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老宅里的銅鑰匙二十年前那個暮春的下午,青石板路上浮著細密的雨絲,
我跟著父親的膠鞋印子走進城南老巷。父親胸前的海鷗相機隨著步伐輕晃,
鏡頭蓋時不時磕在銅牌上,發出細碎的 "咔嗒" 聲。
他總說這種即將消失的老街區是活的民俗標本,墻縫里嵌著幾代人的煙火氣。
我蹲在爬滿青苔的磚墻邊,看一隊舉著半片枯葉的螞蟻列隊經過。
腐葉混著潮氣的味道鉆進鼻腔時,巷尾突然飄來一陣更刺鼻的酸腐味,
像壞掉的腌菜壇子翻倒在陰溝里。捏著鼻子尋過去,水泥砌的公廁外沿生著暗紅的霉斑,
第三間隔間的門虛掩著,掛鉤上掛著把裹著發黃膠布的銅鑰匙,膠布邊緣翹起的地方,
能看見鑰匙齒口磨出的包漿。好奇心驅使我踮腳摘下鑰匙,金屬表面還帶著體溫般的暖意。
鑰匙柄上用紅筆歪扭地寫著 "303",筆畫邊緣暈著水痕,像是被淚水泡過的字跡。
身后突然傳來父親的呼喚,我慌忙把鑰匙塞進褲兜,跑回去時沒注意到,
鑰匙尾端的穗子勾住了公廁墻縫里的線頭,
扯下了一小片泛黃的報紙 —— 那是 1987 年 3 月的《城南晚報》,
社會版邊角印著 "拆遷區離奇失蹤案" 的標題。三個月后,
挖掘機的轟鳴撕裂了老巷的寧靜。父親帶著我來拍拆遷前的最后影像,
選中的那棟三層紅磚樓據說是當年紡織廠的職工宿舍,木質樓梯的扶手早被磨得發亮,
每層拐角都堆著廢棄的蜂窩煤爐和生銹的鐵架床。那天的暴雨來得猝不及防,
銅錢大的雨點砸在玻璃上咚咚作響。我縮在二樓樓梯間的破沙發里,
看父親舉著閃光燈在走廊來回走動,鎂光燈的白光閃過瞬間,
能看見空氣中漂浮的灰塵像懸停的雪粒。漸漸的,困意襲來,就在眼皮打架時,
頭頂樓板突然傳來 "吱呀 —— 吱呀 ——" 的聲響,像是有人穿著木屐在來回踱步。
父親以為是拆遷隊的工人,打著手電筒上樓查看。我聽見他的腳步聲在三樓停了很久,
接著是推搡木門的 "咯吱" 聲,然后是長久的寂靜。
直到父親的手電筒光重新出現在樓梯口,他的臉色比平時白了許多,
鼻尖沁著細汗:"樓上沒人,所有房間都鎖著。"可那腳步聲并未停止。午夜時分,
我躺在臨時搭的行軍床上,聽著天花板上傳來有節奏的 "嗒、嗒、嗒",
像是鞋跟碾過碎玻璃的聲音。起身貼著墻根往上聽,墻皮簌簌落在肩頭,
樓下的挖掘機突然發出刺耳的警報,藍白色的警示燈透過窗戶掃過樓道,在三樓樓梯口,
我分明看見一個佝僂的黑影晃過,來不及開燈,黑影已經消失在轉角。第二天清晨,
我在褲兜里摸到那把銅鑰匙,突然想起拆遷辦墻上的平面圖 —— 這棟樓的 303 室,
正好在昨晚腳步聲傳來的位置。避開正在搬設備的父親,我沿著吱呀作響的樓梯往上,
三樓走廊彌漫著陳腐的潮氣,墻面上用紅漆畫著大大的 "拆" 字,
唯獨 303 室的木門上,油漆剝落的地方露出底下的咒符,
五個朱砂點成的圓點圍著中間的 "止" 字。鑰匙插入鎖孔的瞬間,掌心傳來輕微的震顫,
像是門鎖在抗拒。門軸發出銹蝕的呻吟,腐臭味裹挾著灰塵撲面而來,
我下意識用袖口捂住口鼻,借著手電筒的光看去,客廳中央擺著張掉漆的圓桌,
四只搪瓷碗倒扣在桌面上,碗沿結著褐色的污漬。里間傳來老鼠啃咬的 "咔嚓" 聲,
我躡手躡腳靠近,床腳的編織袋突然劇烈晃動,幾只半人高的灰鼠竄出來,
猩紅的眼睛在黑暗中格外刺眼。強忍著嘔吐感用手電掃過墻角,堆砌的雜物下露出半截肱骨,
指骨間還纏著褪色的紅繩 —— 那是本地老輩人給新生兒系的辟邪繩。
更駭人的是墻面上的抓痕,離地約一米的位置,深深淺淺的爪印蜿蜒成不規則的圖案,
湊近細看,每個爪印末端都拖著三道血痕,像是指甲斷裂時留下的。當手電筒光掃過天花板,
我猛地僵住 —— 橫梁上倒掛著十幾具風干的老鼠尸體,尾巴打結連成網狀,
正有細小的顆粒從上面滴落,在地面積成暗褐色的水洼。身后突然傳來木門重重關上的聲響,
回頭看見門縫里鉆進細密的蛛絲,瞬間在門后織成半透明的網。
那只盆口大的蜘蛛不知何時趴在門框上,八只復眼泛著幽藍的光,
腹部花紋竟隱隱組成類似 "303" 的符號。蛛絲帶著黏性纏住我的褲腳,
我拼命撕扯時,聽見里間傳來磚石挪動的聲音。轉頭看見床底緩緩伸出一只青紫色的手,
指甲縫里嵌著泥土和碎發,手腕上系著和鑰匙穗子同款的紅繩。恐懼讓我忘記喊叫,
踉蹌著撞翻圓桌,搪瓷碗摔在地上發出巨響,那只手突然頓住,接著傳來壓抑的嗚咽聲。
父親的呼喊從樓下傳來,我鼓起勇氣踹開窗戶,順著生銹的晾衣架往下爬。暴雨沖刷著墻面,
視線模糊中看見三樓窗臺探出個灰撲撲的身影,長發遮住面孔,脖子上掛著串鑰匙,
每把鑰匙上都纏著發黃的膠布。等父親帶著拆遷隊的人上樓時,303 室的門緊緊鎖著,
撬開門后,屋里只剩積灰的家具,墻角的人骨和老鼠蹤跡全無,
唯有橫梁上的老鼠尸體還在滴落液體,在地面匯成 "走" 字。后來我在檔案館查到,
1987 而那起失蹤案的受害者,正是這棟樓的管理員,他的鑰匙串上,
正有一把纏著相同膠布的銅鑰匙。而拆遷隊在拆除三樓地板時,發現底下埋著個陶罐,
里面裝著幾十枚老鼠頭骨,每顆頭骨的額骨上都刻著 "303"。
二、廟會里的紙燈籠外婆的藤椅總擺在天井中央,每到農歷七月,
她膝頭的藍布衫就會沾上細碎的桂花,手里的蒲扇邊搖邊念:"七月瓣,鬼門開,
燈籠不碰眼不開。" 那時我不懂,
直到看見鎮口宣傳欄里貼著的禁忌告示:盂蘭盆會的紙燈籠,底座畫眼的是給孤魂引路的,
活人碰了要遭纏。十二歲那年的中元節,石板路上鋪滿金箔紙,
檀香混著焚燒的紙錢味在空氣里飄浮。我跟著阿芳姐去看河燈,
戲臺子上的皮影戲正演著《目連救母》,驢皮影人的剪影在白幕上翻飛,
突然聽見街角傳來喧鬧聲 —— 城隍廟前的空地上,堆著上百盞紙燈籠,
燭火在晚風里明明滅滅,像散落在人間的鬼火。最角落的燈籠歪倒在青石板上,
竹骨架纏著褪色的紅綢,底座用金粉畫著兩只眼,眼尾拖著細細的血絲,像是剛哭過的模樣。
我蹲下身想把它扶正,指尖剛碰到燈籠穗子,燭火突然劇烈跳動,兩盞相鄰的燈籠同時熄滅,
黑暗中,那雙眼似乎轉動起來,直勾勾盯著我的眉心。當晚回家洗澡,水蒸氣模糊的鏡面上,
我的倒影突然清晰起來。擦干霧氣的瞬間,心跳漏了半拍 —— 鏡中人的嘴角上揚著,
比我慢半拍抬起手,指尖對著我輕輕搖晃,像是在無聲警告。更詭異的是午夜夢回。
我總在三點驚醒,看見梳妝臺上的鏡子泛著微光,倒影端坐在床上,雙手交疊放在腿上,
目光落在我頸間的平安鎖上。有次實在忍不住,我開口問:"你是誰?" 鏡中人嘴唇開合,
聲音卻從床底傳來:"燈籠... 還我..." 那聲音像浸了水的棉花,黏膩又冰冷。
母親發現我日漸蒼白的臉色,以為是中暑,直到那天她幫我收拾房間,突然指著鏡子驚呼。
我轉身看見,倒影的眼睛里竟爬滿血絲,眼眶周圍泛著青黑,像是熬了幾夜沒合眼。
更恐怖的是,當我伸手觸碰鏡面,倒影的手也伸過來,指尖相抵的瞬間,
鏡面上浮現出一行水霧寫成的字:"七月十六子時,橋頭等。
"外婆連夜從樟木箱底翻出泛黃的黃歷,對著月光看了很久:"是撞了燈籠鬼了。
" 她揣著供品帶我往后山走,露水打濕的山路上,能看見零星的紙燈籠殘骸,
底座的眼睛都被摳去了,只剩兩個空洞的圓。老廟的木門推開時發出 "吱呀" 聲,
供桌上的燭臺歪倒著,香灰堆里埋著半截燒焦的燈籠穗。外婆用竹筒裝了香灰,
混著井水在我額頭畫符,指尖劃過皮膚時,我聽見頭頂傳來壓抑的哭聲。
"當年你外公就是碰了這種燈籠,后來..." 外婆沒再說下去,
只是往功德箱里塞了三張皺巴巴的五角錢。燒紙錢時,火光映出廟門后有人影晃動。
我假裝低頭撥弄紙灰,余光看見個穿藍布衫的小女孩,手里提著那盞熟悉的紙燈籠,
底座的眼睛在火光中忽明忽暗。她轉身時,我看見她后頸處有塊紅色胎記,
形狀竟和燈籠底座的眼睛一模一樣。香灰水潑在鏡面上的瞬間,玻璃發出細碎的爆裂聲,
鏡中倒映的房間里,那個藍布衫身影正慢慢退向墻角,直到完全消失。第二天再看鏡子,
倒影終于恢復了正常,只是頸間的平安鎖,不知何時多了道細微的裂痕。后來聽廟祝說,
那些底座畫眼的燈籠,都是用逝去孩童的胎發混著漿糊粘的,
每盞燈籠都住著個未及滿月就夭折的魂靈。那年盂蘭盆會后,我再沒見過那種燈籠,
只是每年中元夜,總會在窗臺發現幾滴水漬,形狀像極了底座畫眼的紙燈籠。
三、渡口的禁忌村口的青河總泛著青灰色的光,老渡口的木船拴在歪脖子柳樹上,
船板縫里嵌著河蚌殼,陽光照上去像撒了把碎銀。擺渡的陳伯永遠穿著洗得發白的藍布衫,
船頭放著個豁口的搪瓷缸,里面的濃茶濃得能腌雞蛋。
他的規矩比河水里的暗礁還多:單日只渡單數人,雙日只渡雙數人,天黑后絕不撐船,
除非... 那年暑假,我和表哥去鎮上看《倩女幽魂》,回來時月亮已經爬上柳梢,
渡口的燈籠早滅了,只剩陳伯蹲在船頭抽煙,火星子一明一滅。"陳伯,行行好,
我們趕夜路。" 表哥賠著笑臉遞煙。陳伯抬頭看了眼月亮,煙蒂在地上按滅時,
船板突然發出 "咯吱" 響。他沒說話,只是解開纜繩,
上船前卻盯著我們的腳看了很久:"上去后低頭,別說話,不管聽見什么,千萬別回頭。
"船槳劃破水面的聲音格外清晰,月光在河面鋪了條銀路,船尾的波紋里,
偶爾能看見幾尾銀白色的魚躍出水面。剛到河中央,水面突然變得墨黑,
船底傳來 "啪啪" 的拍打聲,像有人用掌心拍擊船板,一下,兩下,節奏越來越快。
表哥膝蓋抵著我大腿,抖得像篩糠。我盯著船頭陳伯的背影,他握船槳的手青筋暴起,
指節發白。拍打聲轉到船右側時,表哥突然扭頭,喉嚨里發出壓抑的驚叫:"紅衣服!
"我下意識看去,水下漂著個長發遮面的女人,紅色的確良襯衫浸在水里,
像團永不熄滅的火焰。她的手在水里劃動,指甲足有三寸長,指尖正對著船底的縫隙。
陳伯突然用船槳狠敲船頭,木船劇烈晃動,他沙啞的聲音帶著顫音:"閉眼!捂耳朵!
"我趕緊低頭,卻看見船板縫里滲出細小的血珠,沿著木紋匯成 "救" 字。
表哥的驚叫還在繼續,我感覺有濕漉漉的氣息拂過后頸,像是有人從水里探出頭,
在我耳邊輕輕說了句:"替我..."第二天在村口老槐樹下,聽王大爺講起青河的往事。
二十年前的端午節,村里的彩姑坐著陳伯的船去鎮上,船到河中央突然翻了,等撈上來時,
彩姑的紅蓋頭還漂在水面,脖子上纏著青藤,像是被水鬼拖了底。"陳伯的兒子水生,
就是為了救彩姑沒的。" 王大爺吧嗒著旱煙,指向渡口旁的石碑,"自打那以后,
陳伯夜里就沒撐過船,除非... 看見穿紅衣服的。"我們湊近石碑,剝落的石灰下,
能看見用紅漆寫的人名,最早的是 1962 年的李阿毛,最新的停在 1985 年,
正是水生的名字。在 "陳水生" 名字下方,有行模糊的小字:"七月十五,紅衣替渡"。
后來聽說,陳伯在我們渡河后的第七天失蹤了,有人看見他半夜撐著船往河中央去,
船頭放著盞紅燈籠。再后來河道整治,挖泥船撈出具白骨,身上纏著的紅布條,
和當年彩姑的蓋頭材質一模一樣。而那艘老渡船,至今還拴在歪脖子柳樹上,每當月圓之夜,
船頭的搪瓷缸里總會出現半杯冷透的濃茶,像是有人剛喝過。四、后山的墳塋高二那年秋分,
我和同桌阿琴去后山采蘑菇。枯黃的落葉蓋著青石板路,松針落在脖頸里癢酥酥的。
我們追著只漂亮的藍蝴蝶,不知不覺走進了雜木林,等發現指南針失靈時,
夕陽已經把樹冠染成血色。暮色中的墳塋像座沉默的孤島,石碑歪在荒草叢里,
碑面爬滿青苔,只能勉強辨認 "周氏" 二字。墳前的陶碗里盛著幾顆新鮮的山莓,
旁邊還有半塊芝麻月餅,切口處的芝麻還泛著油光,像是剛放上去不久。
阿琴突然指著墳后驚呼:"有人!" 我轉身看見矮樹叢里閃過灰布衫的衣角,
等走近卻只看見堆新挖的土,土堆里埋著半截竹筒,露出的部分刻著難懂的符文。
墳頭的雜草被踩出條小徑,通向更深處的竹林,暮色中,竹林深處傳來 "簌簌" 的聲響,
像是有人在走動。我們決定在墳塋旁過夜,用枯枝搭了簡易的帳篷。
月光透過樹葉灑在墓碑上,形成斑駁的光斑,恍惚間,我看見碑面上的青苔在蠕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