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1977 年?水鄉春潮（上）江南的四月總浸在濕漉漉的水汽里，
老槐樹的新葉剛冒出絨毛，蘇挽秋蹲在河邊搓洗知青點的藍布衫，指腹被皂角水泡得發白。
河埠頭的青苔滑溜溜的，硌得膝蓋生疼，卻比不過心口的鈍痛 —— 今早去公社領糧票，
才知道自己的定量又被克扣了半斤，就因為沒給大隊長家的閨女補習算術。
竹籃里的藍布衫是去年進城時用三張工業券換的，領口還留著母親縫的玉蘭花刺繡，
此刻正被皂角水浸得發皺。河水倒映著粉墻黛瓦，偶爾有小魚掠過水面，
攪碎青石板上的晨光。對岸傳來赤腳踩過青石板的聲響，
抬眼便見周明修抱著半筐草藥穿過石拱橋，
竹簍邊沿露出幾頁卷邊的《本草綱目》—— 那是她上周趁他不注意塞進竹簍的，
扉頁夾著用紅筆圈注的 "益母草治痛經"，旁邊還畫著歪歪扭扭的益母草圖案。
這個總在田埂上采草藥的少年，褲腳永遠沾著泥星子，布鞋前頭破了洞，
露出被曬成古銅色的腳趾，卻會在深夜溜進知青點，把曬干的薄荷放在她窗臺，
用報紙仔細包好，壓著塊小石子防著野貓。"公社衛生站缺金銀花。
" 少年嗓音像新抽的蘆葦，帶著破土的青澀。他蹲下身時，裝草藥的布袋滑開道口子，
幾片缺角的糧票混著曬干的薄荷葉掉出來。蘇挽秋認得那是上周她硬塞給他的全國糧票，
邊角還留著被雨水洇開的藍墨水印，像朵開敗的小藍花。這些糧票是她從每月定量里省下的，
原本想攢夠了給周明修買本像樣的輔導書 —— 他總說想考醫學院，
像她父親那樣治病救人，而她至今記得父親被批斗前，書房里整面墻的醫書，
《千金方》《本草綱目》整齊排列，父親戴著老花鏡抄方的背影，在落地窗前投下溫暖的光。
正在播送新聞："今年恢復高等學校招生考試......" 水瓢 "當啷" 砸進木盆，
同屋的李紅梅沖出來搶收音機，辮梢的紅頭繩甩得噼啪響："別聽這些虛的，
回城指標才是真格的！" 她眼角余光掃過周明修手里的糧票，唇角扯出絲冷笑，
指甲無意識地摩挲著口袋里的指標申請表 —— 那是她今早趁蘇挽秋采藥時偷偷寫的，
模仿著對方的字跡，在 "家庭成分" 欄多畫了個叉，
還在 "個人評語" 里添了句 "思想動搖"，袖口沾著的藍墨水，
正是偷用蘇挽秋的鋼筆留下的。一、1977 年?水鄉春潮（下）暮色漫進曬谷場時，
蘇挽秋在老槐樹下教周明修背化學公式。石磨盤當桌子，筆記本是用舊報紙訂的，
鉛筆頭短得快捏不住，周明修握筆的姿勢卻格外認真，指節因用力而泛白。
他掌心的繭子蹭過紙頁，每寫一筆都像在刻進生命，
"碳酸氫銨分解......" 突然抬頭，眼睛映著樹縫里漏下的星光："等我考上大學，
就能去縣城的圖書館查更多醫書了。" 話到嘴邊卻被遠處傳來的狗吠打斷，
李紅梅的尖嗓門穿透夜色："蘇挽秋！大隊長讓你去趟隊部，說有重要通知！
"穿過青石板路時，蛙鳴聲漸漸低下去。隊部的煤油燈在門縫里漏出昏黃的光，
大隊長坐在八仙桌前，指間的旱煙明滅，煙灰簌簌落在泛著油光的制服上。"小蘇啊，
公社下來個名額，推薦去縣衛校學習......" 話沒說完，門 "吱呀" 被推開，
李紅梅端著搪瓷缸進來，熱氣里飄著紅糖的甜香："大隊長，這是我新打的糖霜，您嘗嘗。
" 指尖劃過申請表上的名字，悄悄從 "蘇挽秋" 改成了 "李紅梅"，
袖口還沾著今早偷拿的糧票碎屑，那是她趁蘇挽秋曬被子時，
從枕頭下的鐵盒里摸走的兩張全國糧票，準備換給鎮上的供銷社換塊手表。
蘇挽秋盯著申請表上的紅印章，突然想起父親被批斗時，也是這樣的紅印蓋在封條上，
把整間書房的醫書都拖去了廢品站。母親抱著父親的手抄醫案哭了整夜，那些泛黃的紙頁上，
還留著父親看病時的批注，"挽秋明日開學，記得買支新鋼筆"—— 而如今，
她連一支完整的鉛筆都要省著用。喉間泛起薄荷的苦味 —— 那是周明修今早送來的茶，
杯底還沉著片槐樹葉，葉脈清晰得像他說 "我幫你找《千金方》" 時的眼神，
仿佛只要他在，那些被奪走的東西終會回來。
二、1978 年?梅雨迷局（上）梅雨季的第七天，蘇挽秋攥著那張蓋著公社紅章的證明，
指甲幾乎掐進掌心。回城指標欄里赫然寫著 "李紅梅" 三個字，旁邊批注："思想端正，
扎根農村表現突出"。窗臺上的搪瓷缸還冒著熱氣，是今早周明修送來的薄荷茶，
杯底沉著片完整的槐樹葉 —— 他總說這能緩解她的頭痛，
卻不知道她昨晚在牛棚哭了整夜，淚水把草席洇出個人形的印子，
稻草上還沾著她扯下來的幾縷頭發。"她把你給衛生院寫的推薦信扣下了。
" 王建國推了推滑到鼻尖的眼鏡，這位總在田埂上背書的書呆子，
此刻正從褲兜掏出皺巴巴的信紙，上面有撕毀的痕跡，
"我看見她用你的糧票換了大隊長家的母雞，還有......" 話音未落，
院外傳來拖拉機的轟鳴，李紅梅穿著新做的的確良襯衫，正指揮人往卡車搬行李，
箱子上貼著 "上海" 的字樣，那是她偷了蘇挽秋的家庭地址，
模仿著她父親的口吻給街道辦寫了信，信里說 "自愿讓賢，支持革命青年回城"，
還蓋了個歪歪扭扭的私章。送行宴設在大隊部，煤油燈在風里搖晃，
照得每個人的影子都在墻上晃蕩。蘇挽秋盯著碗里的玉米糊，
突然發現周明修的搪瓷碗底躺著半張糧票，缺角處正好對上她去年丟的那張。想起去年秋天，
她在河邊洗糧票時被急流沖走半張，蹲在水里找了整整一下午，河水凍得雙腿發麻，
直到周明修摸黑在下游的石頭縫里撿到，第二天還給她時，糧票被小心地壓在字典里，
邊角的褶皺都被燙平了。
"其實我......" 少年的話被李紅梅的笑聲打斷："蘇知青這么聰明，
怎么就不懂這年頭指標比感情金貴？" 她涂著鳳仙花的指甲劃過回城證明，
"要不你嫁給老支書家老二，說不定下批指標......" 話尾拖著上揚的調子，
眼神掃過蘇挽秋磨破的袖口，像在看個笑話。
二、1978 年?梅雨迷局（下）暴雨就是在那時砸下來的。
蘇挽秋跟著拖拉機跑了半里路，泥漿糊住了布鞋，褲腳全是泥點，每一步都打滑，
好幾次差點摔進路邊的水田里。李紅梅在車窗里晃著指標文件，
口紅在車燈下格外刺眼："別跑了，你以為周明修能幫你？他連自己的學費都湊不齊！
" 拖拉機拐過石橋，燈光消失的瞬間，蘇挽秋摔進泥坑，膝蓋磕在碎瓷片上，
血珠混著雨水流進河溝，驚起幾尾躲雨的小魚，水面上的漣漪很快被暴雨砸平。
轉身時撞上撐著油紙傘的周明修，他的白襯衫全濕透了，傘骨在風中吱呀作響，
幾乎要被狂風吹翻。
懷里卻護著個鐵皮盒 —— 里面是她父親被抄家時遺失的《千金方》手抄本，
扉頁貼著片壓平的槐樹葉，葉脈間用藍墨水寫著："等我考上醫學院，就幫伯父整理醫案。
" 原來他偷偷找了三個月，翻遍了鎮上的廢品站，甚至給收購站的大爺送了半個月的草藥，
每天幫大爺家挑水劈柴，才在壓成紙漿的邊角料里找到幾頁殘稿，上面還有父親的親筆批注，
"挽秋周歲，抓周抓了我的聽診器"。"挽秋，
別難過......" 周明修的聲音混著雨聲，比平時低了兩個八度，像是怕被風雨吹散。
蘇挽秋看著他發顫的指尖，突然發現他袖口的補丁是新打的，
針腳歪歪扭扭 —— 那是她上周教他補的，說 "考上大學要穿得整齊些"，
卻不知道他為了攢錢買復習資料，每天只吃兩頓玉米糊，省下的糧票都藏在草藥堆里，
怕被人偷了去。三、1979 年?夏夜私語（上）高考前夜，老槐樹下點著螢火蟲燈。
蘇挽秋幫周明修整理錯題本，發現他在化學方程式旁邊畫著小藥瓶，
每個瓶子上都寫著她的名字，"蘇挽秋的退燒藥"" 蘇挽秋的止痛藥 "，
旁邊還畫著小小的笑臉。" 其實我報考了上海第一醫學院。"少年突然開口，
筆尖在紙上劃破個口子，墨跡暈染開來，像朵開敗的藍花，" 這樣以后你回城了，
我們......"話沒說完就紅了耳根，蟬鳴聲突然變大，掩蓋了他加速的心跳，
可蘇挽秋還是看見他喉結滾動了一下，像咽下了句沒說出口的" 在一起 "。
月光透過槐樹葉，在他手背上投下斑駁的影，像極了她第一次教他認草藥時，
落在《本草綱目》上的光斑。那時他指著書中的益母草問："真的能治痛經嗎？
" 她笑著點頭，沒說自己每次痛經時，母親都會用益母草煮雞蛋，而現在，
母親的信里總說 "家里一切都好"，卻不提父親的病情又加重了，
需要用更多的糧票換止痛藥。放榜那天，周明修蹲在河邊洗了十遍手，才敢接過成績單。
"全省前五十！" 王建國揮舞著報紙跑過石橋，驚飛了樹上的白鷺，報紙上的油墨還沒干，
蹭了他一手藍。蘇挽秋看著周明修發呆的樣子，突然想起他凌晨在牛棚借著月光背書的模樣，
稻草上全是演算的公式，袖口磨出的毛邊沾著藍墨水，連指甲縫里都嵌著鉛筆灰，
后頸還曬脫了皮，卻舍不得用她給的雪花膏。這個總說 "草藥里藏著大學問" 的少年，
終于要去更大的世界了，而她的世界，還困在這小小的水鄉。
三、1979 年?夏夜私語（下）送行的船停在渡口，
周明修的帆布包裝著《本草綱目》和錯題本，還有她連夜縫的布書簽，上面繡著小小的槐花，
針腳歪歪扭扭，是她跟著知青點的趙大姐學了三個晚上的成果。"到了上海記得寫信。
" 蘇挽秋遞過搪瓷缸，里面裝著曬干的薄荷葉，還有她偷偷塞進去的兩張糧票，
"睡不著就泡杯茶。" 船開動時，他突然從兜里掏出半張糧票，
缺角處用紅繩系著："這個你留著，等我畢業換糖給你。" 河水推著船尾的浪花，
把他的身影漸漸變小，卻讓她想起三年前，他第一次抱著草藥穿過石橋時，
褲腳滴下的水珠在石板上連成的線，像條沒走完的路。夜里，
蘇挽秋在知青點的油燈下給周明修寫第一封信，筆尖剛落下 "明修" 兩個字，
窗外就傳來李紅梅的笑聲："蘇挽秋還在做夢呢，以為考上大學就能回城？
也不看看她那成分......" 紙頁被筆尖戳出個洞，墨水滴在 "等你" 兩個字上，
暈成團模糊的藍，像那年他口袋里掉出的缺角糧票。她揉了揉發酸的眼睛，
繼續寫："鎮上的槐花又開了，你走后，我去老槐樹拾了些花瓣，
你的搪瓷缸里......"四、1980 年?秋霜鋪路（上）結婚證上的照片已經泛黃，
蘇挽秋盯著丈夫醉醺醺的臉，突然想起周明修寄來的第一封信。
牛皮信封上蓋著 "上海第一醫學院" 的郵戳，信里夾著片銀杏葉，
葉脈間用鋼筆描著："解剖課發現，人的心臟有四個腔，每個都藏著沒說出口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