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廷玉在我懷里消散了，最后我能握住的，只剩一枚瑩潤的玉石。
金色的咒文從他的身體蔓延至天空，他逐漸透明的手輕輕撫摸著我的臉頰，
用最后的靈力召來本體，化作一支木簪，簪到了我的發間。在魂飛魄散的最后一刻，
他眼帶笑意，輕聲道：“以后讓它替我陪在你身邊吧。”我泣不成聲，緊緊抱著他，
但我懷里驟然一空。最后我能抱住的只剩我自己。1自我有記憶起，我就知道，我是個妖怪。
我總是蜷縮在暗無天日的地牢里，期盼多出現幾只老鼠，好讓我能撐到下一頓飯的到來。
我縮在角落，隱約聽見遠處傳來了聲響，微弱的光芒出現在黑暗里，向我靠近。
牢門的鎖被解開，劉大壯一腳踹開牢門，把油燈掛到墻壁上。油燈照亮了一片墻，
上面延伸出來一條鎖鏈，洞穿了我的鎖骨。劉半夏從他身后走出來，不滿道：“長得太慢了。
”說著，往我腳踝下剛長出來的骨頭踢了一下，我腿上的皮膚瞬間變成褐色的樹皮，
涌出的血液剛離開皮膚，又詭異地回流。我疼得眼前一黑，急促地喘著氣。劉大壯見狀，
只是厭惡道：“惡心的妖怪。”劉半夏將手上提著的藥箱砸到地上，使喚劉大壯把我按住，
催促道：“趕快完事就不用看她了。”他從箱子里拿出骨刀，舉在我面前，
眼神中閃過一絲癡迷，他的手摸上我臉頰的瞬間，我臉上的皮膚變成了滿是褶皺的樹皮。
他的眼神變得驚恐起來，但還是假裝鎮定地俯視我說：“這次只取你一只手臂。
”我的皮膚凝結成樹皮，卻無法抵擋刀刃的攻擊。
最后他從我手上切下來一截滴著血的樹枝來。劉半夏把樹枝放進藥箱，敲了下劉大壯的腦袋，
罵道：“臭小子，碗在旁邊，就不曉得接一下這妖怪的血嗎？”劉大壯回過神來一看，
我的傷口已經凝結了，他摸著自己的頭傻笑，“下回我一定記得。”劉半夏瞪他一眼，
“這回把她拴好了，再跑了我可得揍你！”劉大壯領命，細細檢查鎖鏈是否牢固。
然后舉著油燈靠近我的臉，扯了下鎖鏈，鎖骨處傳來的疼痛讓我痛呼出聲。
他邪笑著說：“這下你還能跑嗎？真能跑也好，抓到了就讓你試試自己的腿是什么味道。
”我抱著自己，一動不敢動，等待著疼痛褪去。劉半夏提著藥箱不耐煩道：“還不走嗎？
”劉大壯低罵一聲，起身走了。拿起油燈的那一下，還不忘扯一扯鎖鏈。地牢又安靜下來，
我輕輕捧著鎖鏈，憑著記憶一步一步挪到了牢門口。我伸手往地上摸，
摸到了一塊黏黏的東西，腥味很重。是給我的食物。2我大口大口地咬著，思緒不禁發散。
以前的地牢是沒有這條鎖鏈的，有的不過是一道上鎖的木門，和地面上無人看管的大門。
他們只是時常割去我的四肢，吝嗇地施舍我一點食物。我曾經也試過尋死，但撞在墻上，
第二天就能恢復如初。終于，在一片黑暗中，我摸到了一根棍子。
我想這大概是他們忘記清理的柴禾吧。我將棍子抵著墻，一點一點地摩擦著。
只記得他們來了四回，在他們取走我雙腿那天，我成功把棍子磨出了一個尖尖。我握著棍子，
將尖角狠狠刺進了我的心臟。疼痛傳來的瞬間，我發現自己的身體突然迸發出了無窮的力量，
我的雙腿瞬間恢復正常。我撞開了牢門，沖上了地面。我什么都來不及看，只知道追著月光，
從窗戶跳了出去，一路往沒有房屋的方向跑去。好不容易跑進了山，
樹林中卻突然透出了光亮，大約三五個男人，舉著火把向我疾馳而來。我掉頭就跑，
但力量卻在衰竭。最后一支暗箭穿過我的肩膀，把我射倒在地上。“完了，好像是個人！
”來人舉著火把把我翻了過來。“怎么是這妖怪？！”劉大壯黑著臉，狠狠踹了我一腳，
“竟然能跑出來？”有個男人問：“妖怪跑出來，村子會不會遭了難？”“是啊！
趕緊回村子！”劉大壯扛起我，帶著他們一起回到了村子。雖然我沒有對村子做過任何壞事，
但從此我的鎖骨被一條鎖鏈洞穿，只要我稍微移動，劇烈的疼痛便會貫穿我的身體，
讓我無法動彈。我突然覺得嘴里的東西著實難以下咽，抓著食物的手失了力氣，
讓它掉在了地上。我摸著墻，慢慢地移動，摸出了那根尖頭的棍子。
我堅定地再一次將它刺入我的心臟。刺得比上一次刺得還要深，還要痛，
直到一個堅硬的東西抵擋了尖刺的深入。我脫力地倒在地上，上一次的奇跡并沒有出現。
不過想到這些疼痛預示著解脫，又覺得也算一件喜事。我閉著眼，卻突然感受到了光芒，
鼻尖傳來幽幽香氣。我想睜開眼，卻發現眼皮無比沉重。最后艱難地睜開一條縫時，
看見一只瑩白的手向我伸來，隱約有金色的紋路在上面浮現。下一刻，我徹底失去了意識。
3我睜開了眼。眼前不再是一片黑暗，溫暖的光芒透過淺藍的床帳，撫慰著我的心。
我的手不自覺地動了動，發現身上蓋著柔軟又舒服的被子，散發著清香。我緩緩坐起來，
掀起床帳，只看見陽光從窗戶探進來，灑滿了屋子。這時，門被推開了，
一個白衣人踏著陽光走了進來。他走到我面前，接過我手中的床帳，別到兩邊，
而后在床邊坐下，手很自然地貼上我的額頭。我的視線隨著他的手移動。
是我臨死前看到的那只手嗎？我的鼻子不自覺地輕嗅。真的有點香。嵇廷玉放下手，
輕聲說：“已經退熱了，沒事了。”我張開了嘴巴，想問他是誰，但太久沒有說過話了，
遲遲發不出聲音。他將一顆藥丸喂進我嘴里，問道：“現在好了嗎？”藥丸入口即化，
一陣甜味滋潤了我的咽喉。看著他，我的內心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定。我恍惚地開口，
竟然真的發出了聲音：“你……你是？”他卻答非所問：“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我什么時候救過你？我喃喃自語，倒是被他聽見了。“以后你會想起來的。
”他的臉上沒有太多表情，唯有眼里滿是悲戚，我把手抽出來，不禁啞了聲，
只是將手放到他頭頂，輕輕撫摸。他也順勢低下頭。我摸著他的頭發，意識回過神來，
猛地收手，尷尬地不知所措。而他卻毫不在意，只是突然鄭重其事地變出一把靈劍，
淚眼汪汪地問我：“以前你護我成人，現在我已能獨當一面，你可愿拜我為師，
我會舍命護你周全。”看著他面無表情地流淚，我心里產生了一種極為復雜的感覺。
我接過靈劍的一瞬，它發出了清脆的鳴聲，上面還刻有兩個字——龍泉。
這一切都讓我感覺那么熟悉，他說的話，靈劍的聲音，以及靈劍的名字。
他低落地追問道：“周曜，你愿意嗎？”我鬼使神差地答了聲“好”。
4于是我留在了玄劍宗，在嵇廷玉的桃花峰里安了家。桃花峰之所以叫桃花峰，
是因為山頂有棵大得不像話的桃樹。我取笑嵇廷玉取名取得隨意，他只是搖頭不語，
露出一個很淺的笑。桃花峰上四季如春，我最愛干的事情就是在練完劍后，
躺在桃樹下的搖椅上，一口一個桃花酥。困了，就躺在搖椅睡一覺。搖椅一晃，又一晃。
我在夢中睜開了眼。我還是躺在搖椅上，嵇廷玉不知何時出現在我旁邊，手里拿著一朵花，
想簪到我發間。我坐起來，截住他的手，把花夾在手指間，掃他一眼，
調侃道：“又失敗了呢。”他面無表情的臉上沒有絲毫破綻，
只是平靜地說：“明年我會成功的。”我拉著他的衣領讓他低下頭，反手把花簪到他耳邊，
笑道：“你去年也是這么說的。”然后頭頂的桃樹枝條突然抖了抖，落了我滿頭桃花。
我捏了捏他的臉，幽怨道：“每年都這么耍賴——”他也不躲，乖乖地任我捏，
卻還是面無表情。我只好感嘆：“我怎么養出你這么個小面癱來，
不知道的還以為我這個師尊怎么你了。”聽了我的話，他又努力地扯嘴角，
笑得命很苦的樣子。我忍俊不禁，摸了摸他的頭，他就得寸進尺地抱上來。
我只好讓他不要勉強自己，他便立馬恢復面無表情的樣子。放下手，想到今天有長老講座，
于是我問道：“今天聽了講座可有收獲？”“長老在劍石上加了一道劍氣。
”“你應該有心得。”他卻垂著眼不看我，心不在焉。我問：“你有心事？
”他面無表情的臉上閃過幾分糾結，最終還是遲疑道：“師尊，我做了個夢。
”修真者是不做夢的，夢一般都是一種預示。我臉色嚴肅起來。他說：“夢里有個聲音，
祂說我是天道化身，該回歸了。”如若不能及時回歸，世間便會秩序崩壞，生靈涂炭。
我沉著臉召出隱天鐘，籠罩了我們師徒二人，確保能夠遮蔽天道的視線，讓他細細道來。
我咬牙道：“我倒要看看祂想干什么！”5“干什么？”我呢喃出聲。眼前的世界歸于黑暗，
我感覺到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惺忪睜眼，而眼前一陣模糊，似乎有什么東西壓在上面。
嵇廷玉俯身捻去了落在我眼皮上的桃花。我倏地站起來，從我裙擺上抖落了一地桃花。
這棵桃樹又偷偷用花把我埋了起來。我嗔怪道：“你這棵樹這樣掉花遲早要變禿的！
”我轉頭看嵇廷玉，他別過臉不看我，我快步走過去，撲進他懷里，揚聲道：“師尊！
你笑話我！”他轉回來跟我對視，面無表情的臉上沒有絲毫破綻，語氣輕柔，“都是樹的錯。
”嵇廷玉之前就告訴了我他是樹精的事情，并且本體藏在他的隨身空間里，
但每當我好奇他跟這棵桃樹有沒有關系時，他都矢口否認。但我的直覺總是告訴我，
桃樹跟他一定有點關系。打鬧了一會兒，嵇廷玉看我安靜了，才開口問道：“你又做夢了？
”我努力回想，最終也只堪堪記得“玄天秘境”這四個字。我將其告訴了他，
卻見他面如冠玉的臉此時冷得可怕。“師尊？”他與我說話的語氣依舊柔和，
剛才的低氣壓像是我的錯覺。“小曜，八萬年前，你進去了，就沒再出來。
”我先是震驚自己居然是八萬年前的人，又疑惑既然進去了沒再出來，那他是如何找到我的，
于是我問了出來。他又不說話了。好吧，打又打不過，嘴巴又撬不開，我只能妥協了。
他交代了我明天要練習的劍法和課業，眼神又變了變，就立馬匆匆離去。我一看就知道，
他不僅急著逃避我的問題，還瞞著我什么事。我一咬牙，踩著靈劍就追了上去。
6我一路追著他出了桃花峰，越過昌黎山脈。但我們的修為差距擺在這，
我確實是怎么也追不上的。我懊惱地跺跺腳，只好回了桃花峰。“龍泉，
師尊一定出問題了對嗎，我的直覺很準的！”我的靈劍龍泉鳴聲應和。我思來想去，
最終決定闖進明燈殿。成千上萬盞燈的最上面，就是嵇廷玉的命燈。我眼疾手快地抓了就跑。
“小師叔！”不管守殿人的聲音在身后回蕩。我坐在龍泉劍上，迫不及待地施展追蹤術，
沿著師尊的靈息，一路追去昌黎山，繞了一大圈。最后竟然回到了桃花峰。我站在桃樹前，
竟從這樹身上看出了幾分心虛。我狐疑地繞著樹走了一圈，仔細檢查下，也沒發現什么不對。
我喚出龍泉劍，對準桃樹，冷笑道：“你肯定知道我師尊在哪，今天你不告訴我，
我就把你削禿！”似乎一陣風吹過，桃樹討好地在我面前落下一朵花。“送花也沒用！
快說我師尊在哪！”我正想削掉它半邊桃花，師尊便出現了。“小曜，別欺負它了。
”嵇廷玉無奈的聲音從我身后傳來。我驚喜地回頭，收回龍泉就跑過去。
我圍著他檢查了一番，確認他完好無缺，可我總覺得還是有問題。嵇廷玉按住我，
低聲道：“怎么了？”而我盯著他的眼睛，反問道：“你到底怎么了？”“我什么事都沒有。
”“我不信！到底是什么大事你要這么瞞著我？！”突然，他猛地偏過臉，
寬大的袖子擋住了我的視線。我一把抓住他的手，他臉上大片的金色咒文撞入我眼中。
只看了一瞬，我的眼睛便像著了火一樣，止不住地疼。我捂著眼睛，撲進他懷里，
悶聲說：“嵇廷玉！你到底怎么了！”他不說話，只是用雙手捧起我的臉，冰得我打了個顫。
他冰涼的手指點在我眼皮上，平息了疼痛。他溫聲道：“還疼嗎？睜開眼看看？
”我聽話地睜眼，與他關切的眼神對上，再看他臉上，那些古怪的咒文已經隱藏起來了。
我的眼淚霎時落了下來。我抓著他的衣襟，著急道：“你，你不要有事啊！
”他的眼神撫摸過我的臉頰，說：“我沒事，這只是一點代價。”“什么代價？
”“修習出了點問題，天道得看著我，所以才有這個。”“你怎么會有問題？
天道為什么要看著你？”“我不是修真界第一人嗎？祂大概也是怕我毀滅世界的。
”嵇廷玉難得笑了一回。我卻覺得一點也不好笑。我知道，嵇廷玉肯定在騙我。我抹掉眼淚，
堅定地說：“你不告訴我，我自己去找答案。”7他的異常，以及那古怪的咒文，
讓我預感到了危機。我頭一回踏入藏書樓，廢寢忘食地尋找玄天秘境以及天道咒文的資料。
成千上萬本書里，沒有一本有關“玄天”。我失落地回到桃花峰，嵇廷玉果然不在，
我偷溜進他房間里，翻到了一本手記。粗略一翻，竟出現了好幾回“玄天秘境”四個字。
我停下翻頁的手，細細查看。世間秘境，大多都是大能隕落留下的洞府，
或是天地靈氣聚集而自然形成的寶地。玄天秘境，竟是法則之下特意開辟的一處空間。
這本手記的主人像是特意追著天道蹤跡而去，最后深入魔域，找到了玄天秘境的存在。
我不禁疑惑，法則怎么允許秘境放在魔域，沒有靈氣的地方，又如何能支撐起一個秘境？
手記越往后，筆跡越是凌亂，最后有字的一頁，畫著一張地圖。很草率的畫法，
我卻意外地看懂了。我翻過大片空白頁，最后一頁又出現了字跡。“玄天祭壇，
天命之人獻祭，以補天道。廷玉，乃天命之人。”結尾落下的墨點穿透了好幾頁紙，
可見用力之深。廷玉？嵇廷玉？我緊緊抓著書頁，盯著那行字。以補天道？天道有缺？
“天命之人”又是什么？為何又要獻祭？那不就是去送死嗎！我翻回前面去，
將整本手記從頭看了一遍。這位大能有個很寶貝的徒弟，遇上了個跟天道有關的死劫，
她為了解這死劫，才一路追著天道而去，希望能向天道要一條生路。我將手記翻了又翻，
越看越覺得熟悉。我從儲物戒中取出一支筆，翻到最后一頁，
在“廷玉”下邊寫下了同樣兩個字。一模一樣。我把手記收起來，一頭扎進了修煉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