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嚴的后頸又開始發燙了。
自離開李大人的判所后,這種被蛇信子舔過般的刺癢感便如影隨形。
他垂眸瞥向肩頭的阿福,這只巴掌大的玄色貍貓正弓著背,絨毛根根豎起,琥珀色的眼睛直勾勾盯著他們身后的青石板路——那里早沒了行人,只有老墻根的青苔在風里晃出細碎的影子。
"霍大哥?"蘇棠的聲音帶著點猶豫,"你又在看什么?"
霍嚴回過神,正對上她仰起的臉。
姑娘發間的藍花被風掀得歪了,露出耳后一點淡粉的薄皮,像片沾了晨露的花瓣。
他喉嚨動了動,把"有人跟蹤"四個字咽了回去——三天前在茶樓外遇刺的場景還在眼前晃,他不敢讓這雙總是彎成月牙的眼睛染上半分焦慮。
"看你頭發亂了。"他伸手替她理了理發梢,指腹觸到她耳尖時,姑娘猛地縮了下脖子,像只被撓到癢處的小貓。
阿福趁機跳到她肩頭,用尾巴卷住那朵歪掉的藍花,倒把蘇棠逗得笑出聲。
兩人轉過街角時,霍嚴的靈契之瞳突然泛起微光。
那是種若有若無的靈識波動,像根細若游絲的線,從他們腳邊的排水口鉆出來,又纏上了蘇棠的繡鞋。
他瞳孔微微收縮——這手法和昨夜暗室里那道偷襲的靈識如出一轍,連波動里的陰鷙都帶著同股子霉味。
"蘇棠,"他突然停步,"你早上說要給陳嬸的雪獒送止癢藥?"
"對啊!"蘇棠眼睛一亮,"陳嬸說那家伙總在槐樹上蹭背,毛都快掉光了——"
"現在去。"霍嚴打斷她,指尖輕輕按在她手腕的靈脈穴上,"我去藥堂幫你拿新曬的艾草,半小時后在西市口的糖畫攤碰頭。"
蘇棠剛要應,卻見他眼底閃過一絲她從未見過的冷硬。
那抹冷硬很快被笑意蓋住,他揉了揉她發頂:"乖,別亂跑。"
看著蘇棠蹦跳著往寵物街去的背影,霍嚴的笑意瞬間斂盡。
他拐進一條窄巷,青磚墻的縫隙里滲出霉味,腳邊的碎瓷片在午后陽光下泛著冷光。
阿福從他懷里竄上墻沿,喉嚨里發出低低的嘶吼——墻根的陰影里,三個灰衣人正慢慢直起腰,腰間的短刀在布下透出森冷的輪廓。
"林澤的狗,養得倒壯實。"霍嚴摸了摸腰間的玄鐵令牌,指尖擦過牌面刻著的"御靈判"三個字,"上回在碼頭查玄獸走私,是誰被我揪著領子按在泥里?
是左臉有刀疤的,還是右邊缺顆門牙的?"
中間那個高個子的手頓了頓。
霍嚴的靈契之瞳里,他靈火的顏色驟然變深——是淬了靈毒的暗紫。
這顏色他在卷宗里見過,林澤為了控制手下,會在他們契約獸的靈核里種下毒引,稍有不從便會被靈火燒穿心肺。
"動手!"高個子低喝一聲,三人呈三角陣型包抄過來。
霍嚴卻突然笑了,他反手拽住身后的爛草繩,用力一扯——頭頂的竹筐"嘩啦"砸下,爛菜葉混著餿水劈頭蓋臉澆在中間那人身上。
趁對方慌亂的空當,他踩著墻根的破酒壇躍上屋檐,阿福的靈影在腳下凝成風刃,帶著他掠過半條巷子。
"追!"身后傳來罵聲。
霍嚴在瓦頂上貓腰狂奔,靈契之瞳的能力被他催到極致——眼前的世界變成流動的靈識圖譜,跟蹤者的靈火如三盞紅燈籠,在圖譜里跌跌撞撞地追。
他拐過三個街角,突然閃進間賣油紙傘的鋪子,把自己埋進堆得老高的傘架里。
"客官要什么傘?"老掌柜的聲音從柜臺后傳來。
霍嚴豎起食指,老掌柜的眼睛瞬間睜大——他認出這是前兩日幫自己找回被偷的傳家寶傘骨的御靈判。
老人咳嗽兩聲,故意提高嗓門:"青竹骨的早賣完了,您要不等下月新貨到?"
外面的腳步聲在鋪門口頓住,接著是重物拖過青石板的悶響。
霍嚴屏住呼吸,直到那三盞紅燈籠的靈火徹底移出圖譜范圍,才從傘堆里鉆出來。
老掌柜遞來杯涼茶,壓低聲音:"林澤那伙人最近瘋了,前日還在碼頭砍傷個查案的判者。
您......"
"謝了。"霍嚴放下茶碗,"幫我傳個話給小六子,就說碼頭倉庫的老鼠該喂食了。"
小六子是在西市口的糖畫攤找到霍嚴的。
這孩子才十三歲,卻生得精瘦,像根曬透的竹竿,此刻正蹲在糖畫攤后啃烤紅薯,嘴角沾著黑灰:"霍爺,您要的東西我都打聽著了。
林澤那老狗最近總往城南破廟跑,昨兒夜里我瞅見他手下抬了口紅漆棺材進去,那棺材縫里......"他打了個寒顫,"滲血。"
霍嚴的手指在桌下收緊。
他想起昨夜在李大人處看到的卷宗——最近三個月,靈判界有七起玄獸失竊案,每起案發前都有人目擊紅漆棺材。
而蘇棠前晚碎玉上的刀疤,和張伯身上的一模一樣,那是林澤特有的"標記",用來懲罰背叛者。
"繼續盯。"他摸出塊碎銀塞給小六子,"棺材里的東西,哪怕看一眼。"
小六子剛要應,糖畫攤的銅鈴突然叮鈴作響。
蘇棠舉著個糖蝴蝶跑過來,發梢沾著點艾草香:"霍大哥!
陳嬸說雪獒聞了艾草果然不撓了,還送了我兩包魚干給阿福——"她突然頓住,盯著小六子手里的烤紅薯,"你又偷買烤紅薯?
上回被劉嬸抓包,還是我替你解圍的!"
小六子縮了縮脖子,一溜煙跑了。
蘇棠氣鼓鼓地在霍嚴身邊坐下,手指戳著糖蝴蝶的翅膀:"你最近總神神秘秘的,昨兒半夜我起來倒水,看見你房間燈還亮著,案上堆了好多卷宗......"她聲音突然輕了,"是不是又遇到難破的案子了?"
霍嚴望著她眼底的擔憂,喉結動了動。
窗外的夕陽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長,連發間的藍花都鍍上層金邊。
他想起三天前她舉著碎玉說"張伯不可能偷玄獸"時的篤定,想起她給受傷的流浪獸包扎時,連指甲縫里都沾著藥粉的模樣。
有些事,或許不該再瞞著她。
"是林澤。"他握住她沾著艾草香的手,"我在查玄獸失竊案,線索全指向他。
但他背后有人,可能......"他頓了頓,"可能和你碎玉上的刀疤有關。"
蘇棠的眼睛一下子睜圓了。
她抽回手,從懷里摸出那塊碎玉,指腹輕輕撫過刀疤:"張伯說這是他年輕時和人打架留下的,可你說......"她猛地抬頭,"我要幫你!
萌寵齋的客人里有好多馴獸師,他們走南闖北,說不定知道什么!"
霍嚴剛要拒絕,卻見她眼里閃著他熟悉的光——那是她第一次見阿福時的光,是她給瘸腿的老黃狗接骨時的光。
他嘆了口氣,指尖輕輕點在她眉心:"可以,但你只查外圍,比如最近有沒有生面孔的馴獸師來買過特殊飼料,或者誰總問玄獸習性......"
"知道啦!"蘇棠把碎玉塞進他掌心,"我明天就去問王伯,他養了二十年靈鳥,連黑市的消息都知道!"
接下來的三天,兩人像對繞線的陀螺。
霍嚴白天跑碼頭查貨單,夜里去破廟附近蹲守,靈契之瞳的能力幾乎要被榨干;蘇棠則泡在萌寵齋,拉著每個客人問東問西,連來買貓薄荷的老夫人都被她纏得答應去女兒的馴獸團打聽。
轉機出現在第四天傍晚。
霍嚴正在碼頭翻著三個月前的貨船記錄,懷里的玄鐵令牌突然發燙——那是小六子的暗號。
他跟著暗號找到巷尾的破墻,墻縫里塞著張染了血的紙,上面歪歪扭扭寫著:棺材里是玄獸尸,眼睛被挖,靈核不見了。
幾乎同時,蘇棠的信鴿撲棱棱落在他肩頭,腿上綁著張字條:王伯說半月前有個戴斗笠的人來買過玄獸鎮靈香,那香只有......能鎖靈核。
霍嚴的手指驟然收緊,紙角刺得掌心生疼。
他終于明白那些失竊的玄獸去了哪里——有人在抽取它們的靈核,用鎮靈香鎖住力量,再做成某種邪器。
而蘇棠碎玉上的刀疤,張伯被截斷的證詞,還有三天前的刺殺,全是為了阻止他查到這一步。
他正想回萌寵齋找蘇棠商量,阿福突然從他肩頭竄起,對著天空發出尖嘯。
霍嚴抬頭,卻見一片碎紙從屋檐飄落,穩穩落在他腳邊。
撿起一看,是封沒有落款的信,墨跡未干:"停手,否則你身邊的人會和那些玄獸一樣。"
晚風卷起信角,露出背面的血手印。
霍嚴望著那抹刺目的紅,后頸的發燙感再次涌來。
他想起蘇棠今早出門前塞給他的糖人,想起她趴在案頭幫他抄卷宗時,發梢掃過手背的癢。
有人在敲他的門。
但這一次,他不會再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