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叫李牧,三十四歲,無業,獨居。準確地說,是和我母親住在同一棟兩層小樓里,
我住樓上,她住樓下。我們很少說話,即使住在同一個屋檐下。母親死的那天,
我剛好不在家。這是我對警察說的第一句話。警官是個三十多歲的年輕人,穿著便衣,
站在我家門口的時候,臉上的表情像是在掩飾什么情緒。他遞給我一張皺巴巴的紙,
說:“李先生,您母親于昨晚十點到十二點之間死亡。我們需要您協助調查。”“怎么死的?
”我問。“初步判斷是機械性窒息。”他說,“嘴巴被塞住,喉嚨里也有異物。
”我點了點頭,臉上露出一絲悲傷,卻并不劇烈。我不是冷血,只是……這場死亡,
來得并不意外。甚至某種意義上說,它姍姍來遲。“昨晚您在哪里?”警察問。“出差,
在外地。”我回答得干脆,“有差旅單,也有酒店監控。”“您回來時,發現什么異常嗎?
”“她屋子燈是關著的,門虛掩著,我沒進去。我……我以為她睡了。”我頓了頓,
又補了一句:“我和她關系不是很好。”警察看了我一眼,沒有說話,只是把記錄本合上,
點了點頭:“明白了。”我關上門,靠在門后,沉默了很久。我撒了謊。我沒有出差。
我昨晚就在家——我甚至整晚都醒著。我是聽著她死的。昨晚十一點零九分,
樓下傳來一聲刺耳的咳嗽聲。我正坐在電腦前刷著無聊的短視頻,耳朵幾乎是本能地豎起來。
那聲音有些像掐著嗓子發出的低嗚,一下、兩下,斷斷續續,后來是猛烈的撞擊聲,
像有人用拳頭捶打墻壁。我起初以為她犯病了,或者跌倒了,可我沒有動。
我只是把耳機摘下,坐在床邊,聽了一會兒。她有精神病史,確診過一次妄想型精神障礙,
但從不承認。她不吃藥,也不去看醫生,只相信她自編的一套“養神訣”,
每天早上面朝東念半小時咒語,晚上躺在床上跟空氣說話。我十七歲搬出她的臥室,
十九歲從大學退學,二十六歲從精神病院出院。從那之后,我在她頭頂搭了個小房間,
一人一層,幾乎不打照面。我以為,這樣就能彼此平安。可我錯了。她的病,
從來沒“病好”,只是學會了躲起來。而我——從沒真正離開過。十一點二十三分,
我聽到了清晰的踱步聲。不止是走動,更像是在屋子里來回踱著什么節奏。
那節奏像踩在心臟上,一下一下,越來越重,越來越急促。
“別碰我……別碰我……”她的聲音忽然變得尖利,像鈍刀刮玻璃。我猛地一哆嗦,
想站起來,又停下。她在發瘋。這不是第一次。幾年前她也這樣,對著空氣尖叫,
說有人鉆進了她腦子,把她的記憶偷走。她說那個“她”又回來了,還帶著火。我報過警,
警察來了,找不到任何人,只說她“情緒不穩定”。從那以后,我不再報警。
也不再理會她的瘋言瘋語。昨晚,她突然大喊了一句:“滾出去!張靜,別過來!
”我心里咯噔一聲。張靜——那個名字,是我小時候最不愿聽見的。她是母親的初中同桌,
高一時跳樓身亡。母親說過無數遍,是因為張靜“跟男老師不清不楚,被發現后沒臉活”。
但我偶爾在舊信里看到過另一種說法——張靜生前患有抑郁癥,常年遭到霸凌。我不敢多想。
十一點四十七分,我聽見她劇烈地咳嗽,像有什么卡在喉嚨深處。她的聲音越來越低,
最后是一聲悶響——像是倒在了地上。那之后,再沒有任何動靜。我沒有下樓。今天早上,
鄰居阿姨打電話給我,說老太太今天一整天沒見人影,屋里有股怪味。我下樓敲門,沒人應。
門是虛掩的。我推門進去,看到了她。她仰躺在床上,眼睛睜得老大,嘴巴張開,
嘴角塞著一團被唾液濕透的紙巾。胸口上壓著一本泛黃的相冊,
上面寫著:“孩子小時候的樣子”。我沒有叫救護車。只是愣愣站了半分鐘,然后關上門,
回樓上撥打了報警電話。我對警察說:“我昨晚不在家。
”因為我真的不想解釋——我為什么不下樓救她。
因為在她對空氣大喊“張靜別過來”的時候,我忽然意識到:也許,
她真的不是在對空氣說話。而是……她終于看見了什么,我也一直想看見的。那晚,
我沒做噩夢。只是睡前忽然有一種奇怪的想法在腦海中盤旋——如果我下樓了,
推開她的房門,看到的不只是她一個人呢?如果,那個叫張靜的人——真的回來了呢?
2我第二次走進母親的房間,是跟著警察一起進來的。屋子并不大,
老式的紅漆地板發出吱嘎聲,墻角貼著泛黃的牛皮紙,
桌上擺著一只空藥瓶和半杯涼掉的枸杞水。
空氣中混合著香灰、霉味、還有一股若有若無的鐵銹味。我站在門口,看見她依舊仰面躺著,
雙眼睜開,瞳孔渙散。那一刻,我幾乎產生了一種錯覺:她不是死了,
而是在等我回答什么問題。警察在屋里四處查看,問我:“這是你第一次發現她?”“是。
”我點頭。“門是你打開的?”“是。”“你動過她的身體嗎?”我搖頭。警察彎腰,
用筆捏起她嘴角那團紙巾,紙巾濕透了,帶著點淡淡的紅。他皺了皺眉,
把它放進塑料袋中封好。“嘴巴和喉嚨都有異物。”他說,“這不是她自己塞進去的。
”我看著他,沒有說話。他又問:“你母親平時與誰有矛盾嗎?鄰里?親戚?你?
”“她幾乎不出門。”我頓了頓,“也沒什么朋友。”“她性格怎么樣?
”我輕聲說:“挺嚇人的。”警察看了我一眼,沒接話。他的目光落在墻角的一張小桌上。
那是母親寫“禱文”的地方,常年點著香,有一摞筆記本,最上面一本翻開著,
紙頁上寫著幾行潦草的字:> “她來了,她又來了。”“她沒死,我看見她了。
”“她的臉在窗外,對著我笑。”警察捏起筆記本,翻了幾頁,停在一頁上遞給我看。
那一頁上寫著:> “李牧就是她的替身。”“張靜不會放過他。”“我要鎖門,
她不準進來——他也不準。”我臉色一僵,嘴角幾乎要抽動。
警察問:“這上面的‘她’指的是誰?”我低聲說:“張靜,她以前的朋友,
已經死了很多年。”“你知道她說你是‘替身’是什么意思嗎?”我沒回答。
因為我確實不知道。或者,我不愿意知道。尸檢報告第二天下來。
時間判斷在晚上十一點半到十一點四十五之間,與我聽見她最后一聲咳嗽幾乎吻合。
死因是氣管堵塞引發的窒息,而嘴角的紙巾不是唯一異物——在她喉嚨深處,
找到了一張揉成團的照片。我聽到這個消息時,手里剛好拿著手機,指尖下滑到一半,
屏幕停在某個視頻界面。我沒法再看下去了。警察拿來那張照片時,它已經被洗凈平整,
放在檔案袋中。照片邊緣模糊,有些破碎,但依稀能看見兩個人影:一個是年輕時候的母親,
另一個穿著校服,背光而立。“這個人你認識嗎?”警察問。我盯著那照片很久,
然后低聲說:“……像是張靜。”“照片上的背景是在陽臺。”他說,“我們比對過,
是你家樓下的小陽臺。但很奇怪——”他頓了頓,表情古怪:“拍攝角度,
是從外面對窗拍進去的。”我心里一震。也就是說,有人站在樓下,拍攝了屋里的人影,
然后將這張照片,塞進了她的喉嚨。但最詭異的,還不是這個。
而是照片的背面——寫著一行細小的字:> “你說你忘了我,可你藏著所有關于我的東西。
”那字跡不像是母親寫的。不是她一貫的寫法。我忽然想起她死前把一本“相冊”壓在胸口,
那里面全是我小時候的照片。可我印象里,她從沒買過這本相冊。那是我十歲時,
張靜給我做的生日禮物。那天晚上,我夢見了小時候的家。那時候我還小,
住在母親和外婆家的平房里。母親脾氣古怪,時常對著空氣怒罵,說“張靜躲在墻縫里”,
說“她的眼睛在地板下看我”。她曾經帶我去村口的老廟,在神像前磕頭,
說要把我“洗干凈”。我不知道她在說什么。我只記得,那年冬天特別冷,
有天夜里她帶我上了后山,說要“讓張靜現形”。我被凍得瑟瑟發抖,
只聽她在我耳邊低聲說:“別怕,有她在就有你。沒她,你也不該在。”我當時不懂。
現在想起來,那句話,像一把鑰匙。她始終堅信,我和張靜之間,有某種“聯結”。
一種從她角度“偷生”出來的替代。警察又找我談了一次話。他說尸體指甲縫里,
發現一小截紅線,像是紅繩的一部分,材質很粗糙。而我記得,
母親脖子上一直掛著一根紅線——吊著她自稱“能擋邪”的小銅鈴。可現在那紅線不見了。
“她不是自己死的。”警察看著我,低聲說,“這像是一場帶有‘儀式感’的兇殺。
”我想起她那句:“她又來了。”她曾說張靜從未死,只是躲在鏡子里、墻縫里、夢境里。
我原本以為那是瘋言瘋語。可現在,我不敢那么肯定了。我總覺得——她的死亡,
不只是被謀殺這么簡單。更像是她“提前安排好的一場自證”。一個,
對“另一個人存在”的證據。而那個“人”,也許真的,回來了。3葬禮那天,
下了一場小雨。母親生前沒什么朋友,來的只有幾位遠親和小區鄰居。
她的遺像選的是一張年輕時的黑白證件照,眼神筆直,像在審視每一個站在靈前的人。
我低著頭,眼前浮現出她日記里的那句話:> “她沒死,我看見她了。”那不是幻覺。
她確實相信,有一個“人”一直活在她的生活之外,又時時出現在她生活之中。
就像——鏡子里的倒影,永遠是你,卻又不是你。清理遺物時,我發現了她那本日記本。
不是寫“禱文”的那幾本,而是另一本,被藏在床底的紙箱里。封皮已經開裂,
第一頁寫著一句話:> “張靜死了,但她的眼睛留了下來。”我翻得很慢。
她從前的字寫得很規整,可越到后面,筆跡就越扭曲,仿佛在害怕什么東西。
她反復提到“鏡子”、提到“替身”、還提到一個叫“六號樓”的地方。
那是我們小時候住的老小區,六號樓三單元,已經拆了十幾年。她寫:> “那天我沒關窗,
她站在陽臺上。”“不是張靜,是像她的影子。”“她笑著對我說:‘你欠我一個兒子。
’”我手指微微一緊。那一句,像針一樣扎進耳后骨。“你欠我一個兒子。
”可張靜當年死的時候,根本沒懷孕。她是高三那年跳樓的。我記得那天傍晚,
整條街的人都聽見了一聲響。我從小賣鋪買完泡泡糖出來,看見母親抱著我,
死死盯著六號樓樓頂。張靜的尸體橫在一輛桑塔納上,臉朝下,像是趴著睡著了。很多年后,
我仍記得那個畫面。只是我一直沒想通:她為什么會跳樓?警察那邊又有了新發現。
他們查到張靜當年的檔案時,
找到了那場墜樓的驗尸報告——一個詭異的細節赫然寫在頁腳:> “尸體腹部輕微隆起,
有疑似早孕跡象,初步判斷懷孕四周。”而就在驗尸報告之后三天,母親搬走了。
悄無聲息地,從六號樓搬去了五公里外的筒子樓,甚至連張靜的葬禮都沒去。
警方問我:“你母親和張靜,關系真的只是朋友?”我回答不上來。
她們曾是最親密的存在——小學到高中,一起上學、一起吃飯、甚至共用一把牙刷。
鄰居都說她們像姐妹。可我模糊記得,在張靜死前的那段時間,
她們之間發生了某種劇烈的爭吵。母親那天晚上摔碎了家里的穿衣鏡,然后把我關在屋外,
讓我“別看她”。現在回想,那一晚,可能是她開始“看見鏡子里那個人”的起點。
日記的最后幾頁,母親開始記錄一段“鏡中生活”。
> “她每天晚上七點準時出現在鏡子里。”“她穿我的衣服,坐在我坐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