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們的相識六歲的江澈第一次見到沈欣,是在小區那棵老梧桐樹下。
那是個蟬鳴聒噪的夏日午后,他剛和父親大吵一架跑出來,眼角還掛著沒擦干的淚痕。
梧桐樹粗壯的樹干上刻著歪歪扭扭的"江澈到此一游",是他上周用鑰匙偷偷刻下的。
此刻他正用指甲摳著樹皮上的刻痕,把委屈都發泄在這棵不會說話的老樹上。"你在傷害它。
"一個細軟的聲音從背后傳來。江澈轉身,
看見一個穿白色連衣裙的小女孩抱著本精裝童話書,齊劉海下的一雙眼睛又黑又亮,
像兩顆浸在水里的黑葡萄。"關你什么事?"江澈故意惡聲惡氣地說,把鑰匙藏進褲兜。
小女孩卻不怕他,反而走近幾步,踮起腳尖摸了摸樹干上泛白的刻痕。"樹也會疼的。
"她翻開手中的童話書,指著其中一頁,"你看,《會說話的橡樹》里說,每棵樹都有靈魂。
"江澈湊過去,聞到一股淡淡的牛奶香。書頁上是幅彩色插圖:一棵枝繁葉茂的橡樹,
樹干上浮現出慈祥的老人面孔。他忽然覺得臉頰發燙,剛才的怒氣莫名其妙消散了。
"我叫沈欣。"小女孩把書抱在胸前,"你叫什么?""江澈。"他盯著自己的球鞋,
鞋帶散開了也沒察覺。沈欣蹲下來,動作笨拙地幫他系鞋帶,蝴蝶結歪歪扭扭的。
"我爸爸說,系鞋帶是成為朋友的第一步。"陽光透過梧桐葉的縫隙灑下來,
在他們身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江澈看著沈欣發頂那個隨著動作一跳一跳的粉色蝴蝶結發卡,
突然覺得這個夏天好像沒那么糟糕了。從那天起,梧桐樹下成了他們的秘密基地。
沈欣總是帶著各種童話書,江澈則負責爬上樹摘最甜的梧桐花給她。沈欣的媽媽是鋼琴老師,
家里有架黑色的三角鋼琴,有時她會把江澈帶回家,彈些簡單的曲子給他聽。
江澈的父親是建筑設計師,常年不在家,他最喜歡去沈欣家吃飯,
因為沈欣媽媽做的糖醋排骨會讓他想起去世已久的母親。小學四年級時,
沈欣在自然課上得知梧桐樹能活上百年。"等我們變成老爺爺老奶奶,這棵樹還會在這里。
"她摸著樹干認真地說。江澈沒說話,只是把剛抓到的螢火蟲放進她手心,
看那些微光在她指縫間明明滅滅。升入初中后,沈欣出落得越發清秀,
總有男生找各種借口接近她。江澈的個子躥得很快,站在沈欣身邊像道沉默的圍墻。
他從不說什么,只是每天放學都等在校門口的梧桐樹下,
看沈欣小跑過來時馬尾辮在陽光下跳躍的樣子。"今天又有男生給我遞情書了。
"有天放學路上,沈欣晃著書包說。江澈踢開腳邊的石子:"哦。""你都不問是誰嗎?
""你想說自然會說。"江澈盯著遠處的地平線,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
沈欣突然停下腳步:"江澈,你會一直這樣嗎?""哪樣?
""就是...永遠都在這里等我。"她的聲音輕得像片羽毛。江澈的心跳突然變得很吵,
他假裝整理書包帶子來掩飾發燙的耳尖:"梧桐樹不也在那兒等著嗎。"初三那年冬天,
沈欣發高燒住院。江澈每天放學都去醫院,隔著玻璃窗看她。有次被護士發現,
他謊稱是沈欣的哥哥。那天沈欣醒了,看見窗外的他,蒼白的臉上綻開笑容,
用口型說"笨蛋"。江澈在窗外站到雙腿發麻,直到沈欣媽媽來趕他回家。
高中他們考進了同一所學校。江澈開始學素描,
畫本里全是沈欣的側臉——陽光下看書的沈欣,下雨天皺眉的沈欣,
吃冰淇淋沾到鼻尖的沈欣。有次沈欣翻他書包找橡皮,無意中看到了那些畫。
"你什么時候畫的?"她瞪大眼睛。江澈慌亂地搶回畫本:"隨便練筆而已。
""把我畫得這么丑,還好意思說練筆。"沈欣佯裝生氣,卻沒注意到江澈紅透的耳根。
高二文理分科,沈欣選了文科,江澈按父親意愿選了理科。放學后他們不再同路,
但每周五雷打不動地在梧桐樹下碰面。江澈開始攢錢想買臺相機,
他聽說市里有家二手店價格公道。有次路過琴行,看見沈欣和音樂社的學長四手聯彈,
他站在窗外聽完整首《夢中的婚禮》,轉身時撞倒了門口的展示架。那天之后,
江澈開始刻意避開沈欣。他告訴自己這是為了專心備考,卻整夜整夜睡不著,
在速寫本上畫滿沈欣各種表情的眼睛。深秋的某個周末,沈欣堵在他家門口,
眼睛紅紅的:"你為什么要躲我?"江澈攥著門把手,指節發白:"沒有。""因為陳學長?
我們只是社團搭檔。"沈欣的聲音帶著哭腔,"江澈,我們認識十二年了,
你連這點信任都不給我嗎?"江澈看著沈欣睫毛上掛著的淚珠,
突然想起六歲那年她說的"成為朋友的第一步"?,F在他們之間橫亙著太多未說出口的話,
像散開的鞋帶,卻沒人再蹲下來系好。"我需要時間。"最后他這么說,輕輕關上了門。
接下來三個月,他們形同陌路。江澈把全部精力投入物理競賽,
沈欣則帶領文學社拿了市級比賽一等獎。有次在走廊擦肩而過,
江澈聞到熟悉的牛奶洗發水味道,心臟狠狠抽痛了一下。轉機出現在高考前兩個月。
江澈在整理舊物時翻出一本泛黃的《安徒生童話》,扉頁上有沈欣稚嫩的筆跡:"給江澈,
愿所有童話都有美好結局。"書里夾著張照片,是小學畢業那年他們在梧桐樹下的合影,
沈欣笑靨如花,他則別扭地看向別處。那天放學后,江澈站在文科班門口等沈欣。夕陽西下,
她走出來時愣在原地,書包帶從肩頭滑落。"對不起。"江澈遞給她一個牛皮紙袋,"還有,
謝謝。"紙袋里是那本童話書,還有厚厚一疊素描。
每張畫背面都寫著日期和簡短的話:"2018.3.21,沈欣今天扎了丸子頭,
像童話里的小公主"、"2019.10.15,沈欣感冒了,
聲音啞啞的很可愛"...最后一張是空白的,背面寫著:"2021.5.7,
江澈終于明白,他想要的不只是做沈欣生命里的配角。"沈欣的眼淚砸在畫紙上,
暈開了鉛筆的痕跡。她抬頭時,看見江澈身后是漫天晚霞,就像他們初見時的那個夏天。
"梧桐樹開花了。"江澈輕聲說,"要去看嗎?"沈欣點點頭,
伸手握住了他微微發抖的手指。去往梧桐樹的路上,他們誰都沒說話,
但散開的鞋帶終于有人系上了。2 梧桐知道的事高考結束那天,暴雨傾盆。
江澈站在考場外的梧桐樹下,雨水順著葉脈滴在他的白襯衫上,暈開一片片透明的水痕。
他盯著校門口涌動的人群,直到看見那個熟悉的淺藍色身影。沈欣沒打傘,
抱著書包在雨中奔跑,發絲貼在臉頰上像蜿蜒的墨線。江澈快步上前,
脫下校服外套撐在她頭頂。"數學最后一道題我沒寫完。"沈欣仰起臉,睫毛上掛著水珠,
"但作文題目很適合我,《生命中最重要的遇見》。"江澈的手僵在半空,
雨水順著他的手腕滑進袖口。十二年來,他從未告訴沈欣,他們初遇那天他為什么哭泣。
父親撕毀了他畫滿恐龍的素描本,說這些沒用的涂鴉會讓他變成和母親一樣的失敗者。
"你呢?物理最后那道電磁題...""沈欣。"江澈突然打斷她,
"如果...我是說如果,我報考美院,你會覺得意外嗎?"雨聲忽然變得很大。
沈欣的瞳孔微微擴大,像兩滴被驚擾的墨在水中暈開。她伸手接住從樹葉間隙漏下的雨水,
冰涼的觸感讓她想起小時候江澈放在她手心的螢火蟲。"你爸爸...""他知道會殺了我。
"江澈苦笑。父親期望他考入同濟建筑系,延續家族三代建筑師的榮耀。
但那些藏在床底下的素描本里,全是流動的線條與光影——清晨教室里的塵埃,
黃昏時沈欣的輪廓,還有梧桐樹四季變化的姿態。沈欣突然抓住他的手腕,
指尖冰涼卻有力:"江澈,看著我。"她的聲音穿透雨幕,"你記不記得小學時你說過,
梧桐樹能活一百年?"江澈點頭。雨水順著他的下頜線滴落,像無聲的眼淚。
"那我們的約定也要持續一百年。"沈欣踮起腳尖,把他被雨水打濕的劉海撥到一邊,
"無論你選擇什么,我都會在那棵樹下等你。"那一刻,
江澈忽然明白為什么父親總說他是感情的囚徒。他的枷鎖不是父親的期望,
而是沈欣眼中那片他甘愿沉溺的星空。成績公布那天,
江澈的理綜分數足夠上任何頂尖理工院校。他盯著電腦屏幕,
手指在美院報名頁面上懸停了整整十分鐘。父親在書房打電話,
爽朗的笑聲隔著門板傳來:"對,犬子應該能上同濟...是,
繼承我的衣缽..."沈欣的消息就在這時跳出來:「被復旦中文系預錄取了。梧桐樹下見?
」夕陽把樹影拉得很長。江澈到的時候,沈欣正用樹枝在泥土上畫著什么。
她穿著淡黃色的連衣裙,發梢還別著那個褪色的粉色蝴蝶結發卡——六歲初見時的信物。
"在畫什么?"江澈在她身邊蹲下。"我們的樹。"沈欣指著泥土上的簡筆畫。
歪歪扭扭的樹干上刻著兩個小人,旁邊寫著"江澈&沈欣 永遠的朋友"。
那是他們十歲時的杰作,如今樹皮上的刻痕已經長成深褐色的疤痕。
江澈從背包里取出一個牛皮紙包裹:"給你的。"沈欣拆開包裝,呼吸忽然凝滯。
那是本手工裝訂的畫冊,封面上燙金的標題《梧桐知道的事》在夕陽下微微發亮。翻開內頁,
每一張都是她——六歲系鞋帶的側臉,十歲彈鋼琴時繃直的背脊,
十五歲住院時蒼白的微笑...最后一頁是空白的,只寫著一行字:「待續。江澈,18歲。
」"我報了國美。"江澈的聲音很輕,"昨天和父親吵到凌晨三點。"沈欣的指尖撫過畫紙,
觸到一道突兀的裂痕。那是被撕碎后又小心拼接的痕跡。"他撕了錄取通知書。"江澈苦笑,
"說如果我執意學藝術,就永遠別回家。"他攤開手掌,上面有道新鮮的傷痕,
"我搶回來時被玻璃劃的。"沈欣突然抓住他的手,嘴唇輕輕貼在那道傷口上。
江澈的血液轟地沖上耳尖,他看見沈欣的眼淚落在他的掌心,和結痂的血痕混在一起。
"別為我放棄。"沈欣的聲音顫抖著,"我不要成為你的枷鎖。"晚風穿過梧桐葉,
發出沙沙的響聲。江澈想起小時候沈欣說樹也有靈魂,
此刻他多希望這棵見證他們成長的老樹能給出答案。八月中旬,江澈和父親的冷戰仍在繼續。
他白天在便利店打工,晚上偷偷去畫室準備美院入學考試。有次深夜回家,發現書房亮著燈。
父親背對著門,手里拿著什么。當江澈看清那是母親的照片時,
心臟猛地收縮——照片上的年輕女子站在畫架前微笑,背景正是美院的標志性拱門。
父親聽見動靜,慌亂地把照片塞進抽屜。在抽屜閉合的瞬間,江澈瞥見一疊泛黃的素描紙,
上面是母親筆下的父親年輕時的模樣。那一刻,江澈突然理解了父親的憤怒。不是失望,
而是恐懼——恐懼他走上母親的路。那個死于抑郁癥的天才畫家,留給丈夫的除了傷痛,
還有對藝術的全部不信任。第二天清晨,江澈在餐桌上發現一張銀行卡和字條:「國美學費。
別告訴你阿姨。」沈欣的告別來得猝不及防。八月末的傍晚,她約江澈在梧桐樹下見面,
手里攥著個淡藍色信封。"茱莉亞音樂學院的預科錄取通知。"她直接遞給他,
"上周收到的。"江澈的呼吸停滯了一秒。紐約和杭州,隔著十二個時區和一整個太平洋。
"你從沒提過申請...""因為我知道你會支持。"沈欣仰起臉,月光在她眼里碎成星辰,
"就像我支持你去國美一樣。"江澈想起十二年前那個教他系鞋帶的小女孩,
想起她說"所有童話都有美好結局"時篤定的神情。此刻夜風中的梧桐葉沙沙作響,
仿佛在提醒他們兒時的約定。"三年。"沈欣突然說,"給我三年時間。
如果那時...""沒有如果。"江澈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小玻璃瓶,里面是顆嫩綠的種子,
"昨天林業局來小區,說這棵梧桐太老了可能要移走。我偷偷留了顆種子。
"他把瓶子放進沈欣手心,"等它發芽的時候,我們就在一起。"沈欣的眼淚砸在玻璃瓶上。
江澈低頭吻去她眼角的淚,嘗到咸澀與決絕。他知道這不是結束,
而是另一種開始——就像母親畫中那些永遠相連的線條,看似斷裂,
實則以看不見的方式延續。機場告別那天,沈欣穿著初見時的白色連衣裙。
江澈送她一本空白素描本,扉頁寫著:「把你看到的都畫下來,等我補完剩下的部分?!?/p>
沈欣則塞給他一個音樂盒,打開是《夢中的婚禮》的旋律——他們十五歲那年,
她在琴行彈給他聽的曲子。當沈欣的背影消失在安檢口,江澈摸到口袋里突然多出的東西。
是那個粉色蝴蝶結發卡,別著一張字條:「替我保管到梧桐發芽?!够爻痰牡罔F上,
江澈打開沈欣偷偷塞進他背包的信封。里面是茱莉亞的退學申請,日期是昨天。
附頁上沈欣工整的字跡:「我選擇復旦。這不是犧牲,是給我的童話一個更現實的開始?!?/p>
江澈沖出地鐵站時,暴雨突然降臨。他在雨中奔跑,水花濺濕了褲管。
手機屏幕上是剛發給父親的短信:「我決定報考同濟建筑系。但請允許我輔修藝術史?!?/p>
父親回復得很快:「回家吧。你媽媽有幅未完成的畫,或許你能替她完成?!褂晖A说臅r候,
江澈站在小區的梧桐樹下。樹皮上他們兒時刻的痕跡已經模糊,但依然清晰可辨。
他從口袋里掏出那顆梧桐種子,輕輕埋進樹根旁的泥土里。在看不見的地下,
兩顆種子正在悄悄發芽——一顆是梧桐,一顆是十八歲少年埋下的承諾。
而此刻紐約正是清晨,沈欣站在公寓窗前,把國美的明信片貼在墻上最顯眼的位置。
他們都知道,世界上最堅韌的生長,往往始于最痛的割舍。就像那棵老梧桐,
每年秋天落葉紛飛,只為來年春天更繁茂的新生。
3 兩處梧桐同濟大學建筑系的繪圖室徹夜通明。江澈的T恤第三天才換,
肩胛骨在布料下凸出鋒利的形狀。他盯著模型臺上未完成的建筑結構,
食指第二關節處有新鮮的血痂——昨晚切割有機玻璃時走神劃傷的。窗外飄進一片梧桐葉,
正好落在他繪圖的硫酸紙上。"又熬通宵?"室友林峰把冰美式放在他肘邊,
咖啡杯外壁凝滿水珠,"你爸要是知道你這么拼命,大概會后悔逼你學建筑。
"江澈用沾滿木屑的手指撥開那片梧桐葉。葉脈在燈光下像放射狀的血管,
讓他想起沈欣手腕內側淡青色的脈絡。三周沒見了,自從她決定留在復旦,
他們之間突然橫亙著一種奇怪的客氣——像兩個小心翼翼避開地雷的士兵。"不是他的問題。
"江澈轉動脖子,頸椎發出輕響。父親其實妥協了,允許他選修藝術史。
但每次視頻時看到父親身后墻上母親的遺作——那幅未完成的江南水鄉,
他就咽下了所有關于轉系的念頭。
林峰突然壓低聲音:"聽說美院下周有場畢加索版畫展..."咖啡杯在江澈手中傾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