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臨三年 ,四月十七日夜,杏織白: 景明硯右,正切馳思,頃奉華翰,快慰莫名 。
然久疏問候,經年未見,伏念寶眷平安 ,闔府康旺 。去月曾聽驛使言,爾已成昏。
新婦貌美 ,頗負賢名。而今又聞爾金科及第,步入翰林,仕途通達,前程似錦,此二喜,
當賀 !曾記少年并肩,游于舒縣,三二泛舟,共賞龍眠。依山傍水,云蒸霞蔚,鳥雀驚飛,
春色宜人,令人沉醉 。一品小花茶,撲鼻清香入心肺,苦中回甘滯舌唇。愛哉,愛哉。
再嘗麥魚,鮮香味佳,喜哉,喜哉。三嘗朝笏,酥脆可口 ,樂哉,樂哉 。
然時光易逝 ,歡少愁多 。宴席已散,故人難聚 。當年同樂者,今亦在何方 ?去的去,
散的散 ,走的走,離的離 ,非你我二人可以左右。曾經七人同行,少不知愁。
未曾想有一日,結義手足,各自為陣,刀劍相向 ,互相猜忌 ,冷淡相語,
情狀竟似未曾相知相惜 。思及此,由喜轉悲 ,涕淚連連,洇濕巾帕。昔日七人,
三人戰死,一人暴斃 。惟今春宜投敵城,每每憶起,疑是噩夢未醒 。然小妹杏織,
不信表象 ,只求得春宜一語,解如今之誤。景明硯右,爾雖吾之結義手足 ,行伍。
上敬義兄,下愛義妹。然爾僅大吾一月未足。故吾恐丟其面,未曾稱爾一句五兄,
自稱吾為爾小妹。而今事有突變,四姐春宜投敵城,入虎穴 。爾知春宜與吾乃杵臼之交。
吾未披伯父尋回時,流落四方,無以為家,饑腸轆轆,幾近餓殍 。但幸遇春宜,
于辰微三十三年上元佳節 收吾入其府。春宜待吾,情誼深厚,未嘗視吾如仆如婢。
春宜之父李文正公見吾身形不凡,骨骼奇特 ,特授吾以槍法棍術 ,其母程氏,
定康公主見吾生性沉靜端穩 ,心生歡喜 ,特授吾以禮儀。故吾位雖卑,然氣節尚高 ,
竟也未輸其官眷女子。春宜待吾,如親生姊妹 ,事無巨細,樣樣皆顧吾,時時關切之 。
故吾雖為春宜之女衛 ,然享貴女之待。后李文正公偶遇吾伯父 楚武侯,方尋回吾。
吾雖不舍春宜與李府諸位 ,然伯父思吾之心,亦不可負 ,故歸家。
但舊時許諾春宜護其一世之安 ,竟不可履。長憾!后先皇后與其子謀逆 ,
誣李文正公一家 。定康公主進宮面圣,竟遭難,縛之暗殺。此一舉。
再誣李文正公李知行與外族勾結,意圖謀反,舉家誅之,此二舉 。悲難之中幸甚,
春宜早前以郡主之身嫁于敵國 ,當時見之甚憂,而今未嘗是禍,實乃福。
俄而先皇后與其子邪心披露,吾伯父楚武侯勤王救駕,加之春宜勸其桐國皇七子出兵相助,
平亂,大勝奸佞。新皇登基,其主雖仁,治國有方 。然春宜原為我定國之心腹,
刺探桐國之訊息 ,卻接連二十余月未回密信 ,反之我定國國倉被毀,
以致邊陲百姓無糧可 食。新皇怒,斷春宜為叛國之賊 ,加之春宜自請殺傳信之錦雁,
吊于桐國軍帳之上,疑似挑釁,又似嘲弄,更似報復。新皇大怒,并于百官之前揚言滅桐國,
誅叛賊 。吾知春宜遭家族巨變,親人離世,自是萬般悲痛憤懣 。
然吾與春宜相識相知十載,深信其為人,春宜雖痛卻并無恨國之意。凡此種種,
吾雖不得其解,卻仍要得春宜一語相釋。愿五兄景明 助小妹一力。五兄如今圣眷正濃,
又深受重用, 愿爾斗膽向君上進諫,允吾作為下嫁桐國之美人,深入敵國 。吾思思切切,
想詢春宜之所思所為,究竟緣何 ?若陛下不允,請賜吾生夏之毒,此毒月余發作,
方得陛下國庫之密藥方可緩解 。吾此去,若能歸,則請陛下賜全藥解毒。若不歸,
則為國捐軀,吾萬死不辭 。 吾此去,倘若春宜叛國屬實無奈之舉,吾勸其與吾共伐桐國。
若春宜當真叛國無悔,我泣血含淚與之共赴黃泉 。愿五兄將上述之言一一稟示陛下 。
桐國兵強卻無糧,表象之上定與定國交好 。故吾去,一賀桐國新皇登基,再賀兩國之好,
桐國雖忌憚,但必不可推卻。愿五兄明吾之意,表吾其志。小妹不勝感激。所請之事,
望應允 。書短意長,恕不一一。杏織頓首問兄嫂安。景明展開那方素箋時,
翰林院的更漏正滴到三更。燭火搖曳,將信紙上那些清峻的字跡映得忽明忽暗,
仿佛杏織那雙總含著三分倔強的眼睛。窗外春雨淅瀝,打在芭蕉葉上的聲音,
竟與當年舒縣龍眠溪畔的雨聲一般無二。"五兄景明硯右..."這個稱呼讓他指尖一顫。
十年了,自七義結拜后,杏織從未喚過他一聲兄長。
那丫頭總是揚著下巴說:"不過大我二十三日,也配當兄長?"可此刻這聲"五兄"里,
分明浸著化不開的血淚。信紙翻到末頁,赫然是"生夏"二字。景明猛地站起,
官袍帶翻了案上墨硯。烏黑的墨汁漫過奏折,像極了那年秋獵時,
三哥胸口中箭后洇開的血跡。七人中三人戰死,一人暴斃,如今杏織竟也要..."大人?
"門外當值的小吏輕聲探問。景明深吸一口氣:"備轎,本官要面圣。
"永徽帝正在紫宸殿批閱奏章。年輕的帝王披著杏黃常服,
玉冠下的面容在宮燈映照下顯得格外清瘦。見景明夤夜求見,他擱下朱筆,
目光掠過翰林學士緊攥的袖口:"愛卿袖中藏了什么?""臣有密奏。"景明伏地而拜,
額頭觸到冰冷的金磚。他聞到龍涎香里混著淡淡的藥味——自先皇后謀逆案后,
皇帝便落下了心悸的毛病。當永徽帝展開信箋時,殿外忽然滾過一道悶雷。春雷驚蟄,
景明想起杏織最怕雷聲。那年他們在破廟躲雨,十六歲的杏織捂著耳朵縮在春宜懷里,
槍法卻比誰都快——電光閃過時,她的紅纓槍已經挑飛了偷襲的刺客。"楚卿要服'生夏'?
"皇帝忽然輕笑,"朕記得這毒發作時,會讓人如萬蟻噬心?"景明喉頭發緊:"陛下,
楚將軍乃忠烈之后...""楚武侯當年為朕擋下三箭。"永徽帝摩挲著案頭白玉鎮紙,
那是春宜出嫁前獻上的貢品,"可他這個侄女,與叛臣李春宜是刎頸之交啊。"雨聲漸急,
景明聽見自己心跳如擂鼓。他想起杏織信中所寫:辰微三十三年上元夜,
春宜將餓得奄奄一息的小乞兒帶回府中。那年杏織才十一歲,瘦得像根蘆葦,
卻在春宜被紈绔調戲時,掄起燒火棍就打。"臣愿以性命擔保...""擔保什么?
"皇帝突然傾身,燭火在他眼中投下跳動的陰影,"擔保她不會像李春宜那樣,
把朕的軍糧分布圖繡在嫁衣里帶出去?"景明渾身發冷。他終于明白為何春宜"叛國"后,
皇帝要秘密處決所有繡娘。那幅《江山萬里圖》的嫁妝,原來藏著邊關十二倉的位置。
"陛下明鑒,楚將軍并不知...""但她會查。"永徽帝抽出一卷畫軸展開,
正是杏織的肖像。畫中人身著戎裝,
眉宇間的英氣與畫角"李文正公繪"的題款形成微妙呼應,"李春宜待她如妹,
她必會追問真相。"夜風卷入殿中,吹得燭火劇烈搖晃。
景明看見皇帝的手指在畫中杏織的槍尖停留,
那是李府家傳的"破云槍法"起手式——而如今,這套槍法隨著李文正公的殞命已成絕響。
"準了。"皇帝忽然合上畫軸,"三日后楚杏織以宗室女身份和親,賜生夏毒。
但朕要你親自送她出關。"景明重重叩首時,聽見檐角鐵馬在風中叮當作響。
那聲音多像杏織槍頭的紅纓鈴,當年七人結義時,他們在桃樹下埋了一壇酒,
約定待天下太平時共飲。如今桃樹早被雷劈焦,酒壇怕是也..."景卿。
"皇帝的聲音輕得像嘆息,"你說李春宜殺傳信錦雁時,可曾想過楚卿會為她赴死?
"離京那日,杏織穿著大紅嫁衣,腰間卻佩著楚家祖傳的短劍。
景明在十里長亭攔住送親隊伍,遞上一個青瓷小瓶:"陛下賜的解藥,能緩三個月毒性。
"杏織拔開瓶塞嗅了嗅,突然笑了:"五兄還是不會撒謊。"她仰頭飲盡,
喉間發出小動物般的嗚咽,"是生夏,我嘗過它的苦。"景明想起他們十四歲偷喝烈酒時,
杏織也是這樣皺著臉吐舌頭。那時春宜在旁溫著醒酒湯,三哥正彈劍而歌。
如今三哥的劍埋在北邙山,春宜的醒酒湯怕是再也不會為誰而溫。
"為什么非要...""你看。"杏織突然指向遠處山坡。野杜鵑開得正艷,像潑了一山血。
有個樵夫正在砍柴,斧頭起落間,驚起幾只灰雀。"春宜說過,
鳥雀驚飛時要看它們飛去的方向。"她轉頭時,鳳冠珠簾在景明臉上投下細碎的光影,
"我總得知道,我的四姐究竟變成了什么。"送親隊伍遠去時,
景明發現掌心被指甲掐出了血。回城路上,他在驛站看見新貼的皇榜:擢升景明為樞密副使,
即日赴任。落款日期,正是他面圣那晚。雨又下了起來。
景明想起杏織信末那句"書短意長",忽然明白了皇帝的用意——樞密院掌管軍情諜報,
而杏織此行,本就是一場以命為注的諜中諜。桐國的春天來得比定國遲。
杏織掀開鸞車紗簾時,官道兩側的杜鵑才剛結出胭脂色的花苞。送親使團已行半月,
昨日渡過瀲滟江后,
的鎧甲便換成了桐國特有的青麟紋銅甲——據說這種甲片浸過江水后會泛出孔雀翎般的幽光。
"郡主,請用藥。"侍女捧來鎏金小盞。杏織瞥見盞底未化盡的朱砂色殘渣,
那是"生夏"解藥特有的色澤。永徽帝給的所謂緩釋之藥,不過是摻了解毒丹的毒粉。
她不動聲色地咽下,舌尖嘗到熟悉的鐵銹味。車外忽然響起號角聲。
杏織按著腰間短劍挑簾望去,只見遠處城闕上黑旗獵獵,
旗面繡著金線勾勒的龍睛——那是桐國皇七子蕭衍的藩王旗。
當年春宜正是嫁給這位在奪嫡中落敗的皇子,如今新皇登基,他倒成了鎮守南境的大都督。
"末將恭迎定國郡主。"鐵甲將軍在車前抱拳,腰間懸著的卻不是慣常的魚符,
而是一枚青玉雕成的雁形佩。杏織瞳孔微縮,這分明是春宜及笄時李文正公所賜的信物。
暮色四合時,使團入駐驛館。杏織正對鏡卸下滿頭珠翠,銅鏡里突然多出一道身影。
那人穿著桐國女官的藕荷色襦裙,發間一支白玉簪卻仍是定國宮制的如意紋樣。
"四..."杏織的呼喚卡在喉間。鏡中人伸手按住她肩膀,指尖冰涼如雪。
銅鏡模糊地映出那人眼角細紋——春宜今年該有二十八了,可鏡中女子眉宇間的疲憊,
竟像是已過而立。"這簪子..."杏織去摸那支白玉簪,卻在觸及瞬間被攥住手腕。
春宜的指甲幾乎掐進她皮肉,聲音卻輕柔得如同當年教她習字時:"傻丫頭,
怎么真飲了生夏?"窗外忽然傳來夜梟啼叫。春宜閃電般往杏織袖中塞入一物,
轉身時裙擺掃翻了妝臺上的茉莉粉。雪色香粉紛紛揚揚間,杏織看見她嘴唇翕動,
分明說的是:"小心錦...""郡主安歇否?"門外響起桐國侍女的聲音。
春宜已從側窗翻出,只剩窗欞上掛著一縷藕荷色絲線。杏織展開袖中絹帕,
上面用眉黛畫著瀲滟江布防圖,江心島處點著朱砂,旁邊蠅頭小楷寫著:三更,雁歸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