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說白天不能睡覺,否則晚上會睡不著——但沒人告訴我,睡不著的時候會看見什么。」
1.我拖著粉紅色的小行李箱站在奶奶家門口。行李箱輪子卡在了石板路的縫隙里。
我使勁拽了拽。拽不動。「到了?」奶奶的聲音從門縫里飄出來。木門發出「吱呀」聲。
奶奶的臉出現在門后。皺紋像樹皮。「艾莉來啦。」奶奶說。她的手比樹皮還粗糙。
我聞到老房子的味道。霉味。還有曬干的草藥味。「進來吧。」奶奶讓開一條縫。我擠進去。
行李箱還卡在外面。「奶奶我的箱子——」「先別管那個。」奶奶打斷我。
她的手突然抓住我的手腕。冰涼。「聽著,艾莉。」奶奶的眼睛黑得像井,「在這里,
白天不能睡覺。」我眨了眨眼。「為什么?」「白天睡了,晚上會睡不著。」奶奶說。
她的指甲掐進我的皮膚。有點疼。「什么叫...睡不著?」奶奶松開手。「就是字面意思。
」她轉身走向廚房,「你會知道的。」廚房傳來切菜聲。篤。篤。篤。我站在客廳中間。
陽光從雕花木窗照進來。灰塵在光柱里跳舞。我的影子被拉得很長。長得不像我。
奶奶的房子在浙江麗水。古堰畫鄉。旅游手冊上說這里很美。但奶奶的房子不在景區。
在一條小巷盡頭。三層木結構。搖搖欲墜。我的房間在二樓。樓梯會唱歌。
每踩一腳就「吱呀」一聲。像在抱怨。「這是你爸爸小時候的房間。」奶奶指著靠窗的木床。
床單是藍格子的。洗得發白。有股樟腦丸的味道。窗外是鄰居的瓦片屋頂。黑壓壓一片。
像魚鱗。「午飯好了。」奶奶在樓下喊。我跑下樓。行李箱還卡在門外。
午飯是筍干燉肉和炒青菜。「多吃點。」奶奶給我夾菜。她的筷子頭有裂紋。「奶奶,
為什么白天不能睡覺?」我又問。奶奶的筷子停在半空。「食不言。」她說。我低頭扒飯。
米飯里有小石子。硌到牙了。但我沒敢吐出來。飯后奶奶洗碗。我坐在門檻上。看螞蟻搬家。
一只螞蟻扛著比它大兩倍的面包屑。搖搖晃晃。我想幫它。但奶奶說過不能碰螞蟻。
「會帶來厄運。」她是這么說的。這里的規矩真多。下午三點。最熱的時候。蟬鳴像電鉆。
我的眼皮開始打架。「奶奶,我困了。」我揉著眼睛說。奶奶正在曬被子。「去洗把臉。」
她頭也不回。水龍頭在院子里。水流很小。像老人在咳嗽。我捧起水拍在臉上。
水珠順著脖子流進衣領。涼得我一哆嗦。還是困。「不能睡。」我對自己說。
但腦袋越來越重。奶奶去鄰居家了。「別亂跑。」她臨走前說。我坐在藤椅上。
藤椅會「吱吱」叫。像在嘲笑我。閣樓的梯子放下來了。我從來沒上過閣樓。
梯子像在邀請我。我爬上去了。閣樓比想象中大。堆滿了箱子。還有一個老式梳妝臺。
鏡子裂了條縫。像一道閃電。我湊近看。鏡子里我的臉被裂縫分成兩半。左邊在笑。
右邊在哭。我后退一步。踢到一個鐵盒。盒蓋彈開了。里面是些發黃的照片。
一個小男孩站在梨樹下。應該是爸爸。照片背面寫著「阿澤五歲」。爸爸的小名原來叫阿澤。
盒底還有本小冊子。像是日記。我翻開第一頁。「今天又睡不著了。媽媽說我白天不該睡覺。
可是好困。我看見天花板上有人影在跳舞。」字跡歪歪扭扭。像被嚇壞了。我翻到下一頁。
「他們不讓我告訴別人。說這是家族秘密。白天睡覺的人會看見不該看的東西。」
我的手開始發抖。「艾莉!」奶奶的聲音從樓下傳來。我趕緊合上日記。但太遲了。
奶奶站在梯子下面。她的臉在陰影里。「下來。」她說。聲音像生銹的鐵。我爬下梯子。
奶奶抓住我的肩膀。「你看了什么?」她的呼吸有股苦味。「沒、沒什么。」我撒謊。
奶奶盯著我的眼睛。「記住,白天不能睡覺。」她一字一頓地說。然后松開手。
「去幫我把曬的被子收進來。」晚飯是稀飯和咸菜。我沒什么胃口。「吃。」奶奶命令道。
我勉強喝了半碗。「奶奶,爸爸小時候也在這里住嗎?」我小心翼翼地問。
奶奶的筷子頓了頓。「嗯。」「他...他有沒有說過睡不著的事?」碗掉在地上。碎了。
「誰讓你問這個的?」奶奶的聲音突然拔高。我縮了縮脖子。「對不起。」
奶奶蹲下去撿碎片。「去睡吧。」她說。聲音又變軟了。像融化的蠟。我的床很硬。
枕頭有股霉味。月光從窗戶照進來。在墻上畫格子。我數羊。一只。兩只。三只。
數到一百零三只時。我聽見閣樓有聲音。像是有人在拖東西。沙。沙。沙。我捂住耳朵。
聲音更大了。「白天不能睡覺。」奶奶的話在我腦子里轉。但我今天明明沒睡啊。
為什么還是睡不著?天花板上有影子晃過。我猛地坐起來。什么也沒有。只有月光畫的格子。
現在看起來像牢房。我躺回去。閉緊眼睛。「快睡快睡快睡...」我對自己念咒語。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做了個夢。夢見自己在照鏡子。但鏡子里是奶奶的臉。
她說:「你白天睡覺了。」我驚醒。窗外天剛蒙蒙亮。公雞在打鳴。奶奶已經起床了。
廚房傳來炊具碰撞聲。我渾身是汗。床單濕了一塊。下樓時奶奶在熬粥。「睡得好嗎?」
她問。眼睛沒看我。「還、還行。」我說。其實根本沒睡。但我不敢說實話。奶奶攪著粥。
「今天帶你去鎮上。」她說。這是她第一次說要帶我出門。粥很燙。我吹了吹。
熱氣糊在眼鏡上。什么也看不見了。鎮上人很多。奶奶緊緊抓著我的手。「別亂跑。」她說。
我們買了新毛巾和香皂。還有一包水果糖。「獎勵你的。」奶奶把糖塞給我。
她的手比昨天暖和。回家路上經過一片竹林。風吹過。竹葉「沙沙」響。像在說悄悄話。
「奶奶,竹林里有東西。」我指著晃動的影子。奶奶加快腳步。「別看。」她說。
到家后奶奶讓我午休。「今天可以睡一會兒。」她說。我愣住了。「但您說白天不能...」
「今天例外。」奶奶笑了笑。笑容有點僵。像戴了面具。我躺在床上午睡。奇怪的是。
反而睡不著了。翻來覆去。數到兩百只羊。終于迷糊了一會兒。醒來時天已經黑了。
奶奶不在家。桌上留著字條:「去張婆婆家,飯在鍋里。」我熱了飯吃。青菜炒過頭了。
發黃。像秋天的葉子。晚上奶奶回來時我已經在床上。「睡著了嗎?」她輕聲問。
我假裝睡著了。奶奶站了一會兒。然后上樓去了。我聽見閣樓的門「吱呀」響。還有低語聲。
但聽不清說什么。我光腳下床。躡手躡腳上樓梯。在轉角處停下。
奶奶的聲音飄下來:「...她今天白天睡了...」
另一個聲音回答:「...時候到了...」我嚇得跑回床上。用被子蒙住頭。
心跳聲大得像打鼓。第二天早上。奶奶做了我最愛的糖水蛋。「多吃點。」她笑瞇瞇地說。
比昨天還溫柔。溫柔得可怕。「奶奶,昨晚誰在閣樓上?」我鼓起勇氣問。
糖水蛋的勺子停在半空。「你聽錯了。」奶奶說。勺子繼續攪動。「家里就我們兩個人。」
我低頭吃蛋。甜得發苦。上午奶奶讓我自己玩。她去菜地了。我又爬上閣樓。日記本不見了。
梳妝臺的鏡子。那道裂縫。變長了。像棵歪脖子樹。我湊近看。鏡子里。我的倒影。
慢了一拍才眨眼。2.早上奶奶去集市了。留我一個人在家。我蹲在院子里看螞蟻。
昨天的隊伍不見了。「喂!」墻頭冒出個腦袋。扎著兩個小辮。「你是誰?」小辮子問。
「艾莉。」我說。「我是小滿。」她咧嘴笑,缺了顆門牙。「你要不要出來玩?」
我看了看大門。奶奶說不能亂跑。但沒說不能和鄰居玩。我推開門。小滿已經跳下來了。
她穿著紅色塑料涼鞋。「我帶你去個好地方。」她拉住我的手。她的手心黏糊糊的。
可能是糖。我們穿過三條巷子。來到河邊。甌江的一條支流。水很清。能看到底下的鵝卵石。
「阿泉!」小滿朝樹下喊。一個黑皮膚男孩抬起頭。「這是艾莉。」小滿介紹。阿泉點點頭。
繼續擺弄手里的竹竿。「他在做釣竿。」小滿小聲說。我們蹲在旁邊看。阿泉用刀削竹子。
動作很熟練。「給你。」他突然遞給我一根冰棍。用舊報紙包著。已經有點化了。「謝謝。」
我說。冰棍是綠豆味的。甜得剛好。「你是城里來的?」阿泉問。我點點頭。
「暑假來奶奶家住?」我又點點頭。「你奶奶是那個會做草藥的周婆婆?」小滿插嘴。「嗯。
」小滿和阿泉交換了個眼神。「怎么了?」我問。「沒什么。」小滿快速說,
「我們去抓小魚吧。」阿泉的釣竿做好了。我們在淺水區玩。水涼涼的。
小滿的裙子濕了半邊。但她不在乎。「看!」她舉起一塊石頭。上面有花紋。像朵花。
「這叫化石。」阿泉說。「送給你。」小滿把石頭塞給我。太陽越來越曬。我們躲到樹下。
「講個故事吧。」小滿說。阿泉清了清嗓子。「從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廟!」
小滿接話。「廟里有個老和尚...」「在講故事!」我們笑成一團。風吹過樹葉。沙沙響。
我靠著樹干。眼皮越來越重。「艾莉?」小滿推推我。「嗯?」「你睡著啦?」我猛地坐直。
「沒有!」但口水流到下巴了。小滿咯咯笑。「再玩一會兒就該回家了。」阿泉看看太陽。
我們又去河邊。這次只是踩水。水花濺起來。在陽光下像小彩虹。「明天還來嗎?」
分別時小滿問。「來。」我說。回家的路上。我總覺得忘了什么。直到看見奶奶站在門口。
「去哪了?」她問。聲音很平靜。「和小滿、阿泉玩了。」我說。奶奶點點頭。「洗手吃飯。
」晚飯是紅燒魚和炒絲瓜。「好吃嗎?」奶奶問。「好吃。」我扒著飯說。魚是小滿家送的。
「明天還能和他們玩嗎?」我問。奶奶給我盛了碗湯。「可以。」湯里有枸杞。
紅紅的漂在上面。像小魚的眼睛。晚上洗澡時。我發現膝蓋青了一塊。不知道什么時候磕的。
水沖上去有點疼。但我不在乎。今天玩得很開心。躺在床上。我摸出那塊化石。對著燈看。
花紋真好看。像真的花一樣。我把它放在枕頭下面。閉上眼睛。奇怪。明明很累。卻睡不著。
數羊。數到五十只。還是清醒的。窗外有蟲鳴。還有...水聲?可是院子里沒有水啊。
我爬起來。從窗戶往外看。月光下的院子空蕩蕩的。但水聲還在。像河邊那種。嘩啦。嘩啦。
我躺回去。用被子蒙住頭。聲音更清楚了。還有腳步聲。輕輕的。從樓下到樓上。
閣樓的門「吱呀」響。我屏住呼吸。「艾莉?」奶奶的聲音在門外。我沒敢應。「睡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