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進秀蘭莊園那天,A市下了場不大不小的雨。物業經理撐著傘向我介紹:“江小姐,
咱們這兒是全市最高端的公寓區,二十四小時管家服務,健身房恒溫泳池一應俱全,
步行十分鐘就是地鐵站。”我抬頭望著那棟灰白色調的,
外觀酷炫充滿現代感設計的高層建筑,雨水順著傘骨滑落,在腳邊濺起細小的水花。
半年過去,這套精裝公寓依然保持著樣板間般的整潔。米色沙發上連個褶皺都沒有,
開放式廚房的嵌入式冰箱里永遠只有礦泉水與速食。每天清晨,
當陽光透過落地窗照在德國進口的巖板餐桌上時,我都要對著空蕩蕩的座位愣神兩秒。確實,
這里應有盡有——除了一點人氣。“江總,今晚部門中層聚餐,
您......”助理唐里的聲音把我從走神中拉回到現實。“你們去吧,
我還有個方案要改。”我的回答唐里像是早都預料到,對我做出一個微笑,走開了。
我轉著手里的簽字筆,看著落地窗外的霓虹。這個借口用了太多次,連我自己都要相信了。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害怕回到那個連走路都有回聲的“家”。上周,大姨媽突然造訪,
我忍著肚子疼,到公寓外的超市買衛生巾,收銀員收款時,
突然對我說:“怎么總見你一個人?”說完遞給我一個袋子。
這時我才注意到袋子里是一包暖寶寶。“拿著用吧,這個是臨期的,反正也賣不掉了。
”我突然意識到,自己已經很久沒有和工作以外的人有過交流了。今晚,
我復刻著同往常一樣的“流程”,快要十點半的時候,我擰開了房門。胃里突然一陣絞痛。
我扶著玄關的置物柜彎下腰,這才想起因為中午那場兵荒馬亂的緊急會議,
連飯都沒來得及吃。冰箱門發出沉悶的嘆息。三瓶依云礦泉水像衛兵似的排列著,
旁邊躺著顆長了綠霉的番茄,活像被遺棄的圣誕裝飾。指尖碰到冷藏室金屬壁的瞬間,
我突然笑出了聲。上個月買的這套冰箱,銷售說能保鮮半個月,
倒忘了說前提是得往里放食材。我換下身上的MaxMara,穿上一條短褲,
和一件在普通不過的白色T恤,出了門。超市的冷氣吹得我后頸發涼。自從過了30歲,
我感覺短褲這種東西就不屬于我了,我突然后悔穿它出來。
那些包裝鮮亮的進口零食、碼得整整齊齊的有機蔬菜,
在我眼里還不如貨架最底層那排彎彎扭扭的泡面來得親切。
手指在紅燒牛肉和酸菜老壇間游移,最后兩包都扔進了購物籃。這半年吃掉的泡面連起來,
怕是能繞公司大樓三圈。上周開季度會,財務部的王姐還夸我腰細,
她哪知道這是拜防腐劑所賜。冰柜里的福佳白啤冒著寒氣。我拎起四聯包時,
玻璃門上倒映出個拎著泡面和啤酒的女人,活像某個文藝片的落魄女主角。提起唇角,
我對著玻璃門中的女人笑了笑。看著結賬時,掃碼槍滴滴在耳邊作響,
突然想起第一次喝酒是在大三,那時王梓伊抱著我說:“江閱,你酒量太差,三杯倒啊?
”而現在,我已經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喝完兩瓶再去改PPT。
酒柜里那套Baccarat水晶杯還是搬家時公司同事送的,至今沒拆封,
倒是茶幾上常年擺著和我手中同樣的易拉罐。塑料袋勒得手指發疼,
里面裝著我的晚餐——泡面和“小麥面包”,或許還有早餐。
轉角廣告牌上某女星正舉著膠原蛋白飲微笑,我想起剛剛出門時在玄關鏡子里,
看到的自己最近冒出的法令紋。或許是真的餓暈了,掀開超市的門簾時,
夜風卷著汽車尾氣撲面而來。我一陣眩暈,眼前一白,
右腿邁出去的瞬間就意識到踏空了——便利店門前那三級臺階,我每天都要走上兩三回,
此刻卻像突然長高了半米。雙腿的膝蓋著地的那刻,我才感覺到劇痛從膝蓋骨直竄天靈蓋。
幾乎同一時間,我聽見背后有一個聲音響起:“啊,小心!
”身后傳來的聲音像是隔了層毛玻璃。有雙手突然托住我的手肘,力道穩得讓人安心,
像是專門練習過如何扶起跌倒的人。我抬頭對上一雙清澈的眼睛,是個年輕人,
看起來不過二十出頭。“姐姐沒事吧?”他聲音清朗,帶著年輕人特有的朝氣。
扶我起來的動作小心翼翼,手指虛扶著我的手腕,保持著恰到好處的距離。
以至于從他身上飄過來的味道,都若有若無,像是草藥曬后散發出來的淡淡涼氣,
沒有半點令人不適的甜膩。我這才注意到他的打扮——一雙白色“空軍一號”,
一條單寧色牛仔褲,搭配了最簡單的白色T恤,脖子上掛著個普通運動耳機。
在這個滿街都是潮牌聯名款的時代,這樣樸素的打扮反而顯得格外清爽。
“謝謝......”我撐著膝蓋站起來,突然意識到自己的狼狽——頭發散了,膝蓋破了,
購物袋里的東西,零零總總散落一地。他沒有松手,試探性的扶我起來,
這時我正好看到他T恤上寫的是“某某學校青年志愿者”,
我居然還有時間想他是一個大學生。“你膝蓋流血了。”他皺了皺眉,
從口袋里掏出印著某藥房logo的紙巾,“我剛好在隔壁藥店打工,
要不要...”路燈下,他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細密的陰影。“哦,不用,不用,謝謝你啊。
”我再一次道謝,想趕緊起身離開這里,膝蓋火辣辣的疼著,卻還是強撐著想要站起來。
塑料袋里的泡面發出不堪重負的"咔啦"聲,一包老壇酸菜面的調料包已經刺破了包裝,
在袋底洇出一小灘油漬。我不確定這是不是我最狼狽的時刻,心里默念:趕緊走吧,
趕緊走......他的目光在我滲血的膝蓋上停留了一秒,又很快禮貌地移開。
夜風吹亂他額前的碎發,露出小動物般溫潤的眼睛。年輕人收回遞紙巾的手,
卻沒有立即離開。只是換了個朝向,彎腰撿著已經滾遠的易拉罐。他的動作很輕,
像是怕驚擾了什么人。路燈下,他修長的手指仔細檢查著鋁罐的每一寸表面,
連拉環處都特意轉著看了一圈。等他撿完轉過身的時候,我已經踉蹌著站起來,
一瘸一拐地扶住身旁的一輛共享單車。“一共四罐,還好都沒破。”他松了口氣,
“就是有一罐滾到了旁邊的樹坑里,有點兒臟。”說著,
從牛仔褲的口袋里掏出一片獨立包裝的濕巾,說話間拆開,熟練地擦起了罐身。
我怔怔地看著他低垂的睫毛,那上面沾著一點路燈光暈。他擦易拉罐的樣子太認真,
像是在對待什么珍貴的東西。這年頭會隨身帶紙巾的年輕人都少,
帶著濕巾出門的怕是比大熊貓還稀罕。“你......”我張了張嘴,
卻發現不知道該怎么稱呼他。叫“弟弟”太輕浮,叫“同學”?正在我猶豫之際,
已經錯過了最佳打招呼的時機。“我叫周宇安。”他突然說話,微笑著,“我大學剛畢業,
是這家藥房的實習藥劑師。”說著指了指便利店隔壁的“萬善堂”,
又補充道:“所以職業習慣,看不得有人受傷。”我又不知道該說什么的時候,
面前的男孩開口,道:“我正好換班了,送姐姐回去吧。現在天有點兒晚,
打車也不是很好打。”周宇安晃了晃手機,屏幕上是剛調出的導航地圖。“沒關系,
我離這里不遠,走幾步就到了。”我說出了今晚第一句完整的話。“沒事兒,我好人做到底,
送佛送到西。我不是壞人,不信有藥店老板作證。”我還想拒絕,話沒出口,
又被他搶先:“姐姐,還是別耽誤了,剛才膝蓋都在發抖。”這句話讓我耳根一熱。
原來他早就發現我強撐的樣子,就像藥房里那些明明疼得冒汗還要說"沒事"的病人。
見我沒動地方,他忽然指著櫥窗里穿白大褂的中年男人,“那就是我們老板,
要不我現在叫他出來驗明正身。”櫥窗里的男人正在搗藥,抬頭看見周宇安,
笑著比了個大拇指。他沖著店里的人揮了揮手,
他手機上掛著的一串不知道是什么的墜子跟著晃動起來,一股帶著藥香的氣息撲過來,
莫名讓人安心。夜風吹亂了他額前的碎發,路燈在那雙清澈的眼睛里投下細碎的光斑。
他保持著恰到好處的距離,左手提著我的購物袋,
右手虛懸在半空——是個隨時可以攙扶卻又克制的姿勢。“姐姐走慢點沒關系。
”他在路口停下等我,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購物袋提手,“我們藥劑生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轉過街角的櫻花樹時,一片花瓣落在他肩頭。我想提醒他,
卻見他突然蹲下來系鞋帶——白色鞋子的帶子其實系得很整齊,
他只是在配合我一瘸一拐的步調。當秀蘭莊園的羅馬柱大門出現在視野里時,
我們同時愣了一下。“我住在這里。”我第一次主動跟他說話,想著他可能會走,
或者跟我說“再見”。“哦。”他回答,拿出了門禁卡,我望著他刷門禁卡的熟練動作,
正在想一個學生怎么會住在這么一個高檔小區的時候,突然又想,不對,
我應該疑惑為什么他會有這里的門禁卡。這時,他像是猜到了我的心思,說:“我也住這兒,
長輩的房子,離我上班地方近,借我住的。”我抿了抿嘴,不想再問,也不去再想。
到了樓門口,他有些疑惑地問:“姐姐,你住這棟?”“是,就送到這兒吧,
我自己上去就行了。你早點兒回去吧,今天真是謝謝你。”說完去拿他手里的袋子。
他沒有松手,而是一笑:“我住13樓。”不等我驚訝的張嘴,他便又掏出了門禁卡,
上面金色的阿拉伯數字閃著“13”。晚上,傷口疼得我一夜沒合眼。我蜷在床上,
膝蓋一跳一跳地疼,像是有人拿著細針在骨縫里來回挑。凌晨三點,我爬起來翻藥箱,
只找到一板過期的布洛芬。猶豫了一下,還是干咽了下去——苦味在舌根蔓延,
莫名讓人想起昨晚聞到的藥香。“姐姐剛才膝蓋都在發抖。
”周宇安的聲音突然在腦海里回放,我猛地拉高被子蓋住臉,
像是這樣就能遮住某種難以名狀的情緒。第二天去公司,我翻出一條許久未穿的長裙,
裙擺垂至腳踝,正好蓋住雙膝上猙獰的傷口。鏡子里的女人妝容精致,
長卷發一絲不茍地挽在耳后,任誰都看不出昨晚的狼狽。
像我這種平時打掉牙都會往自己肚子里咽的人,這點兒小傷又算得了什么。
可偏偏他看出來了。他?我想否定我心里的雜念。
我只是太久沒有接觸過工作以外的陌生人了。我一瘸一拐地走進電梯,電梯里空無一人,
我站到最里面的角落,低頭翻看早會的資料。電梯在什么位置停下,我全然沒顧。
手指劃著屏幕上的報表,直到一股熟悉的冷香混著淡淡的中藥味飄進來。心跳突然漏了一拍。
余光里,一雙“空軍一號”踏入電梯,我沒有抬頭,那人進來,站定在離我半步遠的位置。
他沒按樓層,只是安靜地站著。我盯著手機屏幕,假裝沒注意到他,故意滑動著屏幕。“早。
”他突然開口,聲音很輕,像是怕驚擾了電梯里的安靜。我抬頭,
猝不及防對上一雙清澈的眼睛。他看著我,目光從我的臉滑到長裙遮掩的膝蓋,
視線又回到我臉上,好像在等我說什么。我能說什么?“早。”我聽見自己回答,
聲音比想象中干澀。電梯繼續下行,沉默在狹小的空間里蔓延。電梯到達一樓,門緩緩打開。
他側身讓了讓,等我先出去。我邁步的瞬間,膝蓋突然一軟,差點沒站穩。
一只手虛扶在我肘側,卻又在觸碰前克制地收了回去。“小心。”他低聲說。我沒回頭,
徑直走向大門,可心跳卻不受控制地加快。我出門前約好了車,因為膝蓋有傷,
我跟門衛打好了招呼,讓車開到了樓門口。剛出樓門,就看見一輛黑色帕薩特靜靜停在那里,
車窗半降。我托著自己已經疼到沒有知覺的腿,蹣跚地走到車前。突然,
一只修長白皙的手伸出,先我一步拉開了車門。我側頭,對上周宇安的眼睛,
他依然露出昨晚那個微笑,像一種小動物,無害又溫良。“姐姐,上車吧,小心。
”我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說什么,最終只是沉默地點了點頭。
不知道怎么一種姿態鉆進車里。我盡量不讓自己碰到膝蓋,可裙擺還是不小心刮到了傷口,
疼得我倒抽一口冷氣。車門輕輕關上,隔絕了外面的世界。后視鏡里,他的身影越來越小,
直到徹底消失。我沒有回頭。就算我掩飾的再好,走路的姿勢也會出賣我。到了公司,
還沒等我走進辦公室,王梓伊就“騰”的一下竄到我身邊,對我上下打量,
然后蹙眉關切地問:“寶貝,你這是怎么了?”她湊近我,聲音壓得極低,
可那雙狐貍似的眼睛卻亮得嚇人,像是嗅到了什么不得了的八卦。我嘆了口氣,
知道瞞不過她,只能撿著重點,概括了一句:“昨天晚上我出門買東西,摔了一跤。
”其他部分我盡可能的省略掉。可王梓伊是誰?全公司出了名的“人精”,
連市場部總監和財務部小姑娘的地下戀情都是她第一個發現的。她瞇起眼睛,
指尖輕輕點了點我的肩膀,笑得意味深長:“哦~只是摔了一跤?”我被她盯得渾身不自在,
假裝沒聽見她的調侃。“你自己回的家?”我不喜歡這么一句一句的試探,無奈,
只能簡單說了昨晚的事。當然,省去了周宇安的名字,
也省去了他住在我樓下、中藥味、以及他隨身帶著濕巾的細節。
可王梓伊還是從我的只言片語里嗅到了什么。“哦~”她拖長音調,眼睛亮得像探照燈,
“所以,是個男生?”我這時已經站在茶水間沖好咖啡,聽見她的話,情緒有些沒把控好,
手突然抖了一下,咖啡濺出來幾滴。“你怎么連這個都知道?!”她聳聳肩,
笑得像只偷腥的貓:“你剛才說‘他’的時候,耳朵紅了。”接下來,如同被她識破天機,
一上午都在追著我問:他長什么樣?帥不帥?多大了?有工作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