墻上的老式掛鐘敲了十二下。霍老頭仰臥在硬板床上, 右太陽穴突突地跳,
像有只甲蟲在血管里橫沖直撞。他伸手摸索床頭柜上的降壓藥,玻璃藥瓶在掌心滾了兩圈,
終究沒打開,上月體檢時醫生說過,長期失眠會讓血壓像坐過山車,可他舍不得多吃一片藥,
那盒進口藥三十六塊錢一粒。客廳傳來老舊冰箱壓縮機啟動的嗡鳴。他知道妻子睡在小臥室,
自從三年前他把攢了十年的積蓄拿去給兒子還網貸,兩人就分了房。臨睡前,
他瞥見妻子在廚房擦油煙機,背影單薄得像片風干的菜葉,想起剛結婚那年,
她穿著月白的確良襯衫在煤油燈下批作業,發梢沾著粉筆灰,他伸手替她拂去,
她回頭笑出兩個酒窩。這已經是這個月第十次失眠了。自從兒子上個月又欠下五萬塊高利貸,
霍老頭就再也沒睡過一個安穩覺。黑暗中,他能清晰地聽見妻子在隔壁房間輕輕的咳嗽聲,
兩人分房睡已有三年,自從兒子把他們準備養老的二十萬拿去還債后,
妻子就再也沒和他睡過一張床。床頭柜上的相框斜了。他側身扶正,
玻璃映出自己眼角的皺紋,像干涸河床上的裂紋。照片里孫子周歲,他舉著撥浪鼓逗孩子笑,
兒子兒媳站在身后,那時房貸還沒壓垮他們,兒媳的羊絨衫還是新的,現在那衣服早起了球。
凌晨四點,霍老頭實在熬不住,輕輕起身,摸索著穿上那件磨得發亮的藍布外套,
悄悄走進廚房。月光透過窗戶灑進來,在灶臺前投下一片清冷的光。他打開冰箱,
里面只剩下半棵蔫了的白菜和幾個雞蛋。早上七點,陽光透過窗簾的縫隙照進房間,
霍老頭匆匆洗漱完,發現毛巾又破了個洞。他想起這條毛巾還是孫子周歲時買的,
印著可愛的卡通小熊,如今小熊的臉都快磨沒了。廚房傳來輕微的響動。他躡手躡腳過去,
見妻子正往保溫杯里灌小米粥,搪瓷缸子沿磕在臺面上,發出細碎的響。“明天周一,
幼兒園門口堵車。”她頭也不抬,圍裙帶子松了一根,在身后晃蕩。他想幫她系上,
手伸到半空又縮回,轉身從門后摸出孫子的卡通書包。遠處傳來環衛工掃地的沙沙聲。
他摸出手機,屏幕亮起時刺得眼睛疼。通訊錄里“兒子”的號碼被設成快捷鍵,
旁邊標注著“小偉”,這是妻子堅持的,她說“偉”字有單立人,做人要站得直。
可現在這個“偉”字下面,躺著十七條未讀消息,全是“爸,轉兩千”“房貸還差三千”。
他拇指懸在鍵盤上,遲遲沒按下去。幼兒園離家里有三站路,霍老頭舍不得坐公交,
一路小跑著去。懷里的早餐早已涼透,可他生怕耽誤了孫子吃早飯。
遠遠地就看見小寶在幼兒園門口蹦蹦跳跳,一見到爺爺,立刻張開小手撲過來:“爺爺!
爺爺!”小寶奶聲奶氣的聲音讓霍老頭心里一暖,所有的疲憊仿佛都消失了。他蹲下身,
從懷里掏出早餐,卻發現饅頭已經被捂得發潮。“小寶,快吃吧。”霍老頭笑著說,
眼睛卻忍不住紅了。小寶咬了一口饅頭,突然說:“爺爺,你怎么不吃?”“爺爺不餓,
小寶乖,多吃點。”霍老頭摸了摸孫子的頭,看著他吃得津津有味的樣子,
心里既欣慰又心酸。七點零五分,霍老頭站在幼兒園門口,看著孫子蹦蹦跳跳走進大門。
孩子忽然回頭,舉起小胖手喊“爺爺再見”,帽子上的小熊耳朵跟著晃動。他鼻子一酸,
趕緊揮手。“霍叔,來送小寶啊?”隔壁單元的張姨拎著菜籃子路過,
塑料兜子里的鯽魚甩了下尾巴,濺出幾滴腥水。“是啊,小寶媽上班早。
”早市的喧鬧聲潮水般涌來。霍老頭摸出帆布購物袋,往蔬菜區走。路過肉攤時,
攤主老李喊他:“霍哥,今天豬里脊新鮮,來二斤?”他頓了頓,看見案板上的肉泛著粉紅,
想起孫子昨天說“要吃糖醋排骨”。手伸進口袋摸錢包,觸到信用卡時又縮了回來,
轉而去挑土豆——三塊五毛八一斤,挑了五個,剛好兩斤。“老霍,幫我稱斤菠菜。
”賣菜的王大姐沖他笑,露出缺了顆門牙的豁口。她丈夫前年出車禍走了,獨自帶著女兒過,
霍老頭常來她這兒買菜,有時多給兩毛錢,她就往袋子里多塞兩根蔥。“大姐,
今天菠菜咋賣?”他捏起一棵菜,葉子上還沾著泥,莖稈粗得像小拇指。“兩塊五,
給你按兩塊三。”王大姐快手快腳地稱好,又往袋里塞了棵生菜,“自家種的,
帶回去給小寶炒著吃。”路過糧油店時,霍老頭聽見里面吵架。“說好了月底還,
這都過了五天了!”穿皮夾克的男人拍著柜臺,旁邊站著個年輕人,低頭盯著手機屏幕。
他認出那是對門的小林,去年剛結婚,上個月還來借過扳手。“再寬限幾天,
我爸退休金還沒到賬……”小林的聲音越來越小,霍老頭趕緊低頭,加快腳步走過,
褲兜里的手機忽然震動,掏出來一看,是兒子發來的消息:“爸,車貸還差四千,明天要交。
”回到家,妻子正在收拾屋子。霍老頭剛想開口說點什么,
妻子卻先說話了:“兒子剛才打電話來,說兒媳要買新手機,讓我們先轉三千塊。
”她的聲音很平靜,卻像一把刀刺進霍老頭的心里。“三千?
可我們這個月的房貸還沒還上呢!”霍老頭忍不住提高了聲音。“那你說怎么辦?
”妻子突然發火,“你就知道慣著兒子,現在好了,全家都跟著遭殃!
”兩人的爭吵聲驚動了隔壁的鄰居。霍老頭趕緊壓低聲音,“小點聲,別讓鄰居聽見笑話。
”妻子冷哼一聲,“都到這份上了,還怕人笑話?你看看咱們家,哪像個家的樣子!”說完,
轉身走進房間,“砰”地一聲關上了門。霍老頭摸出枕頭下的記賬本,泛黃的紙頁上,
鉛筆字寫得密密麻麻:“4月10日,還信用卡8000;4月15日,
房貸6600;4月20日,小偉要生活費3000;4月28日,
孫子奶粉1200……”最后一頁夾著張診斷單,“疑似腦供血不足”幾個字被折了角,
日期是上個月十五號,那天他剛把補發的退休金轉到兒子卡里。霍老頭癱坐在沙發上,
感覺渾身的力氣都被抽走了。茶幾上放著兒子小時候的照片,照片里的小男孩笑得那么燦爛,
他還記得那時自己常常抱著兒子說:“等你長大了,爸爸就享福了。”可如今,
兒子卻成了他最大的負擔。第二天,霍老頭悄悄去了一趟醫院,這幾天頭疼的實在受不了。
消毒水的氣味像根細針,扎進霍老頭的鼻腔。他盯著走廊盡頭的電子屏,
“CT室”三個字在晨光中泛著冷白的光。“霍建國,到護士站取報告。
”廣播聲讓他渾身一顫。起身時,后腰硌在金屬椅沿上,疼得皺眉。護士遞過信封時,
指尖在他手背上停了一瞬,像有話要說,最后只是輕聲說:“找醫生看看吧。”他點點頭,
信封在掌心沉甸甸的,仿佛裝著半袋水泥。診室里,醫生戴著口罩,眼神比昨天更嚴肅。
“情況不太樂觀,”醫生指指CT片,“腦部有陰影,建議盡快做增強掃描。
”霍老頭盯著片子上的黑白影像,想起小時候在鎮上看露天電影,
幕布上的人影也是這樣模糊不清。“大概需要多少錢?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像從很遠的地方飄來,帶著空洞的回響。“先交八千吧,
醫保能報一部分。”醫生低頭寫單子,鋼筆尖在紙上劃出沙沙的響。出了診室,
霍老頭在樓梯間坐了很久。手機在褲兜震動,是兒子發來的定位:“爸,十點半,銀行門口,
別遲到。”他摸出煙,卻發現沒帶打火機。旁邊蹲著吸煙的年輕人遞來火機。
銀行大廳的空調太冷,霍老頭抱緊了胳膊。兒子穿著件褪色的夾克,袖口磨得發白,
正對著手機屏幕罵罵咧咧。“又怎么了?”他輕聲問。“還能怎么,你孫子又病了,
你兒媳非讓去私立醫院,燒錢!”兒子頭也不抬,指甲在屏幕上敲得啪啪響。
霍老頭想說“孩子病了別省錢”,卻看見兒子后頸新添的白發,比自己的還顯眼,
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霍先生,這邊請。”客戶經理笑容可掬,領著他們進了小辦公室。
墻上掛著“誠信為本”的匾額,霍老頭盯著“信”字的最后一筆,像根上吊的繩子。
“您申請的是房屋抵押貸款,”經理推了推眼鏡,“目前評估價是一百二十萬,
最高可貸七成……”兒子忽然打斷:“貸八十萬,越快越好。”經理愣了一下,
看了眼霍老頭,他看見自己在對方鏡片里的倒影,縮著肩膀,像只受驚的老龜。“小偉,
”霍老頭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發抖,“別貸這么多,咱們……慢慢還。”兒子猛地轉頭,
眼里燃著怒火:“慢慢還?你知道人家怎么催我嗎?潑油漆,堵鎖眼,
你想讓你孫子天天擔驚受怕?”霍老頭想起上周孫子哭著說“門口有怪獸”,原來不是噩夢,
是真的。他喉嚨發緊,想說“爸對不起你”,卻看見兒子抓起桌上的水杯,
“砰”地摔在地上,玻璃碴子濺到他腳邊。“你以為我想靠你?”兒子的聲音里帶著哭腔,
“要不是當年你非讓我接班當工人,我會沒出路?現在人家同學都當老板了,我呢?
連老婆孩子都養不起!”霍老頭覺得胸口被重物壓住,喘不過氣來。接班當工人,
那是三十年前的事了,那時國企還是鐵飯碗,他托了多少關系才把兒子弄進去,
誰能想到廠子會倒閉,誰能想到時代變得這么快?“別說了!”他猛地起身,
椅子在地面劃出刺耳的聲響。這是他第一次對兒子發火,心跳得厲害,太陽穴突突直跳。
兒子愣住了,“啪”的一聲,耳光響在大廳里。霍老頭的手懸在半空,掌心火辣辣的疼。
兒子捂著臉,眼淚在眼眶里打轉,卻沒掉下來。客戶經理尷尬地咳嗽兩聲,退出了辦公室。
窗外傳來消防車的鳴笛,由遠及近,又漸漸遠去,像極了霍老頭這輩子的哭聲,
總是剛到嗓子眼,就被咽了回去。“爸……”兒子的聲音帶著哽咽。”霍老頭擺擺手,
轉身走出銀行。陽光刺得眼睛疼,他摸出診斷書,在垃圾桶前站了很久。信封角被汗水浸濕,
隱約能看見“疑似惡性腫瘤”幾個字。他想起母親臨終前,都舍不得吃點好的,
現在他終于懂了,有些東西,省著省著,就沒了。路過幼兒園時,傳來孩子們的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