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青銅鏡銘：千年史影里的中國年輪我的指尖觸到三星堆遺址那層青灰色夯土時，
指甲縫里滲進的涼意還帶著三千年前的潮濕。考古鏟刃部磕在硬物上的脆響驚飛了幾只沙燕，
它們掠過暴露的銅綠邊緣時，翅尖擦落的泥土里，浮現出半面蟠螭紋青銅鏡的弧光。
一、夏墟的陶火與商鼎的雷紋鏡面尚未完全清理出來，
我的視線已被吸附進那層水銹般的迷蒙。等意識再次聚焦時，
腳底下踩著的竟是摻著蚌殼的夯土，遠處傳來"鏘鏘"的鑿石聲。
涂山氏的女人們正用尖底陶罐從潁水舀水，她們發髻上插著的骨笄在陽光下晃出細碎的光，
其中一個轉身時，我看見她陶甕上刻著的"禹"字——那是尚未完全成型的篆籀，
像條正在蛻殼的蟲豸。"水又漫過碣石了！"扛著耒耜的漢子們呼喊著跑過，
腰間系著的麻布圍裙還滴著泥漿。我跟著他們跑到堤岸，
看見那個頭戴竹笠的中年男人正用削尖的木棍在泥地上畫著河道，
他小腿肚上布滿被荊棘劃破的舊疤，正是史書里三過家門而不入的大禹。他抬頭時，
我看見他眼中倒映著落日熔金的河川，那光芒后來凝鑄成夏墟里的乳釘紋爵，
在二里頭的土層下靜靜燃燒了四百年。鏡面的霧氣忽然翻涌起來，等再看清時，
我正站在殷墟宮殿區的卵石路上。司母戊鼎的范模前，工匠們赤裸的臂膀映著銅液的紅光，
他們往陶范縫隙里填塞草拌泥的號子聲，和著占卜官刻寫甲骨文的"沙沙"聲，
在暮春的晚風里絞成細繩。商王武丁的王后婦好從檐下走過，
她革帶間懸掛的玉鳳隨步伐輕顫，
尾翎上的朱砂還未干透——那是她剛從對羌方的戰場上帶回的戰利品。而三十步外的窖穴里，
龜甲正被鉆鑿出圓形的灼孔，貞人即將在裂紋里讀出下一場戰爭的吉兇，卻讀不出三百年后，
牧野的火光會將這些甲骨連同王朝一起烤成焦黑的殘片。
二、鎬京的編鐘與稷下的竹簡周成王行冠禮的鐘聲穿透鏡面時，
我正站在鎬京太廟的青銅甬道上。十六歲的天子頭戴十二旒冕冠，
在六十四人的佾舞里接過周公遞來的玉圭，他腰間懸掛的組玉佩叮咚作響，
每一粒玉珠都按著《周禮》的規制打磨。殿外的瘞土里，剛剛埋下的編鐘還帶著陶范的余溫，
鐘體上的竊曲紋里滲著工匠的血——那是為了校準音律而刺破指尖滴下的，
后來這樂聲會隨著平王東遷的車隊碎成齏粉，散落在洛邑的塵土里。鏡面忽然蒙上一層霜色，
等霜花融化時，我已坐在稷下學宮的桑樹下。孟子正捋著胡須與淳于髡辯論性善論，
他袍袖掃過的竹簡上，"民為貴"三個字的墨痕還在暈染。不遠處的講席上，
鄒衍的陰陽五行說引得弟子們紛紛記錄，竹簡相碰的脆響里，有片簡牘掉在我腳邊，
上面"大九州"的字樣被露水浸得發漲。而在學宮的角落里，
商鞅正用小刀在木牘上刻著變法條文，他刻下"軍功爵"三字時，刀鋒深陷入木，
濺出的木屑落在我鞋面上，變成了后來函谷關前那根三丈高的木桿。
長平古戰場的血腥味是順著鏡面滲過來的。四十萬趙軍降卒的哀號在山谷間回蕩，
白起的青銅劍鞘蹭著土坡上的蒺藜，發出"嘶啦"的聲響。
我看見他靴底粘著的趙軍衣甲碎片，上面繡著的云紋正被血色浸透，
那些云紋后來會演變成秦代漆器上的流云，卻再也托不起一個帝國的重量。
三、長城的夯土與未央的宮燈始皇帝加冕的冕旒掃過鏡面時，我正站在咸陽宮的磁石門下。
丞相李斯捧著的玉璽在陽光下泛著幽光，印紐上的螭虎紋里卡著顆朱砂，
那是剛剛封印完"書同文"詔書留下的。殿外的廣場上，徐福船隊的帆影正掠過渭水，
船工們肩扛的糧袋里，混著幾粒后來會撒在日本列島的稻種。而三百里之外，
蒙恬大軍的夯錘正將燕趙舊長城連成一片，夯土層間偶爾嵌著的頭骨，
在月光下泛著與這面青銅鏡相似的青輝。當我在未央宮的凌室里打了個寒顫時，
才發現漢武帝正盯著我。他手中的鎏金銅燈結著燈花，燈座上的力士俑眼眶里還凝著燭淚，
那是張騫從大宛帶回的胡麻榨的油。"貳師將軍又繳獲了汗血寶馬。"他將竹簡往案上一擲，
簡牘邊緣的毛刺劃破了我的手背，血珠滴在"輪臺罪己詔"的"悔"字上，
暈開的血跡像極了敦煌壁畫里的飛天飄帶。而在長安市的酒肆里，
司馬遷正往竹簡上刻著"人固有一死"，他握著刻刀的殘指微微顫抖，
刀痕在"重于泰山"四字上深了三分。四、赤壁的火光與云岡的斧鑿銅鏡在我掌心發燙時，
正是赤壁之戰的東南風起。周瑜的帥旗在火光照耀下變成血色，諸葛亮羽扇揮過的地方，
曹軍連環船的鐵釘正被燒得通紅。我踩在折斷的長矛上，矛尖挑著片曹營的軍旗，
旗角的"魏"字被火燎得只剩下"鬼"旁，后來這個偏旁會爬滿《洛神賦》的紙頁，
在曹植的墨跡里化作翩躚的洛水女神。平城的風沙是隨著鏡面的裂痕吹進來的。
曇曜高僧的袈裟掃過云岡石窟的崖壁，斧鑿聲中墜落的石屑里，有粒嵌著北魏工匠的眼睫毛。
他正在雕鑿的彌勒佛耳垂上，留著個未完工的穿孔——那是為了懸掛西域進貢的琉璃珠，
而三十年后，孝文帝改革的詔書會像雪片般落在這尊佛像的蓮花座上，
其中一頁恰好蓋住了那個穿孔。
五、長安的胡旋與臨安的桂子開元盛世的胡旋舞是從鏡面中央旋出來的。
安祿山的肚皮蹭過興慶宮的地磚，舞衣上縫綴的波斯銀幣叮當作響，其中一枚掉在我腳邊，
背面的祆教神像正對著楊貴妃的金步搖微笑。而在西市的酒肆里，李白用劍尖挑著酒葫蘆，
在胡姬的琵琶聲中寫下"云想衣裳花想容"，他濺在墻壁上的酒漬，
后來化作了敦煌藏經洞里的飛天裙裾。當我在臨安的涌金門外踩到桂花瓣時，
才發現銅鏡已映出南宋的月色。李清照的紗巾被秋風吹起，掠過她手中的《金石錄》殘卷，
卷末"紹興二年"的落款上，還留著她丈夫趙明誠臨終前的指痕。不遠處的船坊里，
鄭成功的父親鄭芝龍正往商船里裝著瓷器，釉色里映著的琉球群島輪廓，
后來會被荷蘭殖民者的炮火擊碎成瓷片，散落在臺灣海峽的浪濤里。
六、紫禁城的雪與頤和園的月銅鏡在明末的戰火里微微震顫。李自成的大順軍沖進紫禁城時，
崇禎皇帝的龍袍碎片正飄過煤山的老槐樹，其中一片龍鱗落在我肩頭，
鱗片上的金線繡著"天子守國門"的祖訓，卻擋不住清軍入關的馬蹄。而在江南的水巷里，
顧炎武正往瓦罐里封藏《日知錄》的手稿，罐口涂抹的蜂蠟里，
混著幾粒他流亡時咽下的稻糠。當頤和園的龍舟劃破鏡面時，
我看見慈禧太后的指甲劃過琺瑯彩的船舷，指甲套上鑲嵌的東珠滾落進昆明湖，
驚散了一群從英國進口的金魚。岸邊的戲臺上，譚鑫培正唱著《定軍山》，
他甩動的髯口掃過鏡頭，將中國第一部電影的膠片染成黑色，而膠片轉動的"咔嚓"聲里，
隱隱傳來武昌城頭的槍響。尾聲：鏡緣指尖的刺痛讓我猛地回神，
考古隊的探照燈正照在青銅鏡的蟠螭紋上。那些糾纏的龍紋里，
我忽然看見自己的指紋正與三千年的工匠指紋重疊——他刻下最后一刀時，
針尖刺破的血珠如今正凝在我指腹。文物修復室的臺燈亮起來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