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夕許愿。憨牛:“我希望少爺,長命百歲,幸福快樂。”金榮:“我想和憨牛永遠在一起。
”1“我正在~城樓觀~山景~,耳聽得~城外~亂紛~紛~”這是我第三次唱失空斬,
唱到這一句便有些忘了后面的詞。母親察覺到我的不熟練,板著一張臉。
與我熱熱鬧鬧的咿咿呀呀不同,母親臉上是寒霜,周身圍繞著冬季的雪。我又一次出錯。
母親的手重重拍在桌子上,“夠了!調子全錯了!這么難聽,怎么叫你父親喜歡?
”我習慣性的跪下去。這時。門外有小廝步履匆匆跑進門。“撲通”一聲跪在地上,
“大夫人,七太太生了!”母親一改淡漠,手指摳著桌子邊緣,緊張的追問:“生了個啥?
”小廝哭喪著臉,“大夫人,生了兩個帶把的啊~”這是生了一對雙胞胎兒子。
母親忽聞噩耗,雙眼空洞,身子一軟倒在太師椅里。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氣。我很心疼,
更多的是害怕。母親狠狠哭了一場。又開始罰我。我脫光上衣跪著。
母親一鞭子一鞭子打在我身上。她臉上掛著眼淚,眼神里有失望,有痛苦。
就是沒有對我的疼愛。“叫你不聽話,叫你沒出息,叫你不會討父親歡心!”我緊咬著牙。
疼得滿頭汗,卻不敢喊出聲。我又一次被打暈過去。2每次都是這樣,母親會把我打暈,
然后叫父親過來。這次也不例外。我昏睡一夜,醒來就看到了父親。“父親。
”我悠悠叫一句。父親朝我點點頭。母親溫柔的笑著,“老爺,金榮夢里都念叨著想你呢,
今天留在這里吃頓飯吧。”父親念著剛出生的兩個兒子。聞言直接拒絕了。
“永安和永平剛出生,陽氣弱,正是需要父親的時候,你好好照顧金榮,我走了。”“老爺,
金榮還病著。”“對,不能過病氣給孩子,你,這幾天也別去七太太房里。
”父親對母親交代道。說完轉身便走。留給母親一個離去的背影。我印象里,母親總是這樣。
站在原地。看著漸行漸遠的父親。以前我生病,父親還會整夜守著,
因為我是家里唯一的男丁。可如今不同了。三姨太生了個兒子,比我小十歲。才滿四歲,
已經熟讀三字經,外人都夸父親會生孩子,生了個文曲星。父親走哪兒都帶著二弟。這次,
七姨太又生了兩個弟弟,比我小十四歲。能分給我的關愛自然就少了。母親站在門邊,
背影蕭索。我心疼寬慰她,“母親,我努力練。一定讓父親喜歡我。您別傷心了。
”母親仿若沒聽見。一直到父親的背影看不清了,才轉過頭。我一眼就看到她滿臉的淚。
“來不及了,什么都來不及了。”她捂著自己的臉,不算精致的妝哭花了。
花掉的妝順著皺紋蔓延,勾勒成一幅陳舊的圖案。“唱得好有什么用,
三姨太生的小賤種能說會寫,你什么都不會。“老爺以前,明明最愛聽我唱戲了,如今呢?
哈哈。”“我正在~城樓觀~山景~,耳聽得~城外~亂紛~紛~~”母親把頭發散開,
捏著蘭花指,咿咿呀呀唱起來。字正腔圓,形神俱備。整個人仿佛散發著讓光芒。
一如小時候那樣。四歲時,母親在父親面前唱了一場戲。父親抱著我,眼里全是母親,
那時候的母親,就是這樣的耀眼。這個幸福的畫面深深刻在我腦子里。于是,
小小的我舉起雙手,“父親,母親,孩兒長大以后,也唱戲給你們聽。”“哈哈哈,好啊,
我兒真有能耐。”父親高高把我舉起。我笑的開心極了。母親也是。那是我最幸福的時候。
我想,我和母親走錯了路。可是,也像母親說的那樣,來不及了。3第二天吃午飯。
母親是哭著回來的。我忙問伺候的丫頭。“母親這是怎么了?”丫頭心疼的抹著淚,“少爺,
三太太說了大夫人幾句,大夫人傷心呢。”“說了什么?
”“三太太說——說大夫人的根兒不行,生了個戲子,丟老爺的臉。“還說大夫人福氣薄,
比不上七太太。“又說——老爺夜里跟她說,『看著大夫人滿臉的褶子就吃不下飯,
會來大夫人房里坐坐,也只是顧及少時夫妻而已。』“夫人氣得飯都沒吃,就回來了。
”我捏緊了拳頭。說我是戲子倒也罷了。可女人,誰不愛惜自己在丈夫面前的容貌。
三太太最后一句話,是扎在了母親的心窩里。4母親的哭聲傳進耳朵,
我讓丫頭重新熱了飯菜。我親自送進去。母親已經哭完了。瘦小的身子撲在桌子上,
靜悄悄的。我端著飯走近,輕輕拍拍她。“母親,吃點東西吧,別餓著肚子。
”母親緩緩抬起頭,臉上是半干的淚水。她看著我,忽然溫柔的笑了。我瞳孔一縮,
看著這許久不見的笑臉。印象里,我九歲以前才見過這樣的母親。她端過我手里的飯,
道了句:“兒子,坐下,陪我吃吧。”一句兒子,我多久沒聽到過了。眼眶熱熱的,
坐在母親對面。她拿起筷子,夾了一塊肉送到我嘴邊,“受傷了,吃點肉補補。
”我忙一口咬住,生怕她反悔。肉是什么味道,我沒嘗出來,我只感覺好幸福。
我覺得我現在肯定笑的像個傻子。母親憐愛的看著我,“疼嗎?”我忙搖頭,“不疼。
”怎么會疼?只要看到母親的笑。就算讓我疼死也愿意。母親眼里閃著淚花,抓住我的手。
溫熱的手包裹著我的手,我記得,母親的手能把我的手整個握住的。現在卻不能了。
原來母親已經許久未曾握過我的手了。“是母親錯了,錯的一塌糊涂。“我的兒,以后,
母親再也不打你了。”我看她哭,就慌,立馬跪下,“母親,兒子不疼的,你讓兒子做什么,
兒子都愿意,只求您——別哭了。”她笑著擦掉淚水。那一夜。母親像小時候一樣。
在床邊跟我講小時候的趣事,我笑著和她對話。末了。她輕輕拍著我,哄我入睡。
我抓著她的手放在臉頰旁邊,很舍不得睡著。我已經許久沒有這么幸福了,
我舍不得錯過一分一秒。可是母親輕柔的歌聲太過催眠,我還是沉沉睡過去。夢里,
都是甜的。可是,命運就是這樣。給了一顆糖,就會給一巴掌。如果我知道母親會死。
昨晚我一定不會睡著。5天還沒亮,就聽到門外有人尖叫。初時沒聽清。等我徹底清醒。
才聽到他們在喊。“大夫人上吊了!快去叫老爺!”“啊!”我錯愕的叫了一聲,
只感覺一道天雷從我頭頂劈下來。從床上翻身下來,腳步一軟,踉蹌的跑出門。門外。
家丁和丫頭們驚恐的跑著。丫頭們捂著眼睛,似乎看到了什么可怕的東西。
我一步一步走向母親的房間。這短短的距離,我感覺有一輩子這么長。
不知道被家丁們撞了多少下。才看到那一雙懸空在堂屋的紅色繡花鞋。那是母親最愛的鞋。
就這樣在空中晃蕩。我不敢抬頭看,慌忙轉頭,閉上眼睛。全身都在顫抖。
我覺得這肯定是在做夢。一定是。醒來就好了,醒來就好了!明明,昨天晚上還說了,
以后不打我了。難道。是這種不打嗎?那我寧愿被她打一輩子。我想騙自己是夢,
可是淚水溫熱的感覺提醒我,這都是真的。我終于沒忍住大聲哭出來。
“母親——您怎么舍得,怎么舍得啊!”我跑進房里。想把母親抬下來。可我還不夠高,
夠不到,滿臉的淚水,也看不清母親的臉。痛徹心扉的哭聲,讓周圍的丫頭們都紅了眼眶。
紛紛來拉我。“大少爺,讓大夫人安心的去吧。”“少爺,眼淚不能沾到死者,
不然死者舍不得投胎輪回。”一群丫頭家丁們想把我拖走。可又不敢真的用力。
我哭的幾乎昏厥。這時候父親才來。“夠了!金榮!你有沒有一點大少爺的樣子!
”父親給張總管一個眼色。張總管帶著一個家丁,把我拽到一邊。母親的尸體被抬走了。
我想伸手去抓,卻被張總管抓住手。她舌頭長長的垂在嘴邊,臉色青紫。
不是我記憶里溫柔的樣子。我幸福的夢,沒了。6我病了,高熱不退。還一直哭。夢里。
母親一會兒把我抱在懷里柔聲哄著。一會兒又變成了長舌的模樣,
哭著對我說:“我恨你父親,他說話不算話,說好會對我好一輩子的!”因為母親的死。
父親終于正視我了。也許是因為愧疚。我醒來的時候,看到他坐在我屋里,
神色居然有些憔悴。“老爺,大少爺醒了。”張總管道。父親起身朝我走來,“從今天起,
你別唱戲了,去學校念書吧。”他板著臉,不像四歲時候。我說要唱戲,他笑的很開心。
他們都變了。只有我還沉溺在兒時的夢里。我低下頭,“好。”我病了半個月。
母親的葬禮我沒趕上。現在才捧著菊花來到母親墳前。我以為我會崩潰,會發瘋。
可是我沒有。手撫摸在新立的墓碑上,居然替母親感到慶幸。慶幸她逃離了那高聳的圍城。
“母親,下輩子做蝴蝶吧,不再被圍院困住,一生自由自在。”我把菊花放在墳前,
微風吹過。一只潔白的蝴蝶翩翩飛來,落在黃色的菊花上。我怔怔地看著。蝴蝶又緩緩飛起,
來到我面前,在我緊張的情緒下,落在我的袍子上。我的淚不爭氣的落下來,
“母親——是你嗎?”我的聲音顫抖,伸出手想握住蝴蝶。蝴蝶卻被我嚇到了,振翅飛起。
不帶一絲留戀的飛向遠方,就像母親毫不留戀的拋棄了我。我還是哭了。哭的撕心裂肺。
7我想不明白,母親為什么舍得離開。就算沒有父親的寵愛,可她也是這個院子里的大夫人。
誰敢不給她好臉色,除了得寵的三太太和新寵七太太。在我眼里,
母親不應該活得這么郁郁寡歡。可這些情緒,在我愛上憨牛之后,都理解了。愛這種情緒。
十分不講理。8母親離開后的三年,我瘋瘋癲癲,總是搞自殺。我時常聽到母親叫我去陪她。
丫頭們看我看的緊,有時候還會被我誤傷。父親忍無可忍。給我找了個貼身護衛。
是我母親娘家的遠房親戚。第一次見到憨牛,他穿著草鞋,穿著滿是補丁的衣褲。而我,
一身紅色戲服,眼神空洞地看著他。父親搖頭嘆氣,“憨牛,他就交給你了,我沒什么奢望,
留他一條命就好了。”他叫憨牛,卻不憨,舉止還十分得體。他微微彎腰,“好的,老爺。
”父親拍拍他的肩膀,走了。最近永安和永平正在學洋文。念得很好,他趕著去聽。
大門“砰”的一聲關上。我的院里只有我和他。我走近,“你叫什么?”“憨牛。”“憨牛?
好傻的名字。”我扭腰轉身,不再理會他。紅色的戲服被我甩成一個漂亮的弧型。
“我正在~城樓觀~山景~,耳聽得~城外~亂紛~紛~”如今我再唱這失空斬。
已經頗有韻味。低回婉轉,有板有眼了。我覺得,母親看到這樣的我,肯定會夸獎我,
會笑著摸摸我的頭。憨牛沒走。在院里聽著我唱戲。直到我唱完,他才道:“能苦練一出戲,
就不能好好活下去嗎?”我沒有理會他的話。繼續唱著。我只想讓母親笑,其他人,不重要。
憨牛就這樣留了下來。我剛開始沒感覺不好,只是后來,我每次尋死。他都能阻攔我。這天,
終于下雪了。我院里也有了炭火。我一點一點的偷藏,藏到有五六斤了。晚上,
我就在屋里悄悄升起炭火。想讓自己中毒死掉。我前不久聽到丫頭說,
有一家人就是這樣死掉的。睡一覺,一家人就沒了。我覺得很好。不痛苦。大火盆燃燒著,
屋里暖成一片。我裹著被子睡去。可我一覺醒來,屋里的窗戶全部都開著。我還著涼了。
我一下就想到了憨牛,因為現在我院里,只有他一個人了。我立馬就沖進他的房間,
把他從床上拽起來。“你居然敢壞我的好事,你知道我存這些炭存了多久嗎?”他不害怕。
還笑著,眼睛里閃爍著好看的光芒。“那就麻煩少爺,再存一段時間了,不過——您再燒,
我還是要開窗的。”他的笑十分刺眼。我重重的打了他一巴掌。他不惱,依舊笑著,
看我的眼神像是在看一個胡鬧的孩子。我放棄了燒炭自殺。而是選擇喝農藥。
只是我被限制出門。想要農藥,還得想辦法。這天,我裹著厚厚的皮襖子,在院里溜達。
三夫人帶著已經八歲的二弟在堆雪人。看見我,她笑道:“今兒個,大少爺愿意出來走動了?
”我也笑。隨后瞥一眼二弟。三太太忙把二弟往身后藏。我心里不屑,不就是害怕我報復嗎?
畢竟我母親是因為她的閑言碎語才死的。可我做不到對三太太下狠手。因為我知道,
一個孩子沒有母親的滋味。但是。我可以利用她的恐懼,為我做事。我緩步走到她面前,
已經滿十八的我,比她還高了。“三太太,我要你幫我買些東西。
”我湊在她耳朵邊低聲講著。她眼神逐漸驚恐。說什么都不答應。我什么也沒說,笑著,
一把捏住二弟的頭發。二弟驚聲叫出來:“娘,救我,大哥要殺了我。”三太太這才慌了。
我冷笑著把二弟狠狠一推,二弟倒在雪地里。三太太忙去扶。“這下,三太太愿意幫我了嗎?
不幫的話,以后我就經常欺負二弟。“你說,要是二弟被打傻了,父親還會不會寵著他?
”三太太妥協了。三天后的夜里。三太太房里丫頭,悄悄給我送了一瓶農藥。
在丫頭鬼鬼祟祟離開之后。我回到房里。穿戴整齊衣服,梳好頭發,擰開瓶蓋,
就往嘴里倒農藥。農藥的氣味十分難聞。我差點吐出來,也是在這時。
憨牛一把推開我房間的窗戶,像一頭黃牛一樣把我撞翻。我為了防他,把門都用東西抵住了。
偏偏漏了窗戶。瓶里的農藥撒了一地。可我嘴里的也咽下去了。我以為我死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