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于道。居善地，心善淵，與善仁，
言善信，正善治，事善能，動善時。夫唯不爭，故無尤。
——《道德經》第八章初見那雙眼睛時，綠皮火車正碾過青海湖畔的金銀灘草甸。
六月的牧草漫過鐵軌，遠處羊群像被風揉碎的云絮，貼在黛青色的山肩。周遭人潮如沸，
泡面桶在小桌板上堆成歪斜的塔，牦牛皮箱的腥氣混著汗味漫成霧，
唯有她膝前那方天地凝著水紋般的靜。月白道袍的褶皺里泄出半寸天光，
藏青色絳帶在膝頭綰成流動的太極，袖口磨出的雪色毛邊隨指尖結印輕顫，像欲銜香火的蝶。
她抬眸時，那雙眼睛讓滿車廂的喧囂都落了層薄霜。瞳仁深處似有古鏡蒙著月華，
映見過客時便將人世悲喜篩成細雪，落進眼底又融作春水——抱嬰兒的婦人焦躁叩窗，
她目光掠過便似山風拂過經幡，帶著松煙般的溫厚；醉漢拍桌吆喝時，
她垂睫的陰影里浮著半闕《清靜經》的墨香，那眸光再抬時，竟讓粗糲的聲浪都軟了三分。
最奇的是她看人時的眼神，像終南山千年古剎檐角的銅鈴，風過時晃出的不是聲響，
而是滿庭香火沉淀的清寂。你能在那汪深潭似的瞳孔里看見自己的惶惑，卻不見絲毫評判，
只余修道者特有的、如老松覆雪般的包容。當她指尖捻過檀香木的念珠，
道袍領口逸出的氣息并非尋常檀煙，倒像雪夜古寺掃開半尺梅影，
讓冷香混著經年經卷的紙韻，在人鼻尖洇開一痕淡墨似的安寧。列車鉆過隧道的剎那，
昏黃燈光掠過她道袍上磨出的經緯，
那些細密的毛邊忽然有了禪意——恰似她眼中那點不肯落定的空靈，明明映著眾生相，
卻又像山巔未被踏足的新雪，只待有緣人看見雪層下深藏的、千年前的月光。
她面前小桌板上擱著本線裝《黃庭經》，書頁邊角卷著焦痕，
露出內頁朱砂勾寫的丹道圖譜——那些朱砂線條在晃蕩的車廂里明明滅滅，
像極了青城山煉丹爐里未熄的火。右手無名指戴著枚銅戒，刻著云雷紋，捻過案頭的流珠時，
指腹的薄繭在珠串間劃出細微的沙沙聲，這聲音竟與車窗外戈壁風嘯形成某種玄奧的共振。
我忽然想起《道德經》里"致虛極，守靜篤"的句子，這雙眼睛里的淡漠，
像是把青羊宮銅鈴的震顫、青城山云霧的褶皺都熬進了光陰，
任車窗外沙礫擊打玻璃的噼啪聲如何刺耳，都驚不散眼底那汪映著北斗的寒潭——潭水深處，
似有墨色鯨影正逆著年輪游動。當她抬手翻書時，
月白道袍滑落的袖口露出小臂內側：一尾躍出鼓面的鯨魚紋身正繃直墨色脊背，
尾鰭掃過肘彎處蛛網般的燒傷痕跡。那些焦褐的紋路從顴骨蔓延至下頜，
在車頂白熾燈下泛著古玉般的幽光，
細看竟是老君爐里八卦圖的變形——原來某道疤紋恰是乾卦的折線，而鯨尾拍打處，
正對著坤卦的裂紋。鄰座小孩好奇的目光落向她膝頭時，她忽然用狼毫筆桿輕敲桌板，
筆桿上烙著的"守一"二字在震動中抖落些微香灰，混著《黃庭經》某頁邊角的焦痕，
竟組成了半幅殘缺的河圖?；疖嚹脒^唐古拉山鐵軌時，
她腕間的流珠突然磕在《黃庭經》焦痕上，發出空茫的輕響。車窗外的鹽湖將夕陽熔成金箔，
在她道袍袖口磨出的毛邊間流淌——那些雪色經緯曾是朋克時代皮夾克的鉚釘線，
此刻卻凝著比青海湖更浩瀚的空明。月白道袍褶皺里泄出的天光，
正把鄰座小孩好奇的目光篩成細雪，落進她眼底時，竟融成了當年在弄堂里彈斷的吉他弦。
她說，"年輕時總覺得，撞碎南墻的聲音比晨鐘好聽。
眼尾那抹光像突然竄起的磷火："我把斯坦威鋼琴的白鍵全摳下來粘成骷髏頭那天，
我媽端著燕窩羹站在樓梯拐角，骨瓷勺掉進碗里的聲響驚飛了窗臺上的麻雀。“"儂作啥！
"母親的滬語帶著哭腔！”母親的滬語尾音發顫，真絲睡袍的滾邊勾在晾衣繩上，
珍珠發夾撒了一地，而我正用鉚釘把機械表齒輪嵌進琴縫。
車廂連接處的風笛裹著雪粒灌進來，
她指著窗外漸漸沉下去的念青唐古拉雪山："就跟現在這雪似的，
那年冬天我把電吉他弦繞在暖氣片上彈《無地自容》，"她突然壓低聲音學滬語腔調，
燒傷的臉頰在夕照里泛著蜜蠟光澤，"琴弦迸出藍火花時，
我媽手里的玻璃糖罐'哐當'砸在波斯地毯上，蜜餞滾進電吉他音箱，
全沾著我從機械表拆下來的齒輪。"說到這兒她忽然用指關節抵住笑到發顫的嘴唇，
那些從顴骨蔓延至下頜的紋路，在光影里扭成當年別在皮夾克上的安全別針形狀。
"最絕的是我把她手抄的《梁祝》曲譜剪成流蘇吉他背帶，"她轉動銅戒，
云雷紋蹭過書頁上焦黑的"狂"字，突然從帆布包掏出片褪了色的撥片，
"老媽追了我三條街，正撞見我用口紅在黑板報畫骷髏，旁邊寫著'禁止憂郁'。
"道姑忽然學起老媽跳腳的樣子，道袍下擺掃過桌板，震落的香灰恰好覆在"靜"字上，
像極了當年她在鋼琴罩上燙出的煙頭洞。有次排練時，
Feedback噪音震碎了客廳花瓶。我媽舉著雞毛撣子，
高跟鞋在青石板路上敲出急促的聲響。當時的我啊，穿著破洞牛仔褲，在弄堂里穿梭自如，
她的笑聲混著身后母親的叫罵聲，回蕩在狹窄的巷道里?！澳阊劾镞€有這個家嗎！
”老媽舉著雞毛撣子，聲音因憤怒而顫抖。她卻是歪著頭，叼著萬寶路，
嘴角勾起一抹不羈的笑，紅色的指甲油在陽光下格外刺眼。她抄起電吉他，撥弄了幾下琴弦，
刺耳的聲音在巷道里回蕩，仿佛在向母親宣戰?！斑@叫藝術，你不懂。
”她的話語里充滿了不屑，轉身跑向地下室。地下室里彌漫著潮濕的霉味，
卻充滿了自由的氣息。貝斯手用安全別針給她穿臍環時，冰涼的金屬觸碰皮膚，
帶來一陣刺痛?！澳銒尶匆娨獣炦^去?！彼χ燎傧?，弦上還沾著她從外灘撿的玫瑰花瓣。
她咬著牙，強忍著疼痛，腦海中卻浮現出母親看到這一幕時震驚的表情。
她摸著穿孔處的刺痛，想起母親總說要送她去巴黎學芭蕾，
卻不知道她藏在衣柜深處的皮夾克，內襯縫著的太極八卦補丁——那是外婆偷偷縫的，
說能辟邪。她突然笑起來，抓起電吉他沖出門，身后傳來母親砸碎古董花瓶的聲響，
碎片在地板上拼成不規則的圓形，像極了她離家出走時紋在小臂的鯨魚眼睛。
她在美院墻上用紅漆噴"Never Mind the Bollocks"，
"把電吉他插在暖氣管道上彈《無地自容》，陽光透過裂紋照在她臍環上，
晃得母親眼前發黑?！爸牢以趺炊懵摲狸爢?？”她轉動無名指上的銀戒，
戒面刻著模糊的閃電圖案，指尖在帆布包帶上來回摩挲，
忽然用下巴指向車窗外浮動的鹽湖“我把電吉他塞進賣赤豆棒冰的泡沫箱，
自己混進跳中老年迪斯科的隊伍——"她忽然眨了眨眼，燒傷褶皺里閃過半粒金箔似的光斑，
”等他們走后，我在河邊撿到塊碎鏡片，后來磨成了吉他撥片，邊角還留著我咬的牙印。
她忽然將《黃庭經》推到桌沿，指尖在焦痕密布的書頁上劃出細響。
那些朱砂丹紋在晃動的光影里明明滅滅，
歲那年在弄堂口紋身店看見的刺青燈——鐵架上的薄荷綠燈泡映著"狂禪刺青"的霓虹招牌，
穿環的朋克青年正用咬扁的煙盒敲著鐵皮桶打節奏，
而她盯著玻璃柜里泡在福爾馬林的鯨魚標本，尾鰭上還纏著未拆封的安全套。
"給我紋只撞破鼓面的鯨魚。"她把皺巴巴的五十塊拍在滿是煙漬的柜臺，
牛仔褲后袋還露著半張瓊·貝茲的海報。紋身師叼著煙笑時，
喉結上的骷髏頭耳釘晃出冷光："小姑娘，鼓是心魔，鯨魚是業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