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竹爐湯沸火初紅江南梅雨季第七日，青石板路漫起薄霧。林秋鴻掀開竹簾時，
銅鈴發(fā)出鈍鈍的“叮”聲，像一枚被水泡軟的梅子，沉沉墜入瓷甕。
老茶寮的泥墻上爬滿薜荔，葉片凝著水珠，檐角懸著的銅漏斗正滴滴答答，
將雨水接入墻根的青釉甕——這是他親手改制的接雨裝置，水滴落甕的節(jié)奏分毫不差，
“啪嗒、啪嗒”，比更夫的梆子聲還讓人安心。泥爐上的粗陶壺正吐著細(xì)弱的白氣。
林秋鴻蹲下身，用竹筷撥弄爐中欖炭，火星子濺在青灰色磚地上，轉(zhuǎn)瞬被濕氣湮滅。
三花貓蜷在爐邊打盹，尾巴偶爾掃過他的粗布圍裙，帶起一縷若有似無的茶香。
他伸手替貓順毛，指腹蹭過陶盤邊緣的茶漬，觸感粗糲，像極了十五年前雪夜，
指尖撫過青釭劍鞘上的冰棱。“林掌柜，照舊。”灰衣客的聲音從竹簾外飄進(jìn)來，
腰間藍(lán)布裹著的刀隨步伐輕晃，布料邊緣磨出毛邊，
露出底下暗紅色的刀鞘——那是浸過血的顏色。林秋鴻抬頭時，正撞見對方袖口滑落半寸，
虎口處的薄繭在油燈光下泛著淡金，像塊被歲月磨平的老玉。他記得這雙手握刀的姿勢，
上月初七也是這樣，指節(jié)微凸，腕骨繃得極直，分明是個使慣了快刀的人。“雨前龍井。
”林秋鴻應(yīng)了一聲，從墻上取下茶罐。罐身刻著“且將新火試新茶”，
是滄州老匠人三十年前的手藝，壺嘴缺角處嵌著銀絲竹葉，茶垢經(jīng)年累月滲進(jìn)去，
倒像是從胎里帶出來的紋路。他抓了把茶葉投進(jìn)壺中，沸水沖下時，
葉片舒展的“簌簌”聲里，隱約混著雪夜劍入鞘的輕響——那時他還叫“青鴻”，
跟著師父在塞北追賊，劍穗上的紅纓結(jié)著冰碴，砍斷賊首刀柄時，飛濺的血珠落在雪地上，
比新茶更艷。灰衣客在靠窗的竹椅坐下，椅背 creak 響了一聲。林秋鴻提起銅壺，
先往粗瓷杯中淋了圈熱水，溫杯的水汽漫上來，糊住了對方半張臉。他數(shù)著呼吸節(jié)奏，
三息后將水傾出，投茶、高沖、低斟，動作慢得像在給時間系繩結(jié)。茶湯入杯時泛起細(xì)沫，
他用茶筅輕輕撥散，忽然想起小師妹總笑他泡茶像練劍，一招一式都帶著肅殺氣。
“客官慢用。”林秋鴻將茶碗推過去，
指腹觸到碗沿的粗糲——這套餐具是他從窯里撿的殘次品，碗口總有些不規(guī)則的小凸起，
摩挲起來像極了劍鞘上的纏繩。灰衣客端起碗時，袖口滑得更低，腕間有道淡色疤痕，
形如新月，該是被薄刃所傷。林秋鴻轉(zhuǎn)身添炭，聽著身后傳來“咕咚”的吞咽聲，
忽然覺得這聲音與雨聲、爐聲、貓爪撓地聲融在一起，竟成了曲催眠的小調(diào)。
檐角的雨珠忽然密了些，打在芭蕉葉上沙沙作響。林秋鴻望向窗外，
薄霧中隱約可見撐傘的行人，油紙傘骨吱呀輕晃，像極了當(dāng)年客棧檐下，
那串被夜風(fēng)吹得打轉(zhuǎn)的燈籠。他摸出腰間的青銅酒壺，
指尖蹭過“江湖”二字——這壺跟了他二十年，壺嘴磕掉的小角，
是替師父擋刀時留下的印記。如今酒早已換成了涼茶，可每次摩挲壺身，
總覺得掌心還留著陳年梅子酒的黏膩。三花貓忽然跳上茶案，尾巴掃過棋盤，
“啪嗒”一顆白子滾落在地。林秋鴻彎腰去撿，看見灰衣客的靴子尖沾著新泥，
鞋頭微微上翹，是燕云十八騎慣用的款式。他將棋子放回原處，指腹在棋盤上抹過，
木紋間嵌著經(jīng)年茶漬，像幅模糊的山水殘卷。“這雨，怕是要下整夜。”灰衣客忽然開口，
聲音低啞如浸了水的紙。林秋鴻往爐中添了塊欖炭，看火星子濺在壺身上，
映出自己微垂的眼角。“梅雨季的雨，都是這樣的。”他說，“像幅濕了邊的水墨畫，
總也干不透。”話音未落，銅漏斗又滴下兩滴水，“啪嗒”“啪嗒”，
正好落在青釉甕的同一位置。三花貓被水聲驚動，瞇起眼看了看，又將腦袋埋進(jìn)爪子里。
林秋鴻盯著茶湯表面的熱氣，看它們慢悠悠升到梁上，與油燈的煙混在一起，
凝成一團(tuán)乳白色的霧。灰衣客忽然打了個哈欠，指節(jié)抵著眉心揉了揉。林秋鴻見狀，
又往他杯中添了些熱水，茶葉再次舒展，浮起的泡沫比先前更細(xì)了。遠(yuǎn)處傳來更夫打更聲，
“天干物燥——”尾音拖得老長，混著雨聲，竟像是從極遠(yuǎn)處飄來的塤聲，幽微，綿長，
讓人胸口發(fā)沉。林秋鴻也覺眼皮發(fā)重，他靠在爐邊，聽著欖炭“噼啪”輕響，
聞著茶香混著炭火味，忽然想起小師妹最后一次見他時，
塞給他的那包糖炒栗子——那時她的手也是這樣暖，栗子殼上沾著她的體溫，
像此刻爐邊的溫度。雨還在下，銅漏斗的滴水聲漸漸與他的心跳合上了節(jié)拍。
三花貓的呼嚕聲從腳邊傳來，粗陶壺里的水又開始“咕嘟”冒泡。
林秋鴻望著灰衣客逐漸低垂的眼瞼，忽然覺得這茶寮像艘漂在雨霧里的小船，
船頭船尾都系著歲月的纜繩，穩(wěn)當(dāng)，妥帖，讓人懶得去想岸上的江湖。他打了個哈欠，
摸出半塊綠豆糕掰碎了，瓷盤上“咔嚓”的碎裂聲，竟比任何安神曲都更催困意。
2 江湖舊劍老茶煙灰衣客的指尖摩挲著壺身刻字，指腹蹭過銀絲竹葉的紋路，
忽然開口：“這壺上的傷，像是刀砍的。”林秋鴻往爐中添了塊欖炭，
看火星子濺在對方刀鞘上，映出藍(lán)布下暗紅的刀身。“廿年前滄州城著了場大火，
老匠人從火場里搶出半箱殘器。”他提起銅壺替客人續(xù)茶，水流撞在壺嘴缺角處，
發(fā)出細(xì)碎的“簌簌”聲，“我路過那爿攤子時，這壺正躺在碎瓷堆里，缺口掛著半片焦木，
倒像是生了柄歪歪扭扭的枝椏。”灰衣客忽然笑了，喉間溢出的聲音像塊浸了水的絹子，
軟塌塌的：“林掌柜這手藝，倒像是給兵器治傷。”他抬手撫過刀鞘藍(lán)布，
指節(jié)凸起的弧度與林秋鴻握劍時的習(xí)慣分毫不差，“我從前有柄佩刀，刀柄裂了道縫，
便用鯊魚皮裹了三道，后來與人動手時——”“后來那刀斷在黃河冰面上。”林秋鴻接口，
茶湯傾入粗瓷碗，蕩起的漣漪映出他眼角細(xì)紋，“冰碴子混著血珠濺在你后頸，
留下月牙形的疤。”灰衣客猛地抬頭，袖口滑落寸許，腕間淡色疤痕果然形如新月。
林秋鴻卻已轉(zhuǎn)身去取茶筅，竹制的筅帚毛掃過茶盤，發(fā)出“沙沙”輕響，
像極了十五年前雪夜，他蹲在破廟角落替師父縫合傷口時，銀針穿過粗布的動靜。
“掌柜的……認(rèn)得我？”灰衣客的聲音里浸著雨霧般的涼意。“不認(rèn)得。
”林秋鴻將茶筅浸在溫水里，看浮油一點點化開，“不過江湖人手上的疤，
總比尋常人多些故事。”他摸出塊干茉莉，掰碎了撒進(jìn)壺中，雪白的花瓣浮在茶湯上，
像極了小師妹當(dāng)年拋進(jìn)他劍鞘的梨花——她說劍太冰冷，該有點香軟的物事鎮(zhèn)著。
三花貓忽然跳上灰衣客的膝頭，爪子扒拉著藍(lán)布包裹的刀。林秋鴻伸手將貓抱開，
指尖觸到布料下凸起的紋路——那是刀鞘上刻的纏枝紋，
與他埋在后墻根的斷劍劍柄如出一轍。“這貓叫‘碎玉’。”他替貓順毛，
看它瞇著眼發(fā)出呼嚕聲，“十年前在巷口撿的，當(dāng)時它前爪受了傷，瘸得像柄斷了刃的匕首。
”灰衣客的手指下意識摸向刀柄，又忽然蜷起，像是被燙到般。
林秋鴻轉(zhuǎn)身將冷透的茶渣潑在芭蕉根下，
聽見身后傳來布料摩擦聲——是對方將刀往懷里緊了緊。“客官可是怕冷？”他指了指泥爐，
“添些炭吧，這雨夜里的寒氣，最易往骨頭縫里鉆。”“不冷。”灰衣客的聲音發(fā)悶，
像是含著塊化不開的茶餅，“只是這茉莉香……像極了我娘生前曬的被子。”林秋鴻頓了頓，
從墻上取下另一只茶罐。這罐里裝的是陳年老普洱，茶餅壓得緊實，邊緣卻有些碎了，
露出里面裹著的半片竹葉——那是他某次夜探敵營時，從對方箭囊里撿的。“普洱暖身。
”他將茶餅撬成小塊，扔進(jìn)壺里，“我?guī)煾笍那翱傉f，江湖人喝不得太淡的茶，
否則壓不住血腥味。”灰衣客盯著壺中打旋的茶葉，忽然低笑一聲：“你師父說得對。
我第一次殺人后，吐了整宿，最后只能靠濃茶壓著胃里的翻涌。”他捧起茶碗，
熱氣熏紅了眼尾，“后來走南闖北，才知道最烈的茶，不如最淡的粥暖胃。
”檐下的雨珠忽然變了調(diào)子，“噼里啪啦”砸在青瓦上，像極了暴雨夜中，
箭矢擦過他護(hù)心鏡的聲響。林秋鴻摸出腰間青銅酒壺，擰開時“咔嗒”一聲，
梅子酒香混著茶氣漫出來——其實壺里早就換成了桂花蜜水，只是這習(xí)慣總改不了。
“當(dāng)年我?guī)煾概R終前，攥著我的手腕說……”他忽然停住，目光落在灰衣客虎口的薄繭上，
“說什么來著？倒像是隔了層毛玻璃，模模糊糊的。”灰衣客喝完最后一口茶，
指腹摩挲著碗沿的凸起，忽然問：“掌柜的這茶寮，可曾有人尋仇？
”林秋鴻往爐中添了塊欖炭，看它慢慢燒得通紅，像塊淬了火的鐵。“尋仇？”他笑了，
笑聲混著炭火輕響，“若真有仇家找來，怕是會嫌這茶太淡，先坐下喝一盞再動手。
”他彎腰替三花貓?zhí)砹税沿埣Z，瓷勺碰著陶盆的“叮叮”聲，竟讓灰衣客眼皮又沉了幾分。
雨勢漸猛，芭蕉葉被打得“嘩嘩”響。林秋鴻望著窗外朦朧的雨幕，
忽然想起小師妹最后一次見他時，站在渡口撐著油紙傘，裙擺沾了泥點，
卻笑得像春日里的桃花。她揚手拋來個油紙包，里面是剛出爐的糖糕，咬開時燙得舌尖發(fā)麻，
甜得發(fā)苦——后來他才知道，那是她偷偷攢了三個月的銀子，托人從城里買的。
“客官可還要續(xù)水？”他聽見自己的聲音飄出來，像是從很遠(yuǎn)的地方傳來，
“這壺茶還能再泡兩開，茉莉香淡了些，倒更襯雨聲。”灰衣客搖頭，
從袖中摸出碎銀擱在桌上，藍(lán)布裹著的刀隨動作輕晃，發(fā)出極輕的“蹭蹭”聲。
林秋鴻目送他掀開竹簾，看雨絲瞬間沾濕他的肩頭，像幅水墨畫被指尖揉開了邊緣。
銅鈴“叮”了一聲，與雨滴入甕的“啪嗒”聲疊在一起，竟成了個圓潤的尾音。
三花貓?zhí)洗芭_，望著灰衣客消失的方向喵了一聲。林秋鴻摸了摸它的腦袋，
指尖蹭到它耳后那塊沒毛的疤——那是被火盆燙的，就像他左腰那道劍傷，
好了之后總比別處怕冷些。他轉(zhuǎn)身收拾茶碗，看見灰衣客用過的碗底積著片茉莉花瓣，
泡得發(fā)脹，像片褪了色的舊月光。爐中欖炭“噼啪”炸開火星，他忽然覺得困意漫上來，
眼皮重得像掛了兩滴雨珠。于是摸出半塊綠豆糕掰碎，看三花貓湊過來舔食，
聽它舌頭卷過瓷盤的“沙沙”聲，竟比任何曲子都更催睡。遠(yuǎn)處更夫敲了二更，
“咚——當(dāng)——”尾音拖得老長，混著雨聲，漸漸散成了片模糊的云。林秋鴻靠在椅背上，
看茶湯表面的熱氣一點點消散，忽然覺得這江湖就像壺里的茶葉，年輕時舒展得肆意，
到老了才知道，沉在杯底的那些褶皺里，藏著的全是溫吞吞的舊日子。三花貓?zhí)纤ヮ^，
爪子踩在左腰劍疤上，一下，兩下，像在給歲月按摩。林秋鴻打了個哈欠，
目光落在后墻根那叢薜荔上——斷劍就埋在那里，劍柄紅絲帶該是爛成泥了吧？他想，
不過沒關(guān)系，反正每年春天，薜荔都會開出淡紫色的小花，
像極了小師妹當(dāng)年繡在他劍穗上的紋樣。雨還在下，銅漏斗的滴水聲越來越慢，
“啪嗒……啪嗒……”像是誰在數(shù)著流年，數(shù)著那些被茶香泡軟的江湖恩怨。林秋鴻閉上眼，
任由困意像茶湯般漫上來，恍惚間又看見小師妹站在雨里，手里舉著塊糖糕，
笑著對他說：“師哥，別總繃著臉，甜的東西吃多了，
心就不會那么硬了……”3 半局殘棋燈穗落灰衣客的黑子“啪”地落在棋盤星位，
震得茶碗里的茶湯晃出漣漪。林秋鴻執(zhí)起白子，指尖摩挲著棋子溫潤的弧面，
看它倒映出油燈昏黃的光。窗外雨勢稍緩，檐角滴水聲成了“嗒——嗒——”的長音，
像極了老座鐘的心跳。“方才說起回風(fēng)十三劍……”灰衣客的指節(jié)蹭過棋盤木紋，
“江湖傳言，使這劍法的人能踏葉而行，劍風(fēng)過處百花皆落。
”林秋鴻將白子落在“三·三”位，阻斷黑子去路：“十年前在衡山見過一回。
”他往爐中添了小塊欖炭，看火星子濺在對方袖口，“使劍的是個少年，白衣勝雪，
劍穗上系著鈴鐺。”“后來呢？”灰衣客的聲音浸著茶湯的溫吞。“后來他被樹根絆了一跤。
”林秋鴻替兩人續(xù)茶，看茉莉花瓣粘在灰衣客杯沿，“劍穗勾住了野薔薇，鈴鐺碎了半顆，
驚飛了滿樹麻雀。”灰衣客愣了愣，忽然笑出聲，肩頭微微顫動。三花貓被驚醒，
伸著懶腰跳上棋秤，尾巴掃過“天元”位，幾顆棋子骨碌碌滾向棋盤邊緣。
林秋鴻伸手扶住將墜的黑子，指腹觸到棋子上的云紋——那是他二十年前在洛陽棋攤買的，
攤主說這是前朝官窯碎瓷磨制，觸手生溫。“破綻不在劍招。”林秋鴻將花貓抱到膝頭，
看它用爪子撥弄白子，“在人心。那少年總想著踏葉而行的風(fēng)雅，卻忘了腳下的路。
”灰衣客沉默許久，忽然從懷里掏出片干荷葉，里面包著塊芝麻糖：“嘗嘗？
京城里‘聚福齋’的手藝，酥得很。”糖塊“咔嚓”裂開的聲響里，
林秋鴻嘗到細(xì)碎的芝麻嵌在齒間，甜得發(fā)黏。他想起十六歲那年，跟著師父進(jìn)京辦案，
蹲在胡同口啃的糖火燒，也是這樣的暖，這樣的齁。“當(dāng)年總嫌甜膩，如今卻離不開了。
”灰衣客舔了舔指尖，“走夜路時含一塊，心里就不慌。”林秋鴻望著對方虎口的薄繭，
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握劍，掌心磨出的血泡。師父說，握劍要穩(wěn)，心要定，
可他總覺得劍太冰，不如糖塊暖手。“你師父可曾教過你，殺人后如何洗手？”他忽然開口，
話一出口便覺得荒唐——這問題竟像茶沫般，自然而然浮上了舌尖。灰衣客怔了怔，
低頭盯著棋盤：“用雪水。”他聲音輕得像片羽毛，“冬夜里打一盆雪，加把鹽，
搓到皮肉發(fā)疼。”他頓了頓，忽然笑了，“后來才知道，血漬能洗掉，可指甲縫里的鐵銹味，
怎么都去不掉。”爐上的水又沸了。林秋鴻提起銅壺，看蒸汽模糊了對方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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