下子安靜了,連念娣都停下了吮吸。
五個女孩的眼睛全盯著我,里面有我前世從未注意過的傷痛。"不是你們的錯。
"我放下奶瓶,挨個撫摸她們的小臉,"是娘錯了,錯了一輩子。
"招娣的眼中閃過一絲波動,但很快又恢復戒備。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我明白。第二天,
我起了個大早,趕在招娣前做好了早飯。她站在灶房門口,一臉見了鬼的表情。"去念書吧,
今天娘來做家務。"我遞給她一個布包,"里面有兩個煮雞蛋,你和來娣一人一個。
"招娣沒接,反而伸手摸我額頭:"娘是不是發燒了?"我哭笑不得,
拉下她的手:"娘沒病,就是想通了。女孩子也要讀書,將來才有出息。
"這句話像是打開了什么開關,招娣突然紅了眼眶:"我都十二了,
村里女孩最多念到四年級...""你想念就接著念。"我斬釘截鐵地說,"娘供你。
"招娣的眼淚終于掉下來,但她迅速用袖子擦掉,抓起書包跑了出去。我知道她不信,
換做是我也不會信。但時間會證明一切。接下來的日子,我開始有意識地參與女兒們的生活。
幫招娣分擔家務,輔導來娣功課,給從不梳頭的盼娣扎小辮。起初她們像受驚的小動物,
對我的每一個舉動都充滿警惕。但漸漸地,盼娣會在我梳頭時稍稍放松緊繃的肩膀,
來娣會主動給我看她得的滿分,求娣甚至會在睡前讓我講個故事。只有招娣依然保持著距離,
像只警惕的母雞護著妹妹們。我理解她,作為長女,她見證了最多的傷害。
轉機出現在一個雨夜。引娣突然發高燒,小臉燒得通紅,不停地說胡話。"去請赤腳醫生!
"我摸著她滾燙的額頭,心急如焚。"半夜三更的,去哪請?"王大柱翻了個身,
"丫頭片子命硬,熬到天亮再說。"我二話不說,用雨布裹起引娣就往外沖。
招娣追上來塞給我一把傘:"娘,我跟你一起去!"雨大得像是天漏了,
我們深一腳淺一腳地在泥濘中跋涉。赤腳醫生住在兩里地外,我緊緊抱著引娣,
生怕她再淋著。"娘,小心!"招娣突然拉住我,一道閃電劈過,照亮前面被沖垮的小橋。
我們繞了遠路,等敲開醫生家門時,已經渾身濕透。老醫生檢查后說是急性肺炎,
再晚點就危險了。打了針吃了藥,引娣的燒終于退了點。老醫生留我們住下,
但我怕家里其他孩子擔心,還是冒雨往回走。"娘,我背引娣吧。"招娣伸手要接孩子。
"不用,你還小。"我搖頭,"幫娘打傘就行。"雨幕中,招娣突然問:"娘為啥變了?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娘...做錯了很多事,現在想改。""以前我發燒,
娘說死了正好。"招娣的聲音混在雨聲里,輕得幾乎聽不見。這句話像刀子一樣扎進我心里。
是的,我說過,前世引娣三歲時高燒,我就是這么說的。那天王大柱去打牌了,
我因為又懷上卻流產而心情極差。"娘該死。"我哽咽著,"不求你原諒,
只求給娘個彌補的機會。"招娣沒說話,只是把傘往我這邊傾斜了些。回到家已是凌晨,
其他孩子都睡了。我給引娣喂了藥,用溫水給她擦身子。招娣主動幫忙換水,
我們默契地忙碌著,像真正的母女那樣。天亮時分,引娣的燒終于退了。她睜開眼,
虛弱地叫了聲"娘",然后做了一件讓我淚如雨下的事——她伸出小手,摸了摸我的臉,
然后依偎進我懷里。這是我重生以來,第一個主動親近我的女兒。
王大柱起床看到我們徹夜未眠的樣子,只是冷哼一聲:"浪費錢。"我緊緊抱著引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