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兩點，殯儀館來了一具急送的車禍女尸。裹尸袋拉開那一刻，沈棲月一眼認出她是誰。
臉半毀，鎖骨上那枚“月”字紋身卻清晰可見。——是許照臨的新婚妻子。她低頭開始工作，
洗凈血污，縫合皮肉，手法熟稔到像在修復一個玩偶。“家屬還沒走。”同事提醒她。
她沒應，動作沒停。玻璃門外，男人穿著黑襯衫，坐在長椅上抽煙。那是她的前夫。
煙霧騰起時，他低頭看了眼表。她卻看著那一口靈柩，心底生出一絲怪異的冷意。
她想起他說過的一句話：“她早死了。”1沈棲月正在為一具老年尸體縫合肚腹，
縫線從右肋口拉到臍下，一針一線密密縫合。門外響起幾聲拖沓腳步，伴著人聲：“這里啊，
市里最干凈的殯儀館，就當看看風景。”她抬頭一眼。那男人站在走廊轉角，穿淺灰風衣，
低頭和女人說笑。背光中五官模糊不清，可那語調，那手指摩挲打火機的姿勢，
卻比死者的指紋更難忘。許照臨。她低下頭，針線未停，縫到最后時還順手抹平傷口邊緣，
像在為某個久別重逢的老朋友理妝。許照臨沒看清她的臉。
她卻看清了他的眼底——那里面裝著新歡，卻不再有當年。“棲月。”身后同事招呼，
“等會兒那個年輕的女尸，你來收？”“哪位？”她語氣平淡。“車禍那個，好像是富二代，
聽說還沒登記，才剛訂婚。”“好。”她應了，語調輕得像紙。尸體搬進來時，
外面還在下雨。是個年輕女人，傷得不重，正臉完好，左手斷了根指甲，
鎖骨有個月牙形狀的小紋身。沈棲月盯著那紋身看了兩秒。同事見她出神，打趣道：“怎么？
看得走神了？棲月你什么時候會在女人身上出神？”她拿起鑷子，頭也不回：“紋得挺好，
技術不錯。”“你真的不覺得你自己太冷了嗎？”“哪方面？”“每天和死人打交道，
還不悲不喜，你不怕哪天自己也……”“死了？”她笑了笑。“嗯。”“死人不會背叛。
”她平靜道，“很安全。”她曾不是這樣的。婚姻的第三年，她拿著兩年未孕的體檢單回家。
許母在飯桌上看了一眼，搖頭嘆氣：“女人連生孩子都不會，那要來干嘛？”許照臨沒說話，
只是夾了口菜，低頭咀嚼。她小聲：“不一定是我的問題……”“那就是我們家照臨的問題？
”許母瞇起眼，“你要說我們家祖宗基因有毛病？”那晚她被逼著簽了離婚協議，
簽的時候手抖得厲害，筆劃斷斷續續。許照臨坐在沙發上抽煙，看她簽完，
才冷冷道：“你早點離開，對彼此都好。”她問：“就因為我不能生？”他沒回答。
第二天她搬走，沒人挽留。那天雨下得很大，她撐著傘走在馬路邊，忽然想，
如果她現在被車撞死，會不會有人來收尸。殯儀館的燈光沒有影子。她站在尸體前，
拿起修容刀，從下巴到耳后，仔細修整輪廓。動作像一場極致克制的告別。縫合完畢，
她轉身脫下手套，準備走出解剖室，卻與剛進門的男人撞了個正著。許照臨。
他皺眉看她：“你……”她垂眼，語氣恭敬：“請問是家屬嗎？”他盯著她看了兩秒，
像是在辨認某種殘存的印象。“你這手……”他忽然說。“手怎么了？”她輕聲。
“像我前妻。”“哦。”她淡淡地笑了，“我這手，縫過太多尸體，
沒準是從你前妻那學來的。”她轉身離開，身影輕得像影子。身后，許照臨站在燈光下，
眉頭仍未松開。晚上她做了夢。夢里回到那天傍晚，許母把體檢單啪地拍在桌上，
說：“女人不能生，就該早點滾。”許照臨靠在窗邊，沒看她一眼。
她說：“我能去做試管……”許母搖頭：“我們許家不要試管孩子。”許照臨終于看她一眼，
說：“棲月，別再折騰了。”她醒來時，窗外是凌晨四點的雨聲，殯儀館冷氣開得太大，
她手腳冰冷。床頭那本《高級整容縫合技術》被翻開到第六章。
頁角壓著一張皺巴巴的離婚協議復印件。她看了一眼，冷笑著翻了個身。燈未關，夢也未醒。
2女尸送來時，正是午后兩點。殯儀館的冷氣壞了，一群人站在長廊里，
像等著看一場沒有觀眾的戲劇。“交通事故，左側盆骨粉碎，心臟停跳前搶救三分鐘。
”醫護交接尸體時語速飛快。沈棲月站在解剖床前，低頭看那具冰冷的身體。臉部沒變形，
嘴唇微張，像是死前還來不及說話。她的目光從眉眼掃至鎖骨，最后停在左手無名指。
那根指甲斷了一半，還殘著粉色指甲油。她伸手，把對方指尖輕輕壓回掌心：“不要掙扎了。
”身后傳來腳步聲。她沒有回頭。“麻煩你們處理得……溫和點。”許照臨聲音低啞，
帶著隱隱的克制，“她不喜歡太丑的樣子。”她終于抬頭，眼神平靜如水：“嘴角，
要她笑著閉眼嗎？”他頓了下，點了點頭。她開始準備化妝。先清理創口，再清洗發絲。
長發打結了，她一梳到底，沒有半點憐惜。“女人總愛留長發，死了倒不好伺候。
”她一邊說，一邊將打結的頭發分段分區，用蒸汽噴霧軟化。許照臨站在玻璃門外，
看著她修復那張臉，像在拼接什么精密的瓷器。她為小三畫眉、描眼線、打底粉，
動作一如既往的精準、冷靜。“她曾說，如果有一天死了，希望自己笑著離開。
”他忽然出聲。沈棲月挑眉：“很多人這么說。”她停頓了一下，
“但有些人死前根本沒機會笑。”話音落下，她拿起唇刷，涂了一抹溫柔的胭脂紅。
尸體的嘴角緩緩彎起，像是強行勾出的幸福假象。許照臨看著，不知為何，心底竟微微發寒。
“你這手……”他忽然開口，“真像我前妻。”沈棲月沒抬頭：“你說過。
”“我沒認出來你。”“我也沒認出你。”她語氣不輕不重，“殯儀館太多人，
一天好幾具臉，記不住。”他看著她戴著乳膠手套的手，那是他熟悉的骨節，熟悉的動作，
連下針的弧度都一模一樣。“你現在做得……挺好。”他說，“比以前活著的時候還穩。
”她淡淡笑了：“死人比活人聽話，活人要哭，要吵，還要傷人。”“你不怪她嗎？
”他突然問，“她介入我們之間。”她終于停了手，沉默片刻：“她又不是第一個。
”“那你為什么愿意替她梳頭、換衣、化妝？”沈棲月合上工具箱，
目光落在尸體已閉的雙眼上。“職業操守。”她語氣平靜，“每具尸體的嘴角彎度都一樣，
騙不了人。”等一切處理完畢，已經臨近黃昏。許照臨看著那具裝殮好的尸體，眼神復雜。
她遞上最后的確認單：“簽字。”他猶豫了下，接過筆，在家屬一欄里簽下名字。
紙張邊角微微發抖。她看得清楚，但沒說什么。他剛要離開，又轉回頭：“她臨死前喊的，
是‘對不起’。”“那不是給你的。”沈棲月語氣淡漠，“她知道自己活不過來了，
所以怕死。”“你怎么知道？”“每一個人死前都會害怕。”她看向他，“包括你。
”他被她的眼神看得一愣。那眼神不是責備，也不是悲傷，而是一種冷到骨子里的審視。
像在告訴他：你也不過是她送走的眾多尸體之一。回辦公室路上，
同事遞給她一杯冷掉的快樂水：“你以前真是護士？”她點頭：“婦產科。
”“怪不得你縫得這么好。”同事咂舌，“我看你那手法，比整形科還穩。”她沒答話，
走到休息間洗了把臉，抬起頭，鏡中是她蒼白而清晰的五官。她忽然想到一句話。
“死人比活人干凈。”她輕聲念。鏡子里的自己，沒有反應。那晚，
殯儀館外的路燈亮得格外昏黃。她坐在停尸房后門抽煙，煙點著了三次才吸進去一口。
她忽然想問一句：“她閉眼那刻，是不是跟我當年離婚時一樣不甘？”可這問題沒人能答。
死人不能說話，活人從不誠實。她掐滅煙頭，把工具箱重新擦了一遍。再見，許太太。
也再見，許太太的笑。3尸檢報告還沒出來，許照臨就來了三次。每次都站在候尸室外，
一手插兜，一手夾煙，像等一個不會回頭的人。沈棲月盡量避開他。
她接手了另一起工地事故的入殮，處理滿身水泥和血污的死者，臉上戴著口罩，
心里卻默念著另一個名字。許照臨。他來殯儀館的頻率越來越高，幾乎到了每天一次的程度。
她躲不過，終于在化妝室門口撞見。“你躲我？”他語氣不重，卻像一記鈍錘砸在肋骨上。
“許先生。”她戴著口罩，語氣平靜，“你有什么事？”“我懷疑她不是意外。”他說，
“她死前給我發了一條消息，但我沒來得及看。”“那你應該去找警方，不是來問我。
”“你在給她收尸。”她看了他一眼：“我處理的是尸體，不是真相。”他步步逼近，
盯著她的眼睛：“你是棲月，對不對？”她沉默三秒，終于摘下口罩，
露出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你不是說——我死了？”他臉色一僵，喉結上下動了動。
“你那天走后，我找了你很久。”“找我做什么？”她眼里沒一絲波瀾，
“補簽第二份離婚協議？”他張了張口，終究沒說出話來。尸檢報告指出，
死者生前服用了少量鎮靜劑，昏迷后被撞擊致死。可她身上的香水味、口紅色號，
都和出事時完全不同。沈棲月翻看報告時，手指微微一頓。“她當天晚上出去見誰了？
”同事問。她沒回答，只是盯著那串藥物名稱看了很久。忽然想起許照臨的一個習慣。
他情緒緊張時會把打火機翻來覆去地玩，把火舌頂出來又按回去，反復循環。那聲音很輕，
卻在安靜的房間里像一根針落地。像現在這樣。他又來了，站在門外，翻著火機，眼神黯沉。
“你到底在查什么？”她出聲。“我不知道。”他低頭看著她的手，“但她死得不對。
”“你覺得是我？”她語氣微涼，“動手的是我？親手給她化妝的我？”“不是。
”他盯著她，“但你知道點什么。”她冷笑：“你信我？”他遲疑了一下：“我不信別人。
”她將報告合上，推到他面前：“去報警吧，或者等我處理下一具尸體，再一起送你。
”那晚她下班很晚。回到宿舍時，桌上擺著一張紙條。“你真的死過一次嗎？
”落款是許照臨。她看了一眼，隨手揉成一團丟進垃圾桶。然后站在窗邊，
望著殯儀館外一排排燈光，輕聲回答——“是的。”他們再度見面，是在遺物認領室。
她將一枚鉆戒、一瓶香水、一雙定制高跟鞋遞給他。他卻沒接。“你為什么藏起來？
”她看著他，眼神里沒有恨，只有一層極薄的輕蔑：“因為死過一次的人，不該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