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話說一百多年前,修真界與魔族爆發了一場大戰,人魔兩族僵持不休,死傷無數。
”那說書先生微抿了口茶,手中扇子一揮,便道:“就在人族垂危,血流成河之際,
修真界云微座下弟子隨真以一己之力挽人族于水火。”板子一聲響,
聽他接著道:“只見那隨真仙者長劍一挑,于空中結下一張巨網,口中默念仙訣,
天地魔氣盡收入神網中。隨真仙者帶著一身浩然正氣提劍破開了那張巨網,魔氣散盡,
魔族大敗。”一顆瓜子在我牙齒中劈裂,心虛地想:略有些夸大其詞了。
“那這隨真仙者最后怎么樣了?”坐在我前面的看官拽住了說書先生粗布麻衣,
先生手一拽竟然沒甩掉,便假裝咳了幾聲:“隨真仙者最后原地飛升,化風成雨,
潤澤四方去了。”說得倒是挺好聽,意思是我死了。瓜子又被我嗑崩了一個。
倘若你見了百年前的隨真仙者,在看看我,想必也該原地飛升了。“先生,
那這仙者的師父呢?”我隨口一問。一百多年沒現人間,也不知道他“老人家”怎么樣了。
沒有了這么個無能無德的徒弟,他應該會像少了個累贅那般輕松吧。我這樣想著,
便聽那說書先生長嘆了口氣:“唉,原說這云微尊者乃是修真界萬年難遇之才,
道齡也有數千年。那場大戰之后,尊者殿內魔氣橫生,日復一日無可抑制,便墮魔了,
說來讓人唏噓。”師尊墮魔了?這怎么可能?“先生,這可不興瞎說啊。”說書先生一橫眉,
顯得不太高興:“你這小子,不信便不聽罷。”我皮笑肉不笑道:“不是小子不信,
是先生此番過于沒有說服力,云微尊者道行深厚,怎么會輕易墮魔。
那您倒是給我們說說云微尊者又是如何入魔的?”他突然一頓,四下看了看,
微微低頭便道:“傳言說是那尊者痛失愛徒后,想在四散的魔氣內找回隨真仙者的殘魄,
這才稍不留神走火入魔。”說書先生聲音比前面低了幾個度,可落在我心里猶如五雷轟頂。
師尊怎么可能會為了尋我的殘魄入魔?他真能待我如此?我強行運轉體內渙散的靈力,
伸手捻出來一張符紙,符紙在指間瞬時化為了一行字:師父有難,速歸。
落款:寧秋符紙于一百三十二前成,今日達,成灰。寧秋師姐竟然在我假死后留了張符紙,
這么多年到現在才發現。師尊確實有難,無論如何我得回去一趟。
我立刻將桌上的紗帽往頭上一扣,半遮住臉出了客棧。二、從這兒回啟元山的路可真遠,
早知道當初就不把一魂一魄“埋”在這個地方了。當初還想著肉身重塑完,就流浪人間,
再不回啟元山,現在想來著實打臉。跋山涉水行了幾天路,終于到了啟元山下。
一抬頭便看見了那塊立著的字碑。「非我師門,禁止入內」
那幾個嵌入石心的大字扎的我眼睛疼。我的腿卻不敢多邁一步。
「云微師尊早在一百多年前就不認你了,你還當你是他徒弟?」「一百年多年,
世間千變萬化,你怎么就確定師尊入魔就是因為你?別自作多情了。」「隨便聽的先生說書,
難道就是真的?云微師尊道行千年,你當他入魔就入魔,也太低估了人家。」
……腦海里的聲音一直在跟我解釋,在給我一個趕緊離開的理由。
可寧秋師姐的符紙是怎么回事?她讓我速歸。「隨真,你可真傻,
倘若你一百多年前看了這留言就不該回,他都不認你了,你腆著個臉回來干嘛?」
「再者這都多少年了,誰知道師尊現下真的有難?就算真的有難,那與你又有何干系。
你都將原先的肉身還給他了,不欠他的。往事如浮云,凡事朝前看,
你已經不是以前的隨真了。」我徹底被心里的那個想法說服了,默默調轉了方向。
既然選擇了假死重生就不該和前塵往事糾葛不清。況且那前塵還不一定記得我。
我回頭看了一眼啟元山,它還和多年前的一樣,漫山的蔥郁直望到天際,平靜無波。
如今天下人魔太平,師尊說不定在那山巔上打坐入定,早成神殼了。我又在瞎擔心什么,
回想自己沖動地行了幾天路,就不禁覺得荒唐可笑。白云蒼狗,滄海一粟,早已物是人非了。
三、我落寞釋然地往山下去,行至拐彎處,道上竟然有個渾身是血的少年。我心頭一跳,
彎腰上前試了試他的鼻息,雖然微弱但還有。受了這么重的傷還能撐著一口氣,
看來命不該絕。我將那少年帶到山下的醫館,本想多付了錢將他交于醫師代為照顧,
卻沒料到他突然睜眼,拽住我的衣袍,弱弱地叫了我一聲“師父”。我自己都沒能反應過來,
上藥的醫師轉而對我怒目圓睜,便訓我:“自家徒弟如同自家孩子一樣,怎么能說扔就扔,
說不問事就不問事呢?“我跟他解釋:“大夫,這孩子真不是我徒弟,我壓根不認識他。
”他看了一眼床榻上的少年,轉頭就猛地收走了被我緊緊拉住的胳膊。
那對著我的表情就差把“不負責任”寫在臉上了。我低頭瞥了一眼少年,
見他紅著眼睛委委屈屈地迎著我的目光,低低地叫了一聲“師父”。怪不得,這般可憐樣,
誰見了不會心疼?真是天大的冤枉,沒法說理去。我剛把他的手從我身上撥開,
他便又挑了個地方來拽。我靠近了他低聲說:“少年,我好心救你,別恩將仇報。
”他手突然一松,忍著身上的傷轉過身,背對著我。“師父不要我便不要我吧,
何必裝作不認識我。”醫師在旁邊聽的看的一清二楚,心疼地將那少年小心翻過身,
兇巴巴地瞪著我說:“你徒弟傷口太多,不宜側身。”誰知剛一翻過來,
那少年眼淚嘩啦啦地流了滿面。一副悲痛欲絕的模樣。好了,這下跳進黃河都洗不清了。
四、我被迫地留在了醫館,直到那少年傷好得差不多。傷也好了,再賴著我也不合適。
雖然他每天“師父師父”地叫我,但我不很受用,心里總覺得奇怪。以前只有我叫別人的份,
哪有別人叫我的份兒。于是我便趁著夜里安靜無人,從醫館后院翻墻……“你怎么在這兒?!
!”我腳剛落地,差點被旁邊的人影嚇個半死。那少年生得一雙桃花眼,眸中似有瀲滟光澤,
瞳孔的陰暗處又像是一汪深潭,看不見底。他就這么在黑夜里靠著月色牢牢鎖住我的視線,
把我看的心驚肉跳。我下意識往后退了一步,誰料一腳踩空,不知是誰在那里挖了個坑,
真缺德!正當我以為自己會摔個狗啃泥,一雙手忽然架住了我的胳膊。“師父是要走嗎?
”他側身往我這邊湊近,撲閃的睫毛清晰可見。我有些不自在地將手臂抽了回來。
“狗皮膏藥當上癮了是吧?”我沒好氣地說,壓根不想看他臉色。他規規矩矩地往后退幾步,
給我讓了個道。我心想著他再不知趣可就不要臉了,還好還好,孺子可教。
我故作瀟灑地從他身邊經過,沒走幾步,身旁卻多了道跟著我的影子,
一回頭就看見他在后面默默跟著。他看著地上的影子不敢和我對視,只落我身后幾步距離。
……我心里有些無語。這般大的少年正是臉皮薄的時候,怎么我碰上的這位臉皮又硬又厚,
像塊鋼板。五、這么一路跟著,我軟硬兼施,他軟硬不吃,固執的要死。
有時我會吼著他讓他別跟著我,但過一會兒他又跟了上來,我甚至想拿劍嚇唬嚇唬他,
但一看見他那病氣柔弱的樣子,又顯得我在欺負他。真是納悶了,我和他非親非故,
無冤無仇,為什么纏上我了呢?就這么在山下的荒道上走了幾日,靈力低微的日子可真難過,
連個十多歲的孩子都甩不掉。眼看著不遠處有家驛站,剛好可以歇腳,
我便加快了腳步到那驛站跟前,向門外的小二打聲招呼,走了進去。
我挑了個干凈的長椅坐下喝茶,這少年便孤零零地站在門口等著,眼睛時不時的往我這瞟,
在觸碰到我視線的瞬間又低頭收了回去。外面日頭毒辣,他顯然冒了汗,不然也不會一直擦。
曬曬也好,看看能不能把那腦子里的水空干凈,別逢人就叫師父,見人就要賴上人家。
店里的老板娘似乎有些看不下去了,走到門口拉著他的胳膊,
沖屋里喊:“是誰家的可憐孩子?不讓人進屋里歇著,在門口罰站?
”那少年聽后便直勾勾地看向我所在的位置,看著我。老板娘順著他的目光看去,
視線也落在我這邊,我趕緊裝作若無其事地喝了口茶。便聽一聲“師父”從那邊傳來。
身正不怕影子斜,此時此刻我怎么感覺心虛地如坐針氈。驛站的茶水可真不怎么樣,
還沒品出來幾個槽點,手上的杯子便被人搶了去。“就知道自己喝,
你家徒弟在外面站了這么長時間,不知道讓人到屋里坐嗎?
”老板娘將杯子倒滿水遞給了旁邊那個被她拉進屋里的少年。少年看了一眼杯沿,
上面還殘留著水漬,我剛想阻止,他二話不說地接過喝了下去。喝完后,手指還磨了磨杯沿。
這動作習慣……師尊也有。我咽了一口并不存在的唾沫。想當年,
我和師尊都沒有這么親密過。師尊也不會和我共用一個茶盞。離得最近的時候,
也不過是練劍時在我身旁指點幾下。師尊……停!我強迫自己將思緒拉回,
專注于眼前的這個人。少年的臉龐、眉眼,竟然也透著一股熟悉,
師尊同樣有一雙桃花眼……打住!怎么又扯到師尊了!「肖想不得、肖想不得,
你忘了當初只是向他袒露一絲心意,他就不認你了嗎?還恨不得將你逐出師門。」
可……師門我早就回不去了。早已斷了關系,現在又有什么拘束的呢?想就想了,
誰能管到一百多年后的我心里?我盯著少年出神,
心里生了微妙的心思——他和師尊確實有些相像,既然愿意跟著我叫我師父,
那我不如坐實了這個身份。說不定哪天機緣巧合能帶著他到師尊老人家那里氣他一氣。
少年大概被我盯得不好意思,伸手抹了把臉。抹過的臉有些微紅,
他跟了我一路怎么趕都不走,這時候竟然還會羞澀。我收回了目光,
正襟危坐道:“現在我們好好談一談吧。”他突然一驚以為我又要勸他走,坐不住了,
轉身便離我遠遠的,悶著頭好像在說“我不聽我不聽我不聽”。我嘆了口氣,
將他拉回椅子上,他似乎沒料到我對他這般客氣,表情愈發驚恐了。“師父,我不走!
”他忽然握住我的手腕,我一躲竟然沒能躲開。
剎那間驛站里十幾雙眼睛齊刷刷地落在我們……兩個身上,我后背竟然沁出了冷汗。
我掩面咳幾聲。“沒說趕你走,你坐你坐,別緊張。
”接著又裝模作樣道:“師父就你一個徒弟,怎么舍得趕你走呢?”我強忍著心塞,
微笑地掃了一眼周圍,那幾雙原本看熱鬧不嫌事大的眼睛瞬間轉移了視線。
我又在心里暗自呼了口氣。入世前應該給自己算一卦的,看看這都攤上的什么事。
“說一說為什么要賴上我?叫我師父?”他嘴唇微張,我下意識地打斷他。
“不要說什么我救了你,你就要跟著我,也別說什么一看到我就覺得我是你師父。
有些話你說多了,別人就煩了。”他看著我的表情欲言又止,我有些沒耐心了。“你知道嗎?
我不收來歷不明,無根無源之徒。”規矩是剛立的,說完是心虛的,我哪有什么收徒的經驗,
我只是想在他面前裝裝氣勢。他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但沒一會兒光又沉了下去。“怎么了?
” 我問他。“我…害怕”,他仿佛鼓足了極大的勇氣才憋出了這三個字。“怕什么?
”他不答,直接將雙手伸到到我面前,我還納悶著一雙手有什么可怕的。下一刻,
瘦白的手指、掌心開始泛著縷縷黑氣。當年被我吸進“肚子”又一劍破開的東西,
再熟悉不過了。那是魔氣。我飛快地將那雙泛著黑氣的手攏在掌中,
隔住了幾個將要落在這兒的目光。他隨著我的動作一頓,便接著說:“可你不怕,
不怕我也不怕我身上的東西,還救了我。”“所以你就要跟著我?”少年點點頭,我手一松,
魔氣便消失不見了。好吧,這理由確實無懈可擊。當過徒弟的都知道,
能有一個救你又了解你的師父是多么難得。我有些同情他…也有可能是在同情以前的自己。
我點了點空了的茶杯,他立刻會意,動作慌亂又驚喜,杯子還沒倒滿就給我端了上來。
“師父請喝茶。”說完便要撩起衣擺跪下去,我趕緊將他拉起來,
想當年我拜師的時候都沒行過這樣的大禮,又怎么敢受他人的跪拜?我按了一下他的眉心,
說道:“話說前頭,跟著我可沒什么好果子給你吃。”“師父放心,徒兒不吃好果子,
就算有也會先緊著師父。”我竟然有點想笑,嘴倒是挺甜。自那以后他便正式成了我的徒弟。
我喚他“阿云”。六、關于給他起名叫“阿云”這件事,他起初總在我身邊問來問去。
一會兒問我為什么給他取名這么爽快,一會兒問我是不是有故人也叫過這個名字,
一會兒問我名字能不能再換一個我喜歡的……對于這些問題,要么是我答不出來的,
要么是我不想答的,要么就是……“阿云,不喜歡?那叫你阿貓阿狗?我也挺喜歡的。
”他大概真怕我叫他“阿貓阿狗”,之后便不敢再問了。
七、我帶著他在世間游(流)覽(浪)了五六年,雖然這五六年過得風餐露宿,食不果腹,
還要時常靠阿云或者我街頭賣藝換取盤纏,但總歸是好的……“好什么好!
”看見阿云氣沖沖地向我走來,我趕緊往懷里揣了揣剛買的酒。“師父,咱們還剩多少錢,
你心里不清楚嗎?”我兩手一攤,“我又不管錢,我不知道。”“不管錢你還亂花錢。
”我被懟的不知該怎么回,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徒弟再大能耐還能管住師父?我沒理他,
從他身邊繞了過去。他手一伸便把我拽了回來,將我懷里的酒壺抽走,把我往后一扔。
“沒收。”“以下犯上,大逆不道啊你!” 我無能狂怒。他倒是在旁邊笑了笑,
一副“看你能把我怎么著”的欠樣。沒辦法,我只能使出殺手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