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末年,桂州觀縣出了一位傳奇人物。這人是一位訟師,名叫劉鐵嘴。
劉鐵嘴自幼飽讀詩書,十二歲便中了秀才。然而時運不濟,屢試不第后,
他轉而鉆研《大清律例》,憑借過目不忘的記性和縝密的邏輯思維,
在鄉里漸漸闖出 “鐵嘴訟師” 的名號。不同于尋常訟師唯利是圖,
劉鐵嘴有一副俠義心腸,鼻梁上架著的銅腳老花鏡后,
是一雙洞察世事卻始終透著正氣的眼睛。他常著藏青色土布長衫,袖口磨得發亮,
腰間總別著一桿竹制旱煙桿。行走鄉間時,煙袋隨著步伐在臀部輕輕晃動,
儼然一幅 “布衣青天” 的模樣。當地百姓私下里稱訟師為 “打刀的”,
取其言辭如刀、剖理斷案之意。劉鐵嘴卻將這 “刀” 使得極有章法 ,
專斬為富不仁奸詐狂妄之人,專護含冤受屈的百姓。曾有地主強占佃戶祖墳地,他引經據典,
在縣衙大堂上列數《大清通禮》中 “墳墓界至” 的律條,說得縣官頻頻頷首,
最終判地主歸還田畝。又有寡婦被誣陷與人私通,他微服查訪,找到關鍵人證,
在公堂之上以 “捉奸需雙” 的律例,為婦人洗清冤屈。久而久之,“有理去找劉鐵嘴,
無理也能辯三分” 的說法,就在觀縣傳開了。光緒二十七年冬,一場罕見的寒潮席卷桂州。
江面結了薄冰,兩岸竹林被雪壓得彎了腰。渡口就嵌在灣畔的鵝卵石灘上。
冬日清晨的薄霧像匹濕漉漉的素絹,裹著水草與朽木的腥氣,把青灰色的碼頭石階洇得發亮。
二十來級石階層層疊疊浸在半尺深的江水里,最底層的石縫間還掛著昨夜結的冰棱,
在晨光里折射出細碎的虹彩。碼頭邊系著兩艘烏篷船,船身被江水浸成深褐色,
船頭的防撞木已磨出溫潤的包漿。靠近石階的那艘正 “吱呀” 晃著,
船尾老艄公正用竹篙推開浮冰,篙頭鐵尖刮過冰面時,發出指甲抓撓陶盆般的刺耳聲響。
船篷是用竹篾夾著油布搭成,邊角處的油布已皸裂,露出底下深褐色的竹篾,
篷頂積著層薄雪,被艙內透出的熱氣蒸得絲絲縷縷往下滴水。
“趕早集的都上來咯 ——”老艄公的嗓子像被砂紙磨過,帶著特有的濁音。話音未落,
岸邊頓時熱鬧起來。挑山貨的貨郎把扁擔往肩上一甩,
竹筐里的香菇木耳在晨霧中散發出潮濕的香氣。扎著白頭巾的農婦挎著竹籃,
籃底墊著剛摘的青菜,菜葉上還掛著霜花。幾個穿粗布短打的腳夫扛著扁擔,
鐵環扁擔在他們肩頭 “哐當” 作響。人群如潮水般涌上跳板,跳板是根碗口粗的杉木,
兩端用草繩綁在船舷上,人一踩上去就吱呀亂顫。船頭的艄公正忙著接人,
他的手像老樹皮般粗糙,指甲縫里嵌著黑色的泥垢,卻穩穩地抓住每個登船人的手腕,
把他們拉進船艙。船艙里早已擠得密不透風,二十多張面孔在昏暗的光線下若隱若現,
呼出的白氣在篷頂聚成云團,又化作水珠滴在人頭上。
一個穿對襟棉襖的老漢把旱煙袋別在腰間,往船板上一蹲,膝蓋幾乎頂到對面人的下巴。
他身旁的少年懷里抱著只蘆花雞,雞爪子被草繩捆著,正 “咯咯” 地叫著,
翅膀撲棱起的雞毛飄落在眾人肩上。船尾有個賣油紙傘的商販,把傘捆成一摞豎在角落里,
傘面上的山水墨畫在水汽中漸漸暈染開來。老艄公解開纜繩,竹篙往江底一撐,
船身猛地晃了晃。“都坐穩咯!”他吆喝著,聲音在江面上回蕩。船緩緩離岸,
船頭劈開的水波卷著碎冰,發出 “咔嚓咔嚓” 的聲響。兩岸的竹林在寒風中沙沙作響,
竹梢上的積雪簌簌掉落,驚起幾只棲息的水鳥,撲棱棱飛向遠處的山巒。
船艙里漸漸暖和起來,有人開始閑聊。賣山貨的貨郎講起昨晚撞見的狐仙,
手舞足蹈地比劃著;扎白頭巾的農婦則抱怨著家里的男人,聲音尖細卻帶著幾分嗔怪。
幾個腳夫靠在一起打盹,鼾聲與江水的嘩嘩聲混在一起。船行到江心,水流忽然加急,
船身劇烈顛簸起來。膽小的婦人驚叫著抓住旁邊人的胳膊,
孩子們卻興奮地趴在船舷上看浪花。老艄公站在船尾,瞇著眼睛盯著水流,
手中的竹篙時而點向左邊,時而點向右邊,每一次撐篙都帶著千鈞之力,
把船穩穩地導向對岸。陽光穿透薄霧,灑在江面上,碎金般的波光晃得人睜不開眼,
遠處的山峰也褪去了朦朧的面紗,露出青黑色的輪廓。船篷低矮,二十余人肩并肩縮著脖子,
呼出的白氣在冷空氣中凝成霧靄。有人往掌心哈著熱氣,有人用凍得通紅的手搓著耳朵,
船頭船尾的竹篙上,都掛著冰棱子。“要說這劉鐵嘴啊,那腦子真叫活泛。
”一個挑著山貨的貨郎跺著腳取暖,忽然開了口,“去年王屠戶家的豬被無賴搶走,
他三言兩語,竟從無賴床底下搜出了帶王家烙印的豬圈木板。”“何止呢。
” 鄰座的老篾匠接過話茬,旱煙桿在鞋底磕了磕,“前月李秀才家的閨女被豪強逼婚,
劉鐵嘴拿本《婚律》往縣太爺面前一放,愣是讓那豪強賠了三十兩紋銀了事。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將伍章先的軼事說得神乎其神,仿佛他能 “口吐蓮花辯黑白,
筆走龍蛇定曲直”。就在這時,船頭傳來一聲冷哼。眾人循聲望去,
只見一個身著湖藍色杭綢棉袍的后生斜倚著船板,臉上滿是不屑。這后生約莫二十歲年紀,
頭戴瓜皮帽,帽頂的紅絨球隨著他的動作微微晃動,腰間系著繡花搭膊,
腳蹬一雙粉底快靴 —— 在這群粗布短打的村民中,顯得格外扎眼。“哼,
不過是些口舌之利罷了。” 后生撣了撣棉袍上的不存在的灰塵,
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遍船艙,“當年諸葛亮草船借箭,靠的是天時地利;劉伯溫斬龍脈,
憑的是陰陽風水。這伍章先再厲害,不過是鉆了律法的空子。
”撐船的老艄公正用竹篙頂開一塊浮冰,聞言扭過頭:“這位小哥,話可不能這么說。
伍先生替百姓說話,那是積德行善。”“積德行善?” 后生嗤笑一聲,站起身來,
棉袍下擺掃過旁邊老漢的菜籃,“我牛不怕偏不信這個邪!當年孫悟空七十二變,
不還是栽在如來佛的手掌心?這劉鐵嘴要是遇上我,保管讓他變成劉泥嘴,乖乖給我提鞋。
”“牛不怕” 三個字一出,船艙里頓時靜得落針可聞。
幾個常走鄉串戶的老者交換了一下眼色,臉上露出了然又忌憚的神情。
這牛不怕本是鄰鄉地主家的庶子,自小被寵得無法無天,仗著家里有幾個錢,
在鄉里橫行霸道,曾因強搶民女被官府打過板子,卻不思悔改,
反倒得了個 “不怕天、不怕地、不怕官” 的渾名。只因他才從外地游蕩回來,
許多人還不認得他。“年輕人火氣別這么大……”一個賣油紙傘的商販想打圓場,
卻被牛不怕瞪了一眼,硬生生把話咽了回去。牛不怕見眾人不敢接話,越發得意,
拍了拍胸脯:“你們等著,改日我定要會會這劉鐵嘴,讓他知道什么叫天外有天。
”就在此時,坐在牛不怕斜對面的一個老者輕輕敲了敲煙桿。這老者面容清癯,
下巴上蓄著一綹山羊胡,身上的青布棉襖打了幾個補丁,卻漿洗得干干凈凈。他抬起頭,
渾濁的眼睛似乎不經意地瞥了牛不怕一眼,嘴角勾起一抹難以察覺的冷笑,隨即又低下頭,
吧嗒吧嗒抽起旱煙來。船靠碼頭時,積雪已沒過腳踝。
“到岸咯 ——”隨著老艄公一聲吆喝,船緩緩靠向對岸的碼頭。人們又像來時一樣,
擠擠挨挨地踏上跳板,把艙里的熱氣和喧囂一起帶到了岸上。老艄公坐在船尾,
掏出旱煙袋點上,看著漸漸遠去的人群,眼神里透著幾分疲憊,又帶著幾分釋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