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夏末驚魂我的名字,曾是阿月。用“曾是”這個詞感覺很怪異,但正如我所知的那樣,
我的存在,在那座冰川神社后面古老的樟樹下,在宣告盛夏頂點的蟬鳴達到最高潮的那一刻,
戛然而止了。前一秒,世界還是透過樹葉灑落的斑駁陽光,是溫暖泥土的氣息,
是憤怒話語帶來的刺痛。下一秒,是頭顱撞擊石頭的清脆裂響,是眼前炸開的星團般的劇痛,
然后……是寂靜。一種深邃的、漂浮著的寂靜。我還記得那場爭吵。現在想來,
真是微不足道,尤其當我懸浮在這種奇異、抽離的意識狀態中時。小雅,
我最好的朋友——那個笑聲曾是我世界里最明亮聲音的女孩——指控我泄露了一個秘密。
一個傻氣的、幼稚的秘密,關于誰喜歡誰,關于雨季時在同一把傘下悄聲許下的諾言。
我的否認很尖銳,也許過于尖銳了。她那張通常圓潤開朗的臉,因受傷而皺成一團,
那傷痛又迅速硬化為狂怒。“騙子!”她尖叫道,聲音細弱發飄,失去了往日的甜美旋律。
“我沒有!”我反駁著,向后退去,感覺到粗糙的樟樹皮抵著我的肩胛骨。然后是那一推。
我知道,即使是現在,我也知道那并非意在殺戮。
挫敗感、源于感覺不被傾聽、源于一個十歲孩子心中潛藏的那些易燃易爆的情緒的一記猛推。
但是,
只手臂、我們總是為它獻上野花的地藏像——附近一塊松動的、長滿苔蘚的土地上滑了一下。
我的頭,重重地撞在了地藏像那堅硬冰冷的底座上。世界傾斜、旋轉,然后消失了。
2 靜默告別當意識再次閃爍回來時,一切都不同了。我不再在我的身體里。
我……在它旁邊。看著。我看見自己躺在那里,像個被丟棄的布娃娃般癱軟,
一抹暗色的污跡在我靠近太陽穴的頭發里慢慢暈開,將發絲黏合成縷。我的眼睛睜著,
空洞地凝視著頭頂的樹冠,無情的陽光從那里濾過。蟬,依舊不知疲倦地鳴叫著,無動于衷。
小雅僵立在那里,她的手還微微伸著,掌心張開,仿佛想收回那一推。她呼吸急促而破碎,
雙眼因恐懼而睜得極大,那恐懼完全壓倒了先前的憤怒。“阿月?”她低語道,聲音顫抖。
“阿月,起來。別鬧了。”她用腳尖試探性地碰了碰我的肩膀,起初很輕,然后用力了些。
“阿月!我叫你起來!這一點都不好笑!”地上那具靜止的軀體沒有任何回應。
空洞的目光依舊固定在天空。恐慌攫住了她。原始的、赤裸裸的恐慌。她向后踉蹌,
被一截樹根絆倒,手腳并用地向后爬,發出嗚咽聲。接著,
一種新的決絕似乎進入了她的眼底。她瘋狂地環顧著神社后面這片僻靜的空地,
鎮上的小路以及她最好的朋友——她死去的朋友——那小小的、靜止的身影之間飛快地跳躍。
她猛地爬起來,跑了。不是朝著鎮子,不是去尋求幫助,而是跑向樹林深處,
跑向她和她哥哥居住的那座略顯破舊的房子。我看著她離去,一種奇怪的疏離感籠罩著我。
此刻沒有痛苦,沒有恐懼。只有一種平靜的觀察,就像坐在遙遠的座位上觀看一出戲劇。
我的肉身感覺如此陌生,只是森林地面上的一個物體。連接,已經斷裂。感覺像是永恒,
又像是一瞬間,小雅回來了,手里拽著她十七歲的哥哥,阿健。阿健個子高瘦,
平時總是很安靜,要么沉浸在書本里,要么在擺弄舊收音機。被妹妹這樣強行拉走,
他看起來很困惑,甚至有些不耐煩。“小雅,怎么了?你說有急事。是貓又被困住了嗎?
”他問道,掙開了妹妹的手。小雅沒有說話。她只是指著,手指劇烈地顫抖著,
指向樟樹的根部。阿健順著她的指向看去。他最初的煩躁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困惑,
然后是逐漸明晰的理解,最后,是一種與小雅相似的、冰冷刺骨的恐懼,
但這種恐懼被一種突如其來的、令人不安的沉靜所調和。他慢慢地走向我的身體,
在這片仿佛突然寂靜下來的空地上,他的腳步聲顯得異常響亮,
連蟬也暫時停止了它們的合唱。他跪在我身邊,動作小心翼翼,帶著一種刻意的審慎。
他伸出一只猶豫的手,沒有觸碰我的皮膚,只是懸停在我的臉龐上方,然后是我的脖頸。
他自己的臉色蒼白,嘴唇緊抿成一條細線。他看了看我頭上的傷口,看了看我靜止的胸膛。
他無需檢查脈搏;那種絕對的、生命的徹底缺失是如此明顯。他抬起頭,看著小雅。
小雅僵硬地站著,眼淚無聲地滑落臉頰,身體無法控制地顫抖著。“小雅,
”阿健的聲音低沉、嘶啞,但還算穩定。“發生了什么?”她哽咽著,
斷斷續續地講述了事情的經過——爭吵,推搡,摔倒。“我不是故意的,阿健!
我發誓我不是故意的!她只是……她摔倒了!是個意外!”阿健閉上眼睛,沉默了良久。
我幾乎能感覺到整個事件的重量沉甸甸地壓在他年輕的肩膀上。他不像小雅那樣還是個孩子,
但也并非真正的成年人。他被困在那個岌岌可危的中間地帶,
突然被卷入了一場遠超他年齡的噩夢。當他再次睜開眼睛時,恐懼仍在,
但已被一種冷酷的決心所覆蓋。“好吧,”他說道,聲音幾乎輕不可聞。“好吧。
沒有人看見?”小雅瘋狂地搖頭。“沒有。只有我們。我們在……在玩捉迷藏。”“知道了。
”阿健深吸一口氣,再次環顧空地,仿佛在評估每一個陰影,每一棵樹,
每一個可能的藏身之處或目擊者。“我們得……我們得想辦法。
我們不能……他們會把你帶走的,小雅。”這個想法似乎比我死亡的現實更讓小雅恐懼。
“不!阿健,不!別讓他們帶走我!求你了!”“我不會的,”他說,
聲音里有了一種脆弱的堅定。“但我們必須聰明點。我們必須……把她藏起來。”藏起來。
這三個字懸在空中,沉重而怪誕。把我藏起來。像一個破損的玩具,一件沒人要的垃圾。
一個需要被埋葬的秘密。“可是藏在哪里?”小雅低聲問,帶著新的恐懼看著我的身體。
“她……她……”“我知道,”阿健打斷她,眼神變得堅硬。“我們會找到地方的。
祭典……馬上就要開始了。大家都會在河邊忙著。也許……”他停頓下來,目光掃視著樹林。
“我們得移動她。現在就動。趁著沒人來。”這任務看起來難以逾越。阿健只是瘦高,
并不強壯。小雅個子小,而且抖得幾乎站不穩。而我……我是沉重的死物。靜止不動。
像一個錨,將他們拖入這黑暗的深淵。阿健脫下他薄薄的夏日外套。他猶豫了一下,
然后輕輕地,近乎虔誠地,把它蓋在了我的臉上。這是一個微小的舉動,
也許是為了不讓小雅看到我的臉,也許是一種本能的尊重,但這感覺像是落下了最后的帷幕。
我對視覺世界的連接稍稍改變了;我不再是從那雙眼睛向外看,
而是觀察著包含了那具身體以及那雙眼睛的整個場景。“幫我,小雅,”阿健指示道,
聲音繃緊。他站到我的肩膀位置,小雅不情愿地抓住了我的腳踝。最初的抬起十分笨拙,
如果情況不那么可怕的話,幾乎可以說是滑稽。我的四肢無力地晃動著。小雅倒吸一口涼氣,
差點松開了我的腳踝。“我做不到!”她哭喊道。“阿健,我做不到!”“你必須做到!
”阿健嘶嘶地說,他的臉因用力與恐懼而扭曲。“只要抬起來!我們得把她弄離小路。
”他們總算設法把我拖進了更深的灌木叢中,藏在一簇茂密的蕨類植物和竹子后面,
我的胳膊和腿在粗糙的地面上被刮擦。當然,我感覺不到任何疼痛,但我觀察到了那些損傷,
觀察到他們身后留下的那條被擾亂的泥土和折斷的樹枝的痕跡。如此粗心。如此慌亂。
阿健直起身,大口喘著氣,擦去額頭上的汗水和污垢。小雅則安靜地抽泣著,
蜷縮著靠在一棵樹干上。“好了,”阿健試圖讓自己聽起來平靜些。“暫時藏在這里了。
我們需要一個更好的計劃。某種……更長久的辦法。”他望向鎮子的方向,
然后又回頭看看神社周圍茂密的樹林。“祭典還有幾個小時就開始了。今晚有煙火。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會被吸引。”他的目光再次審視著四周,計算著。
“神社后面那個舊儲藏棚……不行,太危險了。人們會去那里拿東西。橋本家附近那口廢井?
也許……但太遠了。而且把她運過去……”他看看小雅,又看看他外套下隱藏著的那個輪廓。
秘密的重量已經開始壓垮他們。“我們需要個東西,”阿健喃喃自語,更像是對自己說。
“一個足夠大,能把她裝進去的東西。一個在祭典期間沒人會懷疑的東西。
”小雅吸了吸鼻子。“比如什么?”阿健的目光飄移著。他似乎在想象鎮子的景象,
祭典的準備工作。他的眼睛突然閃過一種絕望的、近乎狡黠的光芒。“那個舊的冰鮮箱。
車庫里的那個。很大。很結實。去年我們野營用過。”一個冰鮮箱。
一個用來放冷飲和野餐食物的箱子。現在卻被提議用作棺材。這種荒謬,這種恐怖,
是如此深重,然而我卻感覺不到憤怒。只有一種抽離的好奇,好奇他們究竟要如何辦到。
“回家去,”阿健指示小雅。“快點。表現得正常點。如果有人問起,就說你在找貓。
我盡快帶著箱子回來這里找你。別跟任何人說話。別顯得可疑。明白嗎?
”小雅麻木地點點頭,用手背擦了擦眼睛,在臉頰上留下了一道污痕。
她最后一次驚恐地瞥了一眼藏著我身體的蕨類植物叢,然后轉身沿著小路逃走了,腳步踉蹌。
阿健看著她走遠,然后轉回頭面對著我。他在那里站了很久,只是看著他外套下的那個輪廓。
蟬鳴聲再次高漲起來,填補了寂靜。他俯下身,調整了一下外套,確保我被完全蓋住。然后,
帶著最后一次警惕的環顧,他也匆匆離開了,把我獨自留在低語的樹林中,
隱藏在蕨類植物和一層薄薄的否認之下。獨自一人,卻又不孤獨。我的意識徘徊著,
被束縛在這個地方,束縛在這個被遺棄的容器上。太陽越升越高,陽光透過樹葉灑落,
溫暖著我周圍的地面。昆蟲爬過蕨葉。一只鳥落在附近,啾啾叫了幾聲,又飛走了。
時間被拉長,變薄。我漂浮著,回憶起一些碎片——開學第一天小雅和我分享她的午餐,
阿健幫我修好自行車的鏈條,去年祭典上刨冰的味道。在無盡蟬鳴的背景下,
這些都是轉瞬即逝的影像。3 冰鮮箱之謎然后,傳來了費力的喘息聲和拖曳的腳步聲。
阿健回來了。他拉著一個大的、褪了色的藍色塑料冰鮮箱,箱子帶著輪子。
它在這片寧靜的樹林里顯得如此格格不入,荒謬可笑。他滿頭大汗,T恤衫緊貼在背上,
臉上刻滿了勞累和恐懼。他把箱子一直拖到蕨類植物叢旁邊,打開了蓋子。里面是空的,
散發著淡淡的塑料味和昔日野餐的氣息。他看看我隱藏著的身影,又看看箱子,
用眼睛估量著。他深吸了幾口氣,給自己鼓勁。“好吧,阿月,”他低聲說,聲音有些破裂。
“對不起。真的對不起。”他撥開蕨類植物和他的外套。再次看到我蒼白而靜止的臉,
似乎讓他動搖了一下,但他強迫自己繼續。他跪下來,把箱子盡可能地靠近。
接著是那項冷酷的任務——把我轉移進去。這是一場掙扎。他試著從我腋下抬起我,
但我的身體軟綿綿的,毫不配合。他試著滾動我,但角度不對。汗水滴進他的眼睛。
他低聲咒罵著,那聲音低沉而絕望。最后,他咕噥著使出全力,總算笨拙地把我挪了進去,
折疊起我的雙腿,收攏我的手臂,直到我被塞進這個塑料容器里。空間很緊。
他不得不用力按壓我的肩膀,才把蓋子蓋上。咔噠。鎖扣扣緊了,將我的肉身投入一片黑暗。
然而,我的視角仍然在外面。我看著阿健站起身,在牛仔褲上擦著手,胸口劇烈起伏。
他看起來筋疲力盡,仿佛瞬間蒼老了好幾歲。他掃視著地面,試圖抹去掙扎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