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穿回了1996年的春節,面前是年輕版的我爸媽。
我媽摸著肚子,我爸說:
「我們還沒領證,這孩子先打了吧。」
我一看黃歷……明年我就出生了。
我馬上出聲:「未婚先孕?要點臉的女人都會把孩子打了!」
1
鞭炮聲在耳邊炸響。
人來人往的醫院門口,「未婚先孕」四個字一出,衣著樸素的路人刷地齊齊轉頭看向我媽。
我媽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
在九十年代,女人未婚先孕可是要被戳著脊梁骨罵的。
我小心地拉著我媽到了一旁的角落,盡管她看我的眼神并不友好。
拿準了她吃軟不吃硬的性格,我軟著嗓子開口:「姐姐,我這也是為你好。」
「我媽媽……就是未婚先孕的,她一個人把我拉扯長大,可吃了不少的苦頭,就連我也……」
我媽的眼神柔和了下來,她抬頭看向我爸時,笑容里滿是愛情的甜蜜。
「這只是一時的,我們很快就會結婚的。」
我看著眼前穿著紅色波點長裙的媽媽,逐漸和家里的老照片重合起來。
這時候的媽媽明艷動人,漂亮得像嬌艷的紅玫瑰,眼角沒有皺紋,頭上也沒有白發。
只是很快,這朵玫瑰就迅速枯萎了。
懷了我之后,我爸遲遲不愿領證,哄著我媽把她的理發店賣了拿去抵債,又把送她的房子賣了,就消失了大半年。
等到孕晚期的時候,我媽才發現,我爸在外面有女人。
后來的幾十年,她一個人帶著我,活得好艱難。
相依為命的那些年,我們彼此愛著,也怨著。
她怨我的到來沒有拴住她的愛人,卻苦了她一輩子。我怨她沒錢,給予不了我一個完整的家庭,滿足不了我的虛榮心。
在我穿越前,我還跟她大吵了一架,她指著我的鼻子罵:「我當初就不該生你!」
我也罵她:「你當初就不該生我下來受罪!」
愛和恨太過洶涌,我們就成了彼此痛苦的源頭。
而現在,我還來得及,把本屬于她自己的人生還給她。
2
聽到我媽的話后,我爸的臉有一瞬間的僵硬。
他轉移了話題,指著我對我媽說:「芳蓉,我看這丫頭挺有眼緣的,正好你不是想招個學徒嗎?你覺得她怎么樣?」
我媽上下打量著我,不由點頭:「我也總感覺好像在哪里見過似的。」
就這樣,我成為了我媽理發店的學徒。
每個月五百塊錢的工資,包吃住。
他們把我帶回了我小時候住過的家,是普通的居民樓,六樓步梯,三室兩廳。
紫紅色的皮質沙發不像記憶中那般破舊,木質電視柜上擺著老式的電視機和影碟機,小時候的我有大半的時間都待在這里。
趁著我媽去洗手間的功夫,我爸湊到我耳邊小聲說:「平時多勸勸你蓉姐,這孩子不能要。」
我的心突然刺痛了一下。
早就知道自己是一個不被爸媽所期待的孩子了,但親耳聽到還是會有一點難過。
不過,這和我想的不謀而合。
我突然發現手肘上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大片擦傷。
我媽找來紅藥水往上一抹,疼得我齜牙咧嘴。
她低著頭仔細給我抹勻,輕聲說:
「笑笑,你平時吃住都跟我,理發店就在樓下,明天我帶你去。」
說完,她有些躊躇地說:「不過,你就這么跑出來,你媽媽那邊……」
我平靜地對上了她的眼睛,輕聲說:「沒關系的,我媽不要我了。」
我媽愣在了原地。
當天晚上她使勁給我夾紅燒肉,連我爸都顧不上了。
飯后,我爸走去陽臺接了個電話,我隱約聽到了幾句「公司有點事」「我馬上回來看你」。
電話一掛斷,他走進來,臉上就露出了難色:「抱歉,芳蓉,我公司那邊有點急事,今晚我應該都不回來了。」
我媽神色有些黯然,但還是點頭:「沒事,你快去吧。」
我爸輕握住我媽的手,承諾道:「等元宵節,我回來陪你吃湯圓、逛燈會。」
我低垂著眼沒說話,就這么看著我爸淡定對著我媽撒謊,然后跑去找別的女人。
只有我媽還被蒙在鼓里,滿心期待和她的愛人結婚生子。
3
媽媽的理發店并不大,卻收拾得很干凈。
陽光從貼著福字的玻璃門照進來,美發椅和洗頭床都保養得很好,進門還能聞到一股洗發水淡淡的清香。
店里還有一臺時髦的磁帶機,媽媽最愛聽的是王菲的歌,一邊聽還一邊哼唱,頗有幾分王菲的韻味。
不少街坊客人都是沖著她的手藝和歌聲來的。
正月初八開工日,客人并不多,我媽便從剪刀的種類開始一點一點教我,講得口干舌燥,問我懂了沒。
我適時遞上裝著溫水的搪瓷杯,開始八卦:
「蓉姐,你當初是怎么和他在一起的?」
總要打聽清楚他們的愛情故事,才能想好怎么「勸分」。
我媽有些惱怒我沒認真聽,但還是一臉驕傲地說:
「他是國棉廠的工人,每年都是廠里的先進工作者呢!」
「有一次他來找我剪頭發,說我剪得他特精神,每次要剪發都來我。」
「后來,廠里很多人都下崗了,國家鼓勵個體經營,他下海經商賺了大錢,也還是經常來找我。」
其實無非是最俗套的愛情故事。
他看上她的容貌,她仰慕他的才華,一拍即合,水到渠成。
只是結局往往都不盡如人意。
等到元宵節這一天,我媽早早關門,拉著我去菜市場買了一堆好菜。
白切雞、清蒸多寶魚、白灼九節蝦……在這個年代,算得上是極為豐富的菜肴。
可她要等的那個人遲遲沒有回來。
一開始,我爸還會在電話里溫聲告訴她「公司有事」,到后來干脆都是忙音了。
窗外絢爛的煙花炸響,室內卻是一片冷清。
我們母女坐在一桌冷掉的飯菜前,靜默無語。
從前很多年的元宵節,我們都是兩個人一起過的。
我媽靜靜坐在陰影里,低著頭,沒有說話,只是打開了影碟機,里面傳來了王菲空靈的歌聲:
「若已經不想跟我相戀,又卻怎么口口聲聲地欺騙,讓我一等再等……」
4
我爸一夜未歸。
第二天我媽照常開店,磁帶機里依然放著王菲那首《愛與痛的邊緣》。
突然,一群兇神惡煞的男人沖進店里,二話不說開始在店里打砸。
有人抄起一把椅子,猛地朝玻璃門砸去,「嘩啦」一聲,碎片四處飛濺。
連那臺磁帶機都被狠狠砸到了地上,空靈的歌聲戛然而止。
「住手!你們這是在干嘛!」
我媽驚恐地瞪大了眼睛,白著臉試圖上去阻止。
我一把抱住了她不讓她過去,大聲喊道:「我報警了!別讓他們傷到你!」
聽到「報警」二字,這群男人才停了下來,往地上吐了一口痰,惡狠狠地警告:
「識相點,不是你的男人別碰!」
男人們走了,留下一片狼藉的理發店。
我媽顫抖著手想給我爸打電話,被我一把搶過了。
我吼她:「夠了!你還沒看清楚嗎!這個男人根本不愛你,他在外面有別的女人!」
周圍安靜了一瞬。
門口紅白藍相間的轉燈不停旋轉著,燈光打在我媽的臉上,將她的臉映照得慘白如紙。
她抬起頭看我,啞著聲音說:「我知道。」
5
她知道?她知道什么?她什么時候知道的?
我媽說:「我知道他在外面有女人,他在陽臺打電話的時候我聽見了。」
我的腦子里有一秒的空白,我抿著唇攥緊她的手腕往外走:
「既然你知道,你現在就跟我去醫院把孩子打掉,一切都還來得及!」
但我的手卻被狠狠甩開了。
我媽倔強地看著我:「我不去,這個孩子我一定要生下來。」
我幾乎要被她的頑固不靈給氣瘋了。
我不憚以最惡毒的角度去揣測她:「為什么?因為他有錢?你想母憑子貴嫁給他嗎?哪怕他有別的女人你也不在乎嗎?」
話一出口我就后悔了,但還是顫抖著聲音說:「我找醫生問了,你這胎是女兒,你要想憑著這胎嫁給他,你就想多了!」
我媽低著頭不說話,但渾身上下都寫滿了抗拒。
像極了我小時候犯了錯又死不認錯的模樣。
我深吸了一口氣,試圖冷靜下來。
「我帶你去一個地方,如果你還沒改變你的想法,我以后都不會管你了。」
6
公交車窗外的風景和記憶中的相似卻又不一樣,房子更矮舊,綠化很少,時不時還會有一輛冒著黑煙的老式摩托車經過。
下車后,我跟著記憶中的印象徑直往前走,我媽默默跟在了我后面。
直到我在一棟裝修富麗堂皇的別墅前停下了腳步。
隔著鏤空雕花大門,一眼就看清了花園內的場景。
我爸臉上帶著溫和的笑意,和身旁一位三四十歲的女人一起牽著蹣跚學步的女孩,不遠處的秋千還坐著一個穿著公主裙看書的小女孩。
一家四口,其樂融融。
我閉上眼睛,兒時的記憶如潮水般翻涌而來。
大人們語焉不詳的竊竊私語。
從小只能偶爾見一面,并且從不留住的爸爸。
從來沒有見過爸爸那方的親戚。
……
隨著我年齡長大,逐漸從長輩中偶爾的只言片語中,拼湊出一個令人難堪的真相。
「陳笑笑,為什么從來沒見過你爸爸來接你?」
「她沒有爸爸,她是野種!野種!」
「笑笑,你媽當年被騙慘了,她只有你一個了,你一定要懂事。」
兒時的畫面如走馬燈般紛雜而來,在混亂的記憶洪流中閃現,最后定格在——
我爸獨自帶著年幼的我來到別墅,向我介紹那位女人:「笑笑,這是你的大媽媽。」
世界轟然崩塌。
我看著我媽徹底失去血色的面容,提前為她揭開了那個殘忍的真相:
「看清楚了嗎?那是他的家庭,你只是他包的一個二奶而已。」
7
我媽的身體搖晃了一下,幾乎要站不住。
我知道這件事對于還沉浸在愛情中的她來說,實在過于殘忍。
可是再繼續發展下去,現實只會更殘忍。
她幼年喪母,父親再娶,小學被迫退學。
長大后只身來到城里打工。
遇到的愛人非良人,發現時已經孕晚期沒有了回頭路。
獨自撫養長大的女兒不成大器,還總是頂嘴。
……
寥寥數語,就是她風雨飄搖的幾十載。
她的前半生太苦了,讓她后半生嘗點甜吧。
現在就是她人生的重要轉折點。
但我媽連上前質問的勇氣都沒有,她一言不發地往回走。
我以為她想通了,輕聲說:「孩子月份還淺,現在打了還來得及,以后再重新開始,不用為了這種渣男傷心……」
「走吧,我們去醫院。」
她的腳步一頓,悶聲說:「我不去醫院,我一個人也能把孩子養大。」
我真的要被她氣瘋了。
她的腦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我語氣不平不淡地問她:
「養大了,然后呢?」
我盯著她的眼睛,忍不住笑出了聲:
「你讓她從小就沒有爸爸,從小就懂事地學會了省錢,從小到大連屬于自己的房間都沒有,從來不敢帶同學回家玩。」
「她從小就自卑,做什么事都瞻前顧后因為知道背后沒有退路,貧窮和怯懦刻在她骨子上,哪怕后來再有錢也覺得自己不配。」
「陳芳蓉,你連一個完整的家都給不了她,這么任性自私地要把她生下來,你有想過她的感受嗎?!」
話音落地,我已經淚流滿面。
我媽的臉色,比剛才發現真相時還要更難看。
她嘴唇囁嚅著,想說什么,卻終究沒說出來。
沉默了許久,她終于做了決定,艱難擠出一句話:「我跟你去醫院。」
醫院消毒水的味道很濃。
我媽躺在推床上的臉白得嚇人,我握住了她冷冰冰的手,試圖安撫她:
「別怕,我在外面等你。」
她搖著頭,胡亂地抓著我的手,力氣大得驚人,她說:「笑笑,我害怕……」
一旁的護士打斷了她:「手術時間到了。」
輪子緩緩滾動,她的手一點一點從我手上滑落。
手術門重重關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