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笄那日，我被父親賣給了六十歲的侍郎。大婚前夕，我在生母的嫁妝繡樓里，
發現了她用命換來的逃生地圖，和十七個同樣被困女子的名字。1針尖刺破錦緞的瞬間，
我聽見前院傳來李侍郎的咳聲。那聲音像是從一口淤塞多年的老井里打撈上來，
混著痰液與衰老的震顫。我的手指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銀針扎進了食指的指腹。
血珠立刻涌出來，滴落在第九只鴛鴦的眼睛上，在云錦上暈開成一朵小小的紅梅。
“哎喲我的小祖宗！”趙嬤嬤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枯樹皮般的手指緊緊箍著我的脈門，
“這料子貴著呢，李家送來的聘禮里就數這匹云錦最值錢。”她俯身含住我的手指，
我聞到她嘴里陳年的口臭混著新鮮的血腥味。溫熱的舌頭裹住我的指尖，像一條黏膩的蛇。
“血染嫁衣是喜兆，”她松開我的手指，從針線簍里捻出一根金線，“得繡進去才吉利。
”我看著那點殷紅被金線一點點覆蓋，想起昨日在父親書房偷看到的婚書。
李侍郎用兩淮鹽引做聘，父親回禮的卻是鎖麟閣——那是我生母的嫁妝，臨河的三層繡樓。
我知道這意味著什么：父親不僅要賣了我，還要收回我生母最后的遺產。
“三姑娘是個有福氣的。”趙嬤嬤穿針引線，將血跡繡成鴛鴦的丹頂，“李大人雖說年長些，
可原配沒留下嫡子，您過去就能掌中饋......”她的聲音突然被前院傳來的哭聲打斷。
那是我大姐的聲音，凄厲得像冬夜的北風。去年她嫁的那個舉人老爺，因三年無所出，
一紙休書將她退回娘家。現在她每天都在祠堂罰跪，膝蓋已經跪出了厚厚的繭子。
我的手指無意識地收緊，繡繃上的絲線深深勒進掌心的紋路。這時一陣香風飄來，
嫡母搖著團扇站在了繡房門口。“秋娘的手藝越發精進了。”她笑吟吟地走近，
染著鳳仙花汁的指甲劃過我的嫁衣，“到底是李大人有眼光，一眼就相中了你。”我低著頭，
看見她裙擺上繡著的牡丹在陽光下閃著刺眼的光。那是用真金線繡的，
一株牡丹就要耗費繡娘半年的工夫。“沈家養你十五年，”嫡母用扇柄抬起我的下巴，
聲音輕得像在說一個秘密，“該還債了。”窗外突然傳來一陣騷動。我轉頭望去，
看見幾個家丁拖著個瘦弱的身影往后院去。那是廚房的燒火丫頭小翠，
聽說她前日被大少爺屋里的管事嬤嬤發現偷藏了一個荷包。嫡母順著我的目光看去，
輕笑一聲：“這丫頭手腳不干凈，已經許給了城南的棺材張。”她湊近我耳邊，
溫熱的呼吸噴在我頸側，“你知道棺材張多大年紀了嗎？六十八了。秋娘啊，你比她有福氣。
”我死死盯著嫁衣上那只染血的鴛鴦，突然發現它的眼睛在陽光下泛著詭異的光，
像是活過來一般盯著我。趙嬤嬤還在絮絮叨叨地說著吉祥話，
嫡母的團扇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我的肩膀，而我的腦海里全是小翠被拖走時，
那雙絕望的眼睛。繡房里的熏香突然變得令人窒息。我數著繃子上七十二種顏色的絲線，
突然想起生母臨終前對我說的話。那時我只有五歲，她冰涼的手指握著我的手腕，
說：“秋兒，記住，女兒家的命，不該由別人來定。”針線簍里，
那把用來剪線的銀剪刀在陽光下閃著冷冽的光。2戌時的更聲剛過，我便借口清點嫁妝，
提著燈籠獨自去了鎖麟閣。夜風穿過回廊，吹得燈籠里的燭火忽明忽暗。
鎖麟閣是沈府最偏遠的院落，因臨河潮濕，平日里少有人來。推開斑駁的木門，
霉味混著塵灰撲面而來。嫁妝箱子整齊地堆在一樓，紅綢扎著，像一具具沉默的棺木。
我提著裙擺小心踏上樓梯。木階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仿佛隨時會碎裂。
三樓是我生母當年的繡房，如今門窗緊閉，鐵鎖早已銹蝕。我從發間取下一根銀簪，
在鎖孔里輕輕撥弄——這是大姐被休回府后教我的本事。“咔嗒”一聲，鎖開了。
推門的瞬間，月光如潮水般涌入。塵埃在光柱中飛舞，像一場細碎的雪。
房間中央擺著一架紫檀木織機，上面蒙著已經泛黃的素錦。我顫抖著掀開錦布，
機杼上赫然刻著幾個小字：“女兒若見此，當效黃崇嘏。”我的心猛地一跳。
黃崇嘏是前朝女詩人，曾女扮男裝考取功名。指腹撫過那些凹凸的刻痕，忽然觸到一處松動。
用力一按，暗格彈開，里面靜靜躺著一本薄冊子。翻開第一頁，
生母娟秀的字跡映入眼簾：“鎖麟閣非嫁妝，乃贖身之資。
城南永寧巷七號地契藏于鳳凰紋第三重經緯...”突然，樓下傳來鐵鎖晃動的聲響。
我迅速合上冊子，吹滅燈籠，屏息躲在織機后。“……鹽引到手就動手。
”是嫡兄沈硯的聲音，“橫豎李侍郎要的是完璧身，燒個干凈反倒省心。
”另一個聲音諂笑著應和：“少爺英明。那繡樓年久失修，走水也是常事。
”腳步聲漸漸逼近樓梯。我攥緊手中的冊子，冷汗浸透了后背。月光下，
織機的影子投在墻上，像一只蓄勢待發的鳳凰。3我蜷縮在織機后，
聽著木梯被踩出的吱呀聲越來越近。嫡兄的皂靴踏進三樓時，桐油的氣味已經彌漫開來。
“都潑好了？”他的聲音里帶著酒意，“那丫頭明日要去慈恩寺上香，回來正好給她個驚喜。
”月光從窗欞的縫隙漏進來，照見地上蜿蜒的油漬。我死死咬住嘴唇，
直到嘗到血腥味——他們不僅要燒樓，還要選在我外出時制造意外。腳步聲停在織機前。
嫡兄突然嗤笑一聲：“這破玩意兒還沒爛透？”他猛地踹向機杼，
紫檀木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我攥著暗格里取出的冊子，聽見紙張在掌心碎裂的輕響。
“少爺，老爺催著問鹽引的事...”隨從的聲音從樓下傳來。“急什么？
”嫡兄又踢了織機一腳，“明日簽完婚書，那老東西自然...”他的話音戛然而止。
我透過織機的鏤空雕花，
看見他彎腰撿起我慌亂中掉落的一根絲線——那是嫁衣上拆下的金線，在月光下燦若滴血。
樓下突然響起急促的銅鑼聲。“走水了！西廂房走水了！”嫡兄咒罵著沖下樓。
我趁機撲向窗邊，發現遠處確實騰起火光——是大姐的院子。
此刻我終于明白她今早塞給我的那個荷包里，為何裝著火石和火鐮。
濃煙已經從樓梯口涌上來。我撕下裙裾捂住口鼻，借著月光瘋狂翻動冊子。
最后一頁的墨跡已經暈開，
但生母的絕筆依然灼目：“城南宅院地契藏于鳳凰花紋第三重經緯，
鑰匙在...”整面東墻突然轟然倒塌。熱浪卷著火星撲來，燒焦了我的袖口。
在躍動的火光中，
織機上那只浴火鳳凰的紋樣突然清晰起來——每一道經緯都是精心設計的密道。
我抓起銀剪刺向繡繃，絲線崩斷的瞬間，一塊桃木令牌從夾層掉落。
令牌背面刻著十七個陌生女子的名字，第一個就是我生母的閨名。
樓板在腳下發出斷裂的脆響。我攥緊令牌從窗口縱身躍下，
腦海里閃過生母留在世間的最后一句話：“女兒家真正的嫁妝，是能養活自己的本事。
”五更的梆子敲過最后一聲，我蜷在瓦礫堆里，看鎖麟閣的梁柱塌成焦炭。
嫡兄的皂靴踏過火星，一聲冷笑混在風里：“天亮前裝箱，別誤了李府的吉時。
”4寅時三刻，寒露凝在窗上，遠處鎖麟閣的焦木仍在冒煙，
趙嬤嬤就用蘸了桂花油的篦子把我頭皮刮得生疼。“今日金明池相看，姑娘可得打起精神。
”她將我的頭發挽成婦人髻，插上一支金鳳簪——那是嫡母的嫁妝，
鳳嘴里銜著的珍珠正壓在我太陽穴上，隨著呼吸一刺一刺地疼。
轎子停在金明池畔的垂楊柳下時，
我聽見李侍郎的笑聲混著痰音傳來：“聽聞沈三姑娘擅丹青？’轎簾突然被掀開。
我下意識往后縮，發簪勾破了帷帽的輕紗。陽光直刺進來，
照見一只布滿老人斑的手——李侍郎的拇指正按在我唇上，強迫我露出牙齒。“張嘴。
”我僵著身子啟唇，他立即將一截紅綢塞進我齒間。綢子浸過苦參汁，嗆得我喉頭發緊。
“齒如編貝，不錯。”他抽走紅綢，轉向我父親，“就是身量單薄了些。
”說著突然撩開我的裙擺。冷風猛地灌進來。我赤著的腳踩在青磚上，
磚縫里的積雪還沒化凈。李侍郎的皂靴就碾在我腳邊，用隨身帶的牙尺量我足長。
“七寸六分，倒是合宜男之相。”他笑著對父親頷首，指甲縫里還沾著午間醉蝦的醬色。
我盯著他腰間晃動的荷包，那上面用金線繡著“早生貴子”——針腳歪斜，
顯然出自他早逝的原配之手。池邊突然傳來喝彩聲。一個賣解女子正在表演吞劍，
她脖頸揚起的弧度像極了我繡繃上的天鵝。李侍郎皺眉轉身時，
那女子突然手腕一抖——“嗖！”劍穗上的玉扣精準地落進我轎中。我慌忙用袖子蓋住，
心跳如雷地發現：這玉扣的纏枝紋，竟與生母織機上刻的一模一樣。“晦氣！
”李侍郎甩袖就走，“女子當街賣弄，成何體統！”父親賠著笑追上去。我趁機摸出玉扣，
發現背面用針尖刻著極小的字：“戌時三刻，瓦舍東角門。”轎子回府路過瓦舍時，
我假裝被風沙迷眼，用沾濕的帕子擦了擦臉。帕子上的姜汁立刻讓我眼圈發紅，
趙嬤嬤果然慌了：“姑娘這眼睛可不敢哭腫，明日還要試嫁衣呢！
”“我想去慈恩寺求個平安符……”我抽噎著指向瓦舍旁的廟宇。趙嬤嬤猶豫間，
我忽然劇烈咳嗽起來——袖中提前藏好的鳳仙花粉簌簌落下，在裙擺上濺出點點“血痕”。
“快！快回府請大夫！”趙嬤嬤的尖叫中，我虛弱地靠向轎窗。瓦舍東角門邊，
賣解女子正將一把小劍舞得寒光凜凜，劍鋒每掠過咽喉一次，就多割斷一縷系著銅錢的紅線。
那些銅錢落地的聲響，像極了鎖麟閣大火那夜，生母的桃木令牌砸在青磚上的聲音。
5趙嬤嬤剛扶我進閨房，我就蜷縮在榻上呻吟起來。“姑娘忍忍，
大夫馬上到……”她急得直搓手，卻不敢碰我染了“血漬”的裙子。
這正是我要的效果——李侍郎有潔癖的傳聞，早被大姐寫在紙條上塞進了我的妝奩。
我故意打翻床頭的藥碗，烏黑的湯藥潑在錦被上。
“嬤嬤...我想更衣...”她手忙腳亂地喚小丫鬟端來恭桶，又急匆匆去催大夫。
等腳步聲一遠，我立刻從舌下吐出那顆大黃丸。這是今早梳頭時，大姐偷偷塞給我的，
她說這藥能讓人“面如金紙，汗出如漿”。恭桶的紫檀木底座冰涼刺骨。我數著窗外的更漏，
在卯時初刻突然尖叫一聲。當趙嬤嬤帶著大夫沖進來時，
看見的正是我“嘔”在銅盆里的朱砂水——那盆提前用姜黃涂過，遇堿立刻變成駭人的猩紅。
“穢物沖撞！快抬出去！”大夫果然如我所料地跳開三步。他隔著帕子搭脈時，
我暗中用膝蓋壓住腹部的穴位，讓脈搏顯出紊亂之相。等屋里只剩我一人時，
我立刻檢查起恭桶。生母的賬本里提過，她當年就是靠這個暗格傳遞消息。
指甲摳到第三道木紋時，底板突然彈開——一本染血的賬冊赫然在目。“宣德元年三月廿七，
購砒霜二錢...四月朔日，付穩婆紋銀二十兩...”我渾身發抖地翻到最后，
發現生母死前竟在城南購置了宅院。地契末尾附著十七個簽名，墨跡深淺不一，
最近的一個竟是五天前簽的。辨認筆跡的瞬間，我險些驚叫出聲——這是大姐的閨名！
門外突然響起腳步聲。我慌忙合上賬本，卻摸到封底夾層里有硬物。摳出來一看，
是把黃銅小鑰匙，柄上刻著“永寧”二字。“姑娘可好些了？”趙嬤嬤推門進來，
手里端著藥碗，“李大人傳話，若三日后還不能好...”我虛弱地點頭，任由她幫我擦汗。
帕子掠過脖頸時，我突然想起賣解女子劍穗上的玉扣——那上面似乎也有“永寧”二字。
當夜我發起高熱。迷迷糊糊間，感覺有人往我枕下塞了東西。天亮時摸出來一看，
是半張被血浸透的繡樣，上面用金線繡著詭異的圖案：一只被鎖鏈纏住的鳳凰，
正啄食自己的羽毛。日頭西斜時，趙嬤嬤端著藥碗退出房門，檐角銅鈴被暮色鍍上一層昏黃。
6戌時的更鼓剛響過一聲，我便借著"高熱昏沉"的由頭遣退了丫鬟。
窗縫里塞進的紙條還帶著大姐常用的茉莉香粉味：“西角門已打點。
”我換上丫鬟的素色襖裙，將賣解女子給的玉扣塞進袖袋——銅鑰匙貼著肌膚，冰涼如蛇。
瓦舍東角門的陰影里，兩個相撲女郎正扭作一團。看客們的喝彩聲中，
我瞥見賣解女子蹲在燈籠下磨劍。她劍鋒一挑，割斷懸在梁上的紅綢，
綢布飄落時正好遮住我們交錯的視線。“姑娘來得遲了。”她嗓音沙啞，
遞來一碗浮著姜片的茶。碗底粘著一片薄如蟬翼的絲絹，
上面用針刺出細密小孔——是宮中才有的“字錦”技藝。我借著喝茶的動作將絲絹藏進舌底，
姜的辛辣逼出眼淚。她卻突然高聲笑道：“小娘子莫怕，吞劍不過是戲法！”話音未落，
劍尖已挑開我衣領，露出鎖骨處的胎記。“果然是璇璣圖的鑰匙。”她指尖劃過我皮膚，
蘸著茶水在案幾上畫了個古怪符號，“四月初八，帶著鳳凰令牌去慈恩寺地藏殿。
香案下第三塊磚能活動。”遠處突然傳來巡夜官差的燈籠光。賣解女子一腳踢翻炭盆，
火星濺上她束胸的麻布。在騰起的煙霧中，她塞給我一團紅線：“李侍郎原配的死不是意外。
這線浸過七步蛇毒，遇熱則化——你該知道繡在哪兒最有用。”更夫敲響二更梆子時，
我摸回閨房。展開舌底的絲絹，對著燭光才看清那些針孔組成的文字：“鹽引有詐，
李宅西廂房梁藏真賬冊。”床幔突然無風自動。我猛地回頭，
看見大姐蒼白的手指正從帳外緩緩縮回。她留在枕邊的，
是半幅繡著枷鎖的肚兜——和李侍郎原配臨終前穿的一模一樣。7四月初八佛誕日，
我戴著帷帽跪在慈恩寺的蒲團上，腕間纏著那串鳳凰木令牌。“女施主，辰時將至。
”比丘尼敲著木魚提醒。寺規森嚴，女子禮佛過辰時便是“不潔”。我假裝整理裙裾，
迅速掃視地藏殿——香案第三塊磚的縫隙里，果然透出一線暗紅。趁著比丘尼轉身添燈油，
我蹲下身摳動磚塊。一塊繡著古怪方陣的絹帕赫然出現，正是失傳已久的“璇璣圖”。
指尖剛觸到絹帕邊緣，突然聽見身后“咚”的一聲悶響。那位比丘尼栽倒在供桌前，
嘴角溢出黑血。我慌忙去扶，她卻死死攥住我的手腕，將某樣硬物塞進我掌心。
她的指甲在我皮膚上刮出三道血痕，
氣若游絲地吐出兩個字：“...當心...”攤開手掌，是半枚被鋸開的銅錢，
斷面還帶著新鮮的金屬腥氣。錢文“宣德通寶”的“德”字上，
清晰烙著李侍郎的私印——這竟是官銀改鑄的私錢！“師太！”我輕拍她的面頰，
卻發現她僧袍下露出半截絹角。抽出來看，是張當票：天順元年典當的鎏金佛像，
抵押人署名竟是李侍郎原配王氏。殿外傳來雜沓腳步聲。我匆忙藏好轉帕和銅錢，
剛站起身就被執事僧攔住：“施主，這位師太可是說了什么？
”“師太只說...佛前供燈該添了。”我低頭掩飾腕間抓痕。執事僧狐疑地審視時，
殿外突然傳來大姐的哭聲：“我妹妹突發急癥！快請大夫！”人群騷動間，
我瞥見大姐的丫鬟正往功德箱里塞什么。趁亂摸到箱邊，
從香灰中摳出個油紙包——里面是把黃銅鑰匙，
柄上刻著與生母賬本里相同的編號“永寧七”。“姑娘快走！”趙嬤嬤突然出現拽住我，
“李府來人了，說您...您...”她驚恐地看向殿外。透過晃動的經幡，
我看見李侍郎的管家正查驗一塊帶血的帕子。那分明是我今早“不慎”落在轎中的月事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