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楔子望聞鎮,像一顆被時光遺忘的琥珀,鑲嵌在連綿起伏的墨綠色群山褶皺里。
一條渾濁而湍急的“冥水河”三面環繞,如同天然的界碑,將小鎮與外界的喧囂隔絕開來。
鎮子唯一的出口,是一條需要翻越險峻“斷魂埡”的崎嶇山路,
一年倒有大半時間被濃霧封鎖。鎮上的日子,過得像冥水河的流速,緩慢而沉滯。
老人們常說,望聞鎮是受山神庇佑的福地,邪祟難侵。只是,偶爾會有上了年紀的人,
在爐火邊打盹時,含糊不清地念叨起一些關于“臟東西”和“山鬼索命”的零星片段,
但年輕一輩早已將這些當成了無稽之談,一笑置之。這個初秋,天氣格外陰沉。
冥水河的水位漲了不少,河面上終日彌漫著一股若有若無的、類似腐殖質與鐵銹混合的怪味。
最先不對勁的是住在河尾的王老拐。他七十有余,孤寡一人,平日里就愛在河邊摸些魚蝦。
那天,他從河邊回來,便嚷嚷著身上癢,像是被蚊蟲叮咬了似的,
手臂和小腿上起了些不起眼的紅疹子。村醫李半仙給他開了幾副清熱解毒的草藥,
囑咐他莫要再去河邊。王老拐嘴上應著,心里卻不以為然,只當是秋蚊子厲害。誰也沒想到,
這看似尋常的紅疹,會是望聞鎮百年沉寂被打破的第一個音符,凄厲而尖銳。
(二) 訪客與初察陳默就是在這樣一種山雨欲來的氛圍中,背著簡單的行囊,
踏上了望聞鎮濕滑的青石板路。他本是市里一所大學的民俗學講師,
因為一篇關于偏遠地區巫儺文化的論文遲遲沒有突破,加上一些不愿對人提起的個人變故,
索性請了個長假,想找個清靜地方沉淀思緒。望聞鎮,這個在故紙堆里偶然翻到的名字,
以其與世隔絕的姿態,吸引了他。鎮子不大,幾十戶人家散落在河邊和山坳里。
陳默在鎮口一戶姓趙的農家租了個小院住下。趙家大嬸為人熱情,
只是眉宇間總帶著一絲不易察察的憂慮。安頓下來的第三天,陳默便聽說了王老拐的事情。
起初他并沒在意,直到一周后,他在鎮上唯一的小賣部采買日用品時,
又聽見幾個婦人壓低聲音議論,說王老拐身上的紅疹子“長得邪性”,怎么治都不見好,
人也蔫了不少。出于職業習慣,也夾雜著一絲莫名的不安,陳默決定去看看。
王老拐的屋子在鎮子最偏僻的角落,低矮潮濕,一股草藥和霉味混合的氣息撲面而來。
王老拐躺在床上,面色蠟黃,眼神渾濁。他見到陳默,勉強想撐起身子,
卻被一陣劇烈的咳嗽打斷。“陳老師……讓你見笑了……”王老拐聲音嘶啞。
陳默注意到他裸露在外的胳膊上,紅疹已經連成一片,顏色也深了許多,
呈現出一種暗沉的紫紅色。更讓他心頭一緊的是,那些疹子并非雜亂無章,而是隱隱約約地,
似乎在……聚攏。他蹲下身,仔細觀察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詭異感爬上心頭。“老人家,
您這疹子,除了癢,還有其他感覺嗎?”陳默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
王老拐迷茫地搖了搖頭,然后又像是想起了什么,
眼神里掠過一絲恐懼:“癢……有時候……像有東西在皮肉底下爬……還,
還會說話……”“說話?”陳默一愣?!班牛蓖趵瞎拯c點頭,聲音更低了,
“模模糊糊的……聽不清……但就是感覺……它們在跟我說話……”他說完,
便因為體力不支,又沉沉睡去。陳默走出王老拐的屋子,心情有些沉重。
村民們只是覺得王老拐病糊涂了,但他卻無法輕易將“會說話的疹子”歸為幻覺。
那聚攏的圖案,那股莫名的寒意,都讓他感到不安。
(三) 人面初顯與低語呢喃又過了三天,望聞鎮的平靜被徹底撕碎。先是趙家大嬸的鄰居,
一個叫劉二狗的壯年漢子,身上也開始出現同樣的紅疹,而且發展速度比王老拐快得多。
僅僅兩天,劉二狗胳膊上的紅疹就大片擴散,并且,那隱約的圖案也變得清晰起來。
陳默再次去看望劉二狗時,被眼前的景象驚得頭皮發麻。劉二狗的右臂上,
那些紫紅色的疹子已經完全聚合,形成了一個巴掌大小的、扭曲而模糊的……人臉!
那人臉五官錯位,表情似哭似笑,像是用最拙劣的手法捏塑而成,
卻又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生氣”。更可怕的是,陳默恍惚間覺得,
那“人臉”的嘴角似乎微微抽動了一下?!八诳次?!”劉二狗蜷縮在墻角,
雙手抱頭,聲音因為極度的恐懼而變了調,“它在跟我說話!一直在說!
說我偷了張屠戶家的雞,說我以前打婆娘……它什么都知道!它要吃了我!
”劉二狗的狀態比王老拐更為糟糕,他雙眼布滿血絲,面容枯槁,整個人如同驚弓之鳥。
他不停地抓撓著自己身上的“人臉”,皮膚被抓得血肉模糊,
但那“人臉”卻像是長在他骨肉里一般,紋絲不動。緊接著,壞消息一個接一個傳來。
鎮東頭的吳家婆婆,鎮西邊李木匠的女兒……短短幾天內,又有五六個人出現了同樣的癥狀。
“人面疫!”不知是誰先喊出了這個詞,帶著哭腔和絕望。這個詞像瘟疫本身一樣,
迅速在望聞鎮蔓延開來??只湃缤瑹o形的巨手,攫住了每個人的心臟。
李半仙的草藥徹底失去了作用,連他自己臉上也開始冒出可疑的紅點。
一些村民開始求神拜佛,在自家門口掛上桃木劍、貼上黃符,甚至有人偷偷宰殺雞鴨,
拿到冥水河邊去祭祀所謂的“河神”。陳默試圖用自己掌握的醫學知識去分析,
但這超越了他所有的認知。這不是任何一種已知的皮膚病,更像是一種……詛咒。
他腦海里閃過王老拐和劉二狗的話——“會說話”、“什么都知道”。如果這是真的,
那么這“人面”的低語,究竟是什么?一天傍晚,陳默從劉二狗家出來,
天色陰沉得像是要塌下來。冥水河上的霧氣比往常更濃,
那股腐殖質與鐵銹混合的怪味也愈發刺鼻。他走在青石板路上,兩旁的屋門都緊緊關閉著,
整個望聞鎮都籠罩在一片死寂之中,只有偶爾從某個屋里傳出的、壓抑的哭聲和瘋狂的囈語,
提醒著他,這個小鎮正在被一種未知的恐怖吞噬。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手臂,
皮膚光滑如常。但一種冰冷的恐懼,卻從腳底直竄上天靈蓋。他知道,自己必須做點什么,
否則,下一個出現“人面”的,可能就是他。而那些低語,似乎也正在空氣中彌漫,
尋找著下一個宿主,下一個可以傾訴秘密,并將其拖入深淵的……耳朵。
(四) 禁足與孤島“人面疫”的陰影如同望聞鎮上空的濃霧,越積越厚,壓得人喘不過氣。
第七個感染者出現后,恐慌終于達到了頂點。離鎮最近的石橋村聽聞了風聲,
連夜用巨石和原木封鎖了通往望聞鎮的山路隘口,并在路口立起了“疫地勿入”的警示牌。
望聞鎮,徹底成了一座孤島。鎮長王富貴,一個平日里只知和稀泥的胖子,
此刻也嚇得六神無主。他召集還能走動的青壯年,
在鎮子通往斷魂埡的唯一出口也設置了路障,嚴禁任何人出入——名為防止疫情擴散,
實則也是絕望下的自我封閉。食物和日常用品的短缺問題開始顯現,
鎮上的小賣部早已被搶購一空。陳默在這場混亂中,反而成了某種意義上的主心骨。
他不像李半仙那樣早已自亂陣腳,也不像王富貴那樣只知推諉塞責。
他曾試圖通過自己帶來的老式短波收音機聯系外界,但深山阻隔,信號微弱,
只有沙沙的電流聲?!瓣惱蠋?,現在可怎么辦???再這么下去,沒病死也得餓死!
”趙家大嬸的丈夫,老趙頭,一臉愁容地找到陳默。他家暫時還沒人感染,
但對未知的恐懼已經讓他夜不能寐。陳默深吸一口氣,望聞鎮此刻就像一個高壓鍋,
如果再不想辦法,遲早會徹底崩潰?!拔覀儾荒茏源龜?,”他說,“首先,
必須嚴格隔離已經發病的人,避免更多人接觸。其次,我們要統計剩余的食物和藥品,
統一分配。”在陳默的倡議和組織下,一些尚存理智的村民開始行動起來。
他們將病情嚴重的患者集中安置在村東頭幾間廢棄的空屋里,
由家屬輪流(在做好簡陋防護的前提下)照料。雖然簡陋,
但這至少阻止了疫情在家庭內部的快速蔓延。然而,并非所有人都愿意配合。
恐慌如同催化劑,放大了人性中的自私與猜忌。有人偷偷藏匿食物,
有人指責陳默這個“外鄉人”帶來了災禍,甚至有人開始主張將所有感染者,無論輕重,
都趕到后山去“自生自滅”。一天夜里,陳默聽到隔壁傳來激烈的爭吵聲,
夾雜著女人的哭喊和男人的怒吼。他推開門,
看見一個年輕人正拖拽著一個面色慘白、手臂上隱約有紅疹浮現的婦人往外走,
嘴里罵罵咧咧:“你這個瘟神!滾出去!別想害了全家!”陳默上前制止,
卻被那年輕人一把推開:“外鄉人,少管閑事!我娘要是變成怪物,誰負責?
”婦人絕望地看著自己的兒子,眼神空洞。陳默心中涌起一陣無力與憤怒。他明白,
在這場疫病面前,最大的敵人除了病毒本身,還有人心的崩潰。
(五) 低語的旋渦與顧婆婆的啟示隔離區內,情況越來越糟。王老拐已經瘦得脫了形,
他身上的“人臉”仿佛吸干了他的精氣,愈發顯得猙獰。他時而昏睡,
時而發出含糊不清的低語,內容顛三倒四,
充滿了悔恨與恐懼——他說自己年輕時為了搶奪一塊好田,
曾暗中使壞害死了鄰居;說他曾在饑荒年歲偷挖過別人的祖墳……那些深埋心底的齷齪,
如今都成了折磨他的利刃。劉二狗則徹底瘋了。他用頭撞墻,
用牙齒撕咬自己手臂上的“人臉”,嘴里不停地喊著“殺了它!殺了它!”最終,
在一個深夜,他用一截碎裂的陶片,劃開了自己的喉嚨。那張長在他手臂上的“人臉”,
在他死后,嘴角似乎詭異地向上翹了一下,仿佛在嘲笑。陳默強忍著不適,
記錄著觀察到的一切。他發現,“人臉”的低語似乎并非憑空捏造,
而是放大了患者內心深處潛藏的陰暗面——愧疚、貪婪、怨恨、恐懼。
它像一個惡毒的審判者,用你最不堪的過往來折磨你,直到你精神徹底崩潰。
“這是‘心魔蠱’……”一個蒼老而沙啞的聲音在他身后響起。陳默猛地回頭,
看見一個拄著拐杖、身形佝僂的老婦人站在不遠處。她滿臉皺紋,眼神卻異常銳利,
仿佛能洞穿人心。正是望聞鎮上最年長的顧婆婆,
據說她年輕時曾跟著一位游方道士學過些“道行”,通曉些陰陽怪談,只是平日里深居簡出,
不與人多來往。“顧婆婆?”陳默有些意外。顧婆婆緩緩走近,
目光落在隔離屋內奄奄一息的王老拐身上,
輕輕嘆了口氣:“作孽啊……都是作孽……”她頓了頓,看向陳默:“陳老師,
你不是我們鎮上的人,有些事,你可能不信。但這‘人面疫’,不是尋常病癥,
是我們望聞鎮欠下的債?!标惸闹幸粍樱骸邦櫰牌?,您知道些什么?
”顧婆婆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復雜的情緒,有恐懼,也有悲哀?!拔覀冩偤笊?,
有一座荒廢了幾百年的‘鎮怨祠’,”她緩緩說道,“祠堂里供奉的,不是神,也不是佛,
而是……怨?!薄霸??”“嗯,”顧婆婆點頭,“聽我太奶奶說,很久很久以前,
我們望聞鎮的先人,曾在這里犯下過大錯,引得天怒人怨。為了平息那些不散的怨氣,
才修了那座鎮怨祠,將‘怨’封印在里面。每隔幾十年,如果鎮上人心不正,邪念叢生,
祠堂里的‘怨’就會蘇醒,化為‘人面’,攀附在那些心懷鬼胎的人身上,
用他們自己的惡念來懲罰他們?!鳖櫰牌诺脑捪褚坏篱W電,劈開了陳默心中一直以來的迷霧。
如果這是真的,那么“人面疫”的傳播,就不是通過簡單的飛沫或接觸,而是某種更玄妙的,
與“人心”相關的方式。“那……有辦法嗎?”陳默急切地問。顧婆婆搖了搖頭,
眼神黯淡:“祠堂早就荒廢了,當年的祭祀和安撫之法,也失傳了大半。只知道,
那‘怨’的源頭,就在祠堂最深處。除非……能找到源頭,將它重新封印,或者……平息。
”“鎮怨祠……在后山哪里?”陳默追問。顧婆婆抬起枯瘦的手,
指向濃霧籠罩的后山深處:“就在那片黑松林背后,一般人不敢進去,都說那里……不干凈。
”(六) 踏入禁地與石碑秘聞陳默決定去鎮怨祠看一看。他知道此行兇險,但他更清楚,
坐以待斃只有死路一條。他找到了老趙頭和另外兩個相對冷靜、且家人尚未感染的年輕人,
將顧婆婆的話和自己的猜測告訴了他們。出乎意料的是,在絕望面前,
這幾個平日里老實巴交的莊稼漢,竟也生出了幾分血勇?!瓣惱蠋?,我們跟你去!
”老趙頭握緊了手中的柴刀,“橫豎都是死,不如拼一把!”第二天清晨,天色依舊陰沉。
陳默、老趙頭,還有兩個年輕人——趙大山和李根生,在顧婆婆的指點下,
帶著簡陋的武器(柴刀、鋤頭)和一些食物清水,踏上了前往后山禁地的路。
后山的路本就難走,越往深處,植被越是茂密詭異。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潮濕的腐臭味,
一些從未見過的蕈類植物在陰暗的樹根下散發著幽幽的磷光。黑松林名副其實,
陽光幾乎透不進來,四周靜得可怕,只有他們踩在枯枝敗葉上發出的沙沙聲。“就是這里了。
”顧婆婆的聲音帶著一絲顫抖,她并沒有跟他們深入,
只是將他們引到了一處被藤蔓和雜草幾乎完全掩蓋的殘破石階前。四人撥開藤蔓,
石階蜿蜒向上,通往一個被黑松林環抱的小山坳。山坳中央,
隱約可見一座坍塌了一半的建筑輪廓,正是那座傳說中的鎮怨祠。祠堂早已破敗不堪,
屋頂塌陷,墻壁上爬滿了青苔和不知名的蔓延植物。正門牌匾上的字跡已經模糊不清,
只能依稀辨認出“怨”和“祠”兩個字。祠堂周圍的石板地上,散落著一些形狀怪異的石雕,
大多已經風化,但仔細看去,竟都是些扭曲痛苦的人臉造型,
與患者身上出現的“人面”如出一轍!陳默心頭一凜,快步走進祠堂內部。祠堂里光線昏暗,
蛛網密布,正中央的供臺上空空如也,但殘留的香灰和油漬表明這里曾經確實進行過祭祀。
“看!這里有字!”趙大山突然叫道。在祠堂左側一面相對完好的石壁上,
他們發現了一些模糊的壁畫和刻字。壁畫的風格原始粗獷,
描繪的似乎是一場血腥的屠殺——一群手持武器的人正在追殺另一群衣著不同的人,
火焰、鮮血、以及一張張驚恐扭曲的臉孔,構成了令人不安的畫面。壁畫下方的石刻文字,
是一種非常古老的隸體,很多字陳默都不認識。他拿出隨身攜帶的筆記本和鉛筆,
將這些文字和壁畫圖案盡可能完整地拓印下來。就在這時,李根生發出一聲驚呼,
他指著供臺后方的一塊活動的石板:“這里……這里好像可以打開!
”幾人合力推開沉重的石板,一個黑漆漆的地洞出現在眼前,
一股更加濃郁的腥臭和陰冷氣息從洞口噴涌而出。洞壁上,似乎也刻著密密麻麻的符號。
“這下面……是什么?”老趙頭聲音發顫。陳默打著手電筒朝洞內照去,
只見一條狹窄的石階盤旋向下,深不見底。手電光芒所及之處,
隱約能看到洞壁上似乎嵌著一些東西……一些閃著白光的、類似骨頭的東西!“別下去!
”陳默拉住了想要探頭察看的趙大山,“這里太危險了。
我們先把石壁上的東西帶回去給顧婆婆看看,或許能找到線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