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鏡中人影七月的燥熱裹著練功房,鏡子蒙著層水霧。蘇米的后背撞上冰涼的鏡面,
去年手術留下的疤在汗濕的布料下若隱若現。抬手擦汗時,
鏡中倒影突然泛起漣漪——有個穿雪紡裙的姑娘正從水紋里走來,右腳踝不自然地內翻,
每走一步都帶起蘆葦的碎屑。水波紋毫無預兆地漫過鏡面。霧氣氤氳的倒影里,
另一個自己正從江水中走來。濕透的雪紡裙裹著細瘦的腳踝,本該繃直的右腿詭異地蜷曲,
像是被漁網絞碎的天鵝脖頸。她抬手撥開發絲時,幾片蘆葦葉混著長江的腥氣跌落,
破碎的腳踝每碾過地面,都發出類似掰斷筷子的輕響。
"叮——"不銹鋼水杯砸在鏡面上的瞬間,蘇米看見對方腳踝的淤青與自己重合。
裂紋如蛛網蔓延時,消毒水的氣味突然涌進鼻腔,
混著記憶里骨釘植入的冷硬觸感——去年公演墜落時,
顧南舟的手術鉗正是這樣沾著碘酒瓶的反光。"蘇米?"鐵門推開的聲響夾著熱風撲來。
林雨萱倚在門框上,剛洗的馬尾滴著水,耳垂的珍珠耳釘冷得像浸過冰水。
蘇米盯著那對耳釘發怔,忽然想起三個月前墜橋那晚,同樣的光澤在江面碎成萬千銀屑。
"選拔賽曲目定了嗎?"林雨萱指尖劃過把桿,金屬表面的汗漬在她指腹留下暗紅印記,
"《吉賽爾》,或者《天鵝之死》?"指甲掐進掌心的刺痛感讓蘇米回神。
鏡中裂紋將兩人身影切成碎片,她忽然看清裂痕交匯處,
對方的影子正用畸形的腳踝做著阿拉貝斯克——那是上周復診時,
X光片里自己尚未愈合的距骨形狀。"我退出。"聲音像被曬干的蘆葦,沙啞得發脆。
林雨萱突然逼近,柑橘香水的氣息裹著水汽涌來。這是她們十六歲在精品店挑的味道,
當時雨萱說"像把夏天泡進冰塊里"。此刻冰涼的手指扣住她右腳踝,
指甲陷進內側的淤青——那是昨夜獨自加練時,把桿硌出的新傷。"上個月《胡桃夾子》,
你還能做五個單足立轉。"林雨萱的拇指碾過她突出的踝骨,蘇米猛地縮回腿,
仿佛觸到燒紅的鐵。窗外蟬鳴突然尖銳,夕陽把她們的影子釘在碎鏡上,
斷裂的肢體在裂痕間交錯,像兩支被揉皺的天鵝羽毛。
膏藥盒砸在把桿的聲響驚飛了梁上塵埃。林雨萱轉身時,馬尾辮甩過蘇米眼前,
耳釘在逆光里只剩兩點寒星。她的腳步聲消失在走廊盡頭很久,
那句未說完的話才混著晚風飄來:"有些舞臺......"蘇米盯著膏藥包裝上的櫻花,
夕陽把花瓣邊緣浸成褐色。這讓她想起墜江前最后一眼的晚霞,
跨江大橋的鋼索在暮色里繃成琴弦,而她的身體正穿過那些橙紅色的光,
像片被揉碎的天鵝羽毛。2 血色天臺儲物柜的手機震動時,月光正從氣窗斜切進來,
在更衣柜投下狹長的銀刀。蘇米蜷縮在長椅上,
屏幕藍光映出她眼下的青黑——顧南舟的信息帶著月亮符號跳出:「明晚去看煙花吧?」
和三個月前一模一樣的邀約,連標點符號都閃著同樣的冷光。
陌生號碼的短信像塊凍硬的雪:「天臺見」。吊針架在月光下投出蛛網般的影子,
輸液管末端的水珠懸而未落,像串未完成的省略號。頂樓鐵門的鉸鏈發出垂死的呻吟。
林雨萱倚著銹蝕的欄桿,診斷書在夜風里簌簌發抖。遠處江輪的探照燈掃過天臺,
蘇米瞥見紙頁上'肝轉移'三個字,墨跡暈開處還沾著暗紅的指印。"胰腺癌晚期。
"她晃著那張蓋著紅章的紙,月光恰好漫過"肝轉移"三個字,
筆畫邊緣毛糙得像被水洇開的墨跡,"你墜橋那晚,我在住院部吐了半盆血。
"蘇米上前半步,鞋底碾碎滿地玻璃碴——是止痛片的藥瓶,
和去年被舉報時在她儲物柜發現的同品牌。紫色藥片滾進月光里,
每一顆都映著她在審訊室咬破嘴唇的臉。"記得更衣室總丟襪子嗎?"林雨萱忽然指向地面。
蘇米這才注意到,兩道影子正以詭異的姿態交疊:她的影子單腿直立,
腳踝處纏著半截消失的棉襪;雨萱的影子則擰著腰做揮鞭轉,在第十六圈時,
膝蓋不自然地向內彎折。耳釘滾落的聲響驚醒了回憶。
蘇米聞到若有若無的血腥味——和十五歲那年,雨萱替她擋住貨車后,
從繃帶滲出來的血味一模一樣。記憶突然被撕開道口子。她看見十五歲的暴雨夜,
林雨萱把她推向路邊的瞬間,自己卻被貨車擦過小腿。金屬刮擦聲里,
雨萱笑著舉起滲血的繃帶:"這樣我的探戈就能永遠比你快半拍啦。
"鐵門撞擊聲打斷了回想。顧南舟走來,白大褂下擺沾著暗褐色污漬,
上周她在值班室看見的,碘酒潑灑的痕跡。他胸前的名牌閃著光:腫瘤科副主任,顧南舟。
林雨萱在欄桿上轉身的動作帶起風,病號服領口滑開,鎖骨下方的皮膚泛著不正常的青紫色,
像是被人用指甲反復掐過的淤痕。蘇米正要細看,她突然向后仰去,
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長,像只展開翅膀的夜鳥。"雨萱!"蘇米撲過去抓住她手腕的剎那,
布料撕裂聲混著護欄的混凝土碎塊簌簌墜落,在十二層下的玫瑰花叢里濺起黑色的霧。
林雨萱的手腕輕得驚人,像根被雨水泡透的蘆葦,在她掌心晃了晃,便滑脫了。
"看胸針......"墜落的聲音被風聲扯碎。蘇米跪在護欄邊,
看見病號服在夜空中舒展如天鵝的翅膀,最后觸地的聲響悶得像袋沙。急救車的藍光亮起時,
她在雨萱的更衣柜里找到那枚水鉆胸針,背面的微型卡槽里,插著張薄如蟬翼的記憶卡。
電腦屏幕亮起的瞬間,蘇米咬住舌尖。二十三個監控畫面里,顧南舟的手在配藥室換掉嗎啡,
在檔案室篡改報告,在診室撫摸著昏迷的她低聲說話。
最后一個畫面讓她渾身發冷:醫學院實驗室的玻璃柜里,七副珍珠耳釘浸泡在淡綠色液體中,
最新的那副邊緣滲著血絲,標簽上寫著:記憶載體實驗——第七次迭代。
胸針的微型存儲器在USB接口發出輕響。
蘇米聽見自己牙關打顫的聲音:顧南舟的鑷子夾著嗎啡安瓿,卻在標簽處停頓三秒,
換成了貼有"鳶尾花"貼紙的黃色藥瓶——那是雨萱母親葬禮那天,
她在靈堂見過的、顧南舟父親常抽的雪茄包裝色。
"等007號實驗體死亡——"畫面里的顧南舟對著培養皿輕笑,
橡膠手套上的滑石粉落在標簽邊緣,"再生因子就能激活她脊椎里的機械接點。
"鏡頭掃過七個浸泡的耳釘,007號的珍珠表面爬滿蛛網紋。手機在掌心震動,
是雨萱的定時郵件。蘇米盯著屏幕,忽然想起十六歲生日那晚,
雨萱把耳釘塞進她手心時的溫度:"戴上吧,這樣我們就是永遠的雙生天鵝啦。
"此刻郵件里的文字正在滲色,"真正的競爭對手"后面,隱約顯出"是要替對方活下去"。
江輪的汽笛再次響起,蘇米忽然想起七歲那年。少年宮的立柱后,
扎著雙馬尾的小女孩捧著揉碎的茉莉花環抽泣,花瓣上的露水沾濕了袖口。
那是她們第一次見面,她蹲下來幫對方撿花瓣,從此知道這世界上,
有人哭起來像天鵝折翼般安靜。3 腐爛珍珠消毒水的氣味像根細針扎進鼻腔。
蘇米捏著胸針沖向214病房時,監護儀的蜂鳴正以詭異的節奏跳動。
病號服口袋里的照片邊角焦糊,七歲的自己戴著茉莉花環,
雨萱藏在背后的手纏著滲血的繃帶——那是她們第一次偷穿老師的舞鞋,
在消防通道摔倒時蹭破的。更衣柜第三格的密碼鎖硌著指尖,
0715的數字鍵上還留著雨萱指甲的劃痕。牛皮紙袋里的X光片泛著青灰色,
蘇米看見自己脊椎上的陰影——那些被顧南舟稱為"骨裂舊傷"的斑點,
此刻在她眼中突然變成蟲蛀的痕跡,一圈圈啃食著椎骨,像極了雨萱每次化療后,
輸液管里旋轉的藥液。警報聲從走廊盡頭炸開時,蘇米正看見監控里顧南舟走進214病房。
他白大褂第三顆紐扣的鳶尾花圖案沾著血漬,和培養皿標簽上的壓痕分毫不差。
紫色藥液在針管里晃蕩,蘇米沖進去時,
瓶身折射的光正好打在雨萱頸側——那里有塊硬幣大小的淤青,形狀像極了七年前火災現場,
從顧父尸手里掰出的、半枚燒熔的袖扣。"住手!"針管里的紫色液體泛著冷光,
有效期標簽被指甲劃得模糊不清。顧南舟突然抬腳,
蘇米聽見珍珠碎裂的脆響——那對雨萱從不離身的耳釘,此刻正嵌在他鞋底的紋路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