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十二年春,京城內城靠近外城的一處三進宅院里,十六歲的高慧馨正坐在繡架前,
手指翻飛間,一朵朵牡丹漸次綻放。窗外槐花飄香,幾只蜜蜂嗡嗡地繞著花枝打轉,
卻不及她手中絲線的靈動。"姑娘,太太叫您過去呢。"丫鬟春桃掀開珠簾,
手里捧著一盞新沏的龍井,"說是官媒的李媽媽來了,帶著好幾家公子的庚帖呢。
"高慧馨手中的針線頓了頓,一抹紅暈悄然爬上臉頰。她放下繡花針,
整了整月白色衫子的袖口,又撫了撫發髻上那支母親去年給的珍珠簪子,
這才起身:"知道了,這就去。"穿過兩道回廊,高慧馨來到正院。廳內,
母親高太太正與一位頭戴銀簪、身著絳色褙子的婦人說話。那婦人見高慧馨進來,眼睛一亮,
忙不迭地起身行禮:"哎喲,這就是高小姐吧?真真是天仙般的人物!
"高太太含笑招手讓女兒近前:"馨兒,這是官媒的李媽媽,今日來是為了你的婚姻大事。
"高慧馨垂眸行禮,心中卻如小鹿亂撞。雖然知道這一天遲早要來,但是真到了議親的時候,
仍不免心跳加速。她安靜地坐在母親下首,聽那媒婆滔滔不絕地介紹各家公子。
"城南張員外家的三公子,今年十八了,已經中了秀才,
家里開著三間綢緞莊...""城北劉主事家的嫡長子,今年二十歲,去年秋闈中了舉人,
這真真是年輕有為,前途無量啊..."高慧馨聽得心不在焉,
直到媒婆提到一個名字:"還有一位是翰林院沈博士家的二公子,名喚明瑜,今年十七,
去年剛中了秀才,生得眉清目秀,寫得一手好字..."高太太眼睛一亮:"沈博士?
可是五經博士沈大人?""正是正是!"媒婆拍手笑道,"太太好記性啊!
沈家雖不算大富大貴,卻是正經的書香門第。沈二公子是嫡出,上頭有個哥哥已經娶妻,
家中事務都由長媳打理。若是高小姐嫁過去,既不用操心家務,
又不必日日侍奉公婆——沈家的夫人在前年已經過世了。"高慧馨悄悄抬眼,
正對上母親若有所思的目光。她知道母親一直希望她嫁得近些,不希望她嫁的遠遠的,
天南海北此生再難相見,最好是是直接嫁在同為的內城的人家中,這樣回娘家方便。
而且對方最好是嫡次子,這樣既不用承擔宗族重任,又能分得部分家產,
正是母親心目中最理想的女婿人選。待媒婆告辭后,
高太太拉著女兒的手細說:"這沈家二公子我讓下人去打聽了,確實是個上進的孩子。
他父親雖是進士出身,但因不善鉆營,至今仍是個從八品的小官。不過這樣也好,
至少不會眼高于頂,嫌棄我們老爺是舉人出身來做官的。
"高慧馨輕聲道:"由父親母親做主便是了。"高太太撫摸著女兒的秀發:"傻孩子,
這是你的終身大事,總要你自己中意才行。我已托人安排,
過幾日邀沈家公子來家中花園一敘,你們可以隔著屏風說幾句話,若是覺得合適,
再定下不遲。"三日后,春光明媚,高家后花園的紫藤架下擺了一架繡著花鳥的屏風。
高慧馨穿著新做的藕荷色衫裙,發間只簪了一支銀釵,既不過分打扮,
也不失大家閨秀的體面。"沈公子到。"隨著小廝的通報,
一位身著靛藍色直裰的少年在管家引領下走入花園。高慧馨透過屏風的縫隙望去,
只見那少年身姿挺拔,面容清秀,眉宇間透著一股書卷氣,行走間步履從容,頗有君子之風。
"高小姐安好。"沈明瑜在屏風外站定,拱手一禮,"久聞高小姐知書達理,今日得見,
實乃三生有幸。"高慧馨心跳如鼓,聲音卻保持平穩:"沈公子客氣了。
聽聞公子去年中了秀才,想必學問極好。""慚愧,不過是僥幸罷了。"沈明瑜謙虛道,
"倒是聽說高小姐讀過好幾年閨塾,還能作詩填詞,實在令人欽佩。
"兩人隔著屏風談詩論文,竟越說越投機。沈明瑜提到最近讀的《世說新語》,
高慧馨立刻接上幾句見解;高慧馨說起正在臨摹的王羲之字帖,沈明瑜也能品評一二。
不知不覺,原定的一刻鐘時間過去了半個時辰,直到高太太派人來提醒了兩次,
兩人才依依不舍地結束談話。當晚,高慧馨在閨房中輾轉難眠,
腦海中全是沈明瑜清朗的聲音和透過屏風看到的挺拔身影。而另一邊,沈明瑜回到家中,
也向父親表達了愿意結親的意思。婚事定下后,高家上下忙碌起來。
高太太親自清點女兒的嫁妝:一座三進宅院,就在高家附近,
步行不過一刻鐘;一間位于外城的布莊,專營平價布料,
由高慧馨的舅舅代為經營;還有八百兩現銀,存在京城有名的官家經營的錢莊,年息五分。
"這些嫁妝,能保我的乖女兒一輩子衣食無憂,不用為了銀錢發愁。
"高太太一邊檢查為了出嫁新做的四季衣裳,珠釵首飾,一邊對女兒說,"沈家雖不算富貴,
但沈公子的名下有個京郊的田莊,每年也有幾十兩的出息。你們小兩口住在你的陪嫁宅子里,
只要不是奢靡度日,一家子的吃穿用度都夠了。"高慧馨撫摸著母親為她準備的錦被繡枕,
心中既期待又忐忑:"母親,我...我有些害怕。"高太太放下手中的賬本,
將女兒摟入懷中:"傻孩子,女人都要過這一關。沈公子看著是個溫和性子,你們又談得來,
日子不會差的。"她壓低聲音,"再說,沒有婆母在跟前管束,就不用日日請安伺候婆母,
你這丫頭不知道能省了多少心啊。只需年節時去沈家請個安吃一頓飯,送些禮物,
平日關上門來過自己的小日子便是了。"接下來的一段日子,高慧馨除了繼續做女紅,
還要跟著母親學習管家之道。如何安排下人、如何記賬、如何應酬往來,
高慧馨在閨中父母寵愛,只寫了一些琴棋書畫,詩詞歌賦這類閨塾中教授的課程,
像是管家之事如今都要和母親一一學起。"這治家如同治國,要有章法。
"高太太翻開一本藍布封面的賬冊,"你看,收入支出要分門別類記清楚。
沈公子將來若要繼續科舉考取功名,在求學上的花費必不會少,你要懂得量入為出。
"高慧馨認真記下,又問道:"那若是...若是他中了舉人、進士,要外放做官呢?
"高太太笑道:"那便跟著去。你父親雖是舉人,但在做官了這些年,
在吏部到是也有些人脈。到時候多打點一下,盡量安排個近些的缺,或者等沈公子有了功績,
再調回京城也成。"轉眼到了六月,婚期將近。高家張燈結彩,喜氣洋洋。
:舅母送的一對翡翠鐲子、姑母給的金絲帳子、伯父從家鄉捎來的上等綢緞...出嫁前夜,
高太太來到女兒房中,從懷中取出一個錦囊:"這是娘給你的體己錢,一共二百兩,
你收好了,不要記在嫁妝單子上。"她壓低聲音,"這女人手里總要有些私房錢,
不是要你去做什么,就是以備不時之需罷了。"高慧馨接過錦囊,只覺重若千鈞,
眼淚終于忍不住落下來:"母親,我真舍不得您和父親還有弟弟..."高太太也紅了眼眶,
卻強笑道:"傻孩子,嫁得這么近,想回來隨時可以回來。你父親說了,只要你想回來,
每月初一都派轎子去接你回家住兩天。"六月初六,宜嫁娶。高家大門前鑼鼓喧天,
花轎在眾人的祝福聲中抬往沈家。拜堂儀式后,新娘子被送入洞房。高慧馨頂著沉重的鳳冠,
手中緊握蘋果,聽著外面賓客的喧鬧聲,心跳如雷。直到夜深人靜,房門才被輕輕推開。
沈明瑜帶著淡淡的酒氣走進來,按照禮數用秤桿挑開紅蓋頭。四目相對,兩人都有些羞澀。
"娘子..."沈明瑜聲音輕柔,"累了吧?"高慧馨微微搖頭,
卻忍不住活動了一下酸痛的脖子。沈明瑜會意,幫她取下鳳冠:"這物事確實沉重。
"丫鬟們端來合巹酒,兩人交杯而飲。待下人退下后,新房內只剩下一對紅燭靜靜燃燒。
沈明瑜從袖中取出一個小木盒:"這是送給娘子的。"高慧馨打開一看,是一方青田石印章,
上刻"慧馨"二字,邊款題著"明瑜贈"。她驚喜地抬頭:"你刻的?"沈明瑜點頭,
有些不好意思:"初學篆刻,刻得不好...""我很喜歡。"高慧馨真心實意地說,
也從枕下取出一個繡囊,"這是我繡的。"沈明瑜打開繡囊,里面是一方繡著青竹的手帕,
角落里繡著"明瑜"兩個小字。兩人相視一笑,交談了幾句之后,
兩人之間的尷尬消散了不少。三朝回門后,沈明瑜便搬進了高慧馨的陪嫁宅院。
宅子雖然不算大,但布局精巧,前有庭院,后有花園,正房五間,東西廂房各三間,
足夠小兩口和幾個下人居住。"這書房光線甚好。"沈明瑜站在西廂房改建的書房里,
推開雕花木窗,院中的桂花香氣撲面而來,"我以后就在這里讀書。
"高慧馨指揮丫鬟擺放書籍:"你的《四書集注》放在這邊,
筆墨紙硯在這邊..."她轉頭看向丈夫,"還需要添置什么嗎?"沈明瑜搖頭,
眼中滿是感激:"已經很好了。說實話,我沒想到能住進這么好的宅子。"他有些不好意思,
"我名下那個田莊,年景好時有五十兩出息,差時只有三十兩,
怕是連這宅子的修繕費都不夠..."高慧馨笑道:"夫君何必說這些?
我的嫁妝收益也會拿出來維持家用的。再說,布莊每年也有百兩左右的收益,
在加上我的嫁妝錢八百兩銀子的利息,我們過自己的小日子綽綽有余。
"沈明瑜握住妻子的手:"我不會讓你受委屈的。明年秋闈,我一定努力中舉。
"小兩口的日子過得蜜里調油。沈明瑜每日讀書作文,高慧馨則料理家務。閑暇時,
兩人或在書房談詩論文,或在花園賞花下棋。每月初一,高家果然派轎子來接女兒回家小住,
高太太見女兒面色紅潤,言談間對夫婿滿是贊賞,也就放下心來。婚后第二年春,
高慧馨有了身孕。沈明瑜喜不自勝,請了京城有名的穩婆定期來看診,
又特意詢問府中那些生了孩子的女仆,怎么報孩子才好。"夫君不必如此緊張。
"高慧馨見沈明瑜每日詢問飲食起居,不禁莞爾,"有大夫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