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感覺到了這股灼人的、帶著探究意味的注視，遠處的蘇皓似乎有所察覺，下意識地朝這邊瞥了一眼。
但僅僅一瞬，便如同受驚的兔子般，迅速而略顯僵硬地扭回了頭去，繼續埋首于手頭的工作。
“要不要……直接過去問問？”周毅心里閃過這個念頭。
“算了。”他很快又否定了這個想法?！熬退銌柫?，大概率也是白問。”
這小子，滑溜得很。
連自己和那位高高在上的董事長究竟是什么關系，都諱莫如深，絕口不提。
上次那次堪稱神來之筆的ST中潤，被問及時，也只是輕描淡寫地歸結為兩個字——“運氣”。
這小子，顯然不打算分享他的投資“秘訣”。哪怕只是模擬盤的操作。
“可是……”周毅看著蘇皓手腳麻利地干著那些打雜的活兒，打印文件，分發報告，甚至還幫著倒咖啡，動作一絲不茍，透著股認真勁兒，‘打雜又是這么賣力......’
這強烈的反差感，讓周毅心中那份疑慮和好奇，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不斷泛起漣漪。
蘇皓。
這小子，到底是什么來頭？
難道……真的是董事長不知從哪里秘密挖掘出來，刻意安插在基層，準備將來一鳴驚人的頂尖人才？
可再看那份平平無奇、甚至可以說是過分寒酸的履歷……完全對不上號啊。
“不行。”
周毅眼神驟然一凝，心中瞬間做出了一個決定。
既然對方不愿主動坦白，他也不是那種喜歡刨根問底、強人所難的人。
周毅，絕不允許自己的團隊里，養著一個占著茅坑不拉屎的廢物。
但是，他更不能容忍一個擁有驚天動地之才的人，就這么埋沒在端茶倒水、復印文件的瑣碎雜務之中！
那是對人才的褻瀆！是對公司的犯罪！
“看來，只能我親自出手，用點手段，硬把他從這泥潭里……拽出來了?！?/p>
盡管此刻，距離下午的交易收盤還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但周毅已然下定決心。
他猛地從椅子上站起身，那壯碩的身軀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氣勢，大步流星地，朝著某個特定的方向走去。
***
“砰——！”
一聲沉悶的巨響傳來，震得人心頭一顫。
是周毅經理，他離開座位時，蒲扇般的大手似乎狠狠地拍了一下桌面。
只見周毅黑著一張臉，帶著一身能嚇死人的低氣壓，從辦公室里大步走了出去。
那背影，簡直像是要去跟誰拼命。
方皓甚至有點擔心，經理那身虬結的腱子肉，會不會把那張可憐的辦公桌給拍散架了。
“哇…經理好像也氣得不輕啊?！崩罨哿招挠杏嗉碌嘏牧伺男乜冢瑴惖椒金┥磉呅÷曊f道。
“這種天崩地裂的日子，誰心里能痛快得起來？”
蘇皓苦笑了一下，旋即想起什么，趕緊壓低聲音：
“慧琳姐，你以前教過我，出現今天這種情況，要牢記的保命要訣……”
“嗯哼？你都記下了？說來聽聽？”李慧琳挑了挑眉。
“第一，絕不嬉皮笑臉！第二，肩膀下垂，絕不挺胸抬頭！第三，低下腦袋裝孫子，絕不眼神接觸！對吧？”
“沒錯！孺子可教也！”李慧琳贊許地點點頭，“記性不錯嘛，不枉費我長久以來對你的關照提攜！哈哈。”
“那是必須的！我能撐到今天全靠慧琳姐的悉心栽培呀，嘿嘿。”
“噓——！”李慧琳趕緊伸出食指放在唇邊，示意他噤聲，同時緊張地掃了一眼四周，“小聲點！說了不能笑！”
她那緊張兮兮的樣子，讓蘇皓也立刻收斂了笑容。
今天的公司，氣氛確實非同一般。
每個人都像一頭被徹底激怒、隨時準備頂人的公牛，眼神里都或多或少帶著血絲。
空氣中彌漫著沉重壓抑的低氣壓，各種低聲的咒罵、煩躁的抱怨不絕于耳。
“說起來，”蘇皓摸了摸鼻子，有些不解地問，“經理剛才走之前，好像還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最近沒做錯什么事吧？”
“大概……”李慧琳歪著頭想了想，猜測道，“是因為你天生長了張比較……愛笑的臉？”
“呃……那我得注意?！?蘇皓連忙收斂表情，努力讓自己看起來更“喪”一點。
唉，他們這種無權無勢、在食物鏈底端掙扎，隨時可能被抓去當出氣筒的底層小職員，在這種人人自危的風暴里，唯一的生存之道，就是夾起尾巴做人。
祈禱這場該死的風波趕緊過去，別濺自己一身血。
“唉，真想快點熬出頭，晉升到正式交易員啊……”
李慧琳感慨了一句，隨即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睛猛地一亮，“對了！我的模擬盤！我得看看！”
李慧琳手忙腳亂地調出自己的模擬交易賬戶。
僅僅看了一眼。
她的臉瞬間就垮了下來，五官痛苦地皺成一團，活像吞了只蒼蠅。
“完蛋了……！”她哀嚎一聲，“今天太忙，忘了看盤……模擬盤里的錢，全跟著電池股一起跳水了！還倒虧！”
看著她那副痛心疾首的沮喪模樣，蘇皓心中也升起一絲好奇。
他順手打開了自己的模擬賬戶界面，想看看自己的情況如何。
只掃了一眼屏幕上那根醒目的K線圖和旁邊的數字。
他瞬間倒吸一口涼氣。
“臥槽……！”
那根幾乎要捅破屏幕、鮮紅的、暴漲的K線，讓他驚得心臟都漏跳了一拍，差點失聲喊出來，連忙下意識地用手緊緊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李慧琳聽到他這邊的動靜，又看到他那震驚的表情，還以為他也和自己一樣損失慘重，立刻從自己的悲傷中掙脫出來，反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心安慰道：
“蘇皓你也虧了？別太難過了，反正只是模擬盤嘛，虛擬的錢，就當是交學費練手了，沒關系的。來，我看看你虧了多少……”
“啊，慧琳姐，那個……你還是別看……”蘇皓試圖阻止，表情有些尷尬。
“沒事沒事，有什么不能看的，”李慧琳大大咧咧地湊過腦袋，“我不會笑話你的，讓我看看……哇啊——！”
當她的目光聚焦在蘇皓那臺電腦屏幕上，看清了那只股票的名字和后面那個刺眼的“+10%”時。
她發出了比剛才自己虧錢時還要凄厲數倍的驚叫，眼睛瞪得溜圓，仿佛看到了什么怪物！
“等、等一下！漲停？今天…今天整個市場最火爆、所有人都搶瘋了的那只格林美……居然在你手里？不，這……這怎么可能？你什么時候買的？”
“我……我說了讓你別看的嘛……”蘇皓有些無奈地撓了撓頭。
李慧琳猛地用一種看外星人般的眼神，上上下下地打量著蘇皓，語氣里充滿了打敗認知的震撼：
“蘇皓……你，你老實告訴我，你難道是……是傳說中那種……百年一遇的……投資天才？”
“不是……我……”
“啊啊啊??！丟死人了！我真是蠢到家了！”
還沒等蘇皓解釋，李慧琳突然雙手捂住了自己的臉，發出一連串絕望的哀嚎：
“我竟然，竟然這么多天以來，對著你這種……這種投資天才，賣弄那些低級淺薄、狗屁不通的入門知識??！我簡直是班門弄斧！關公面前耍大刀??！”
“沒有沒有，慧琳姐，真沒有！”蘇皓哭笑不得地試圖辯解，“一直以來，您教的那些真的很有用，都是金玉良言！是寶貴的經驗！讓我受益匪淺！”
“嗚嗚嗚嗚……”李慧琳根本不聽，兀自沉浸在巨大的羞恥感中，“你當時心里一定在瘋狂嘲笑我！對不對？肯定在想真特么裝！這個傻叉！”
“真沒有?。』哿战悖 ?/p>
“不行！”李慧琳猛地放下手，眼神異常堅定地看著蘇皓，做出了一個驚人的決定，“從今天起！你！蘇皓！罩著我！我李慧琳，以后就跟你混了！”
“哎呀！慧琳姐！你饒了我吧！別鬧了！”蘇皓徹底沒轍了，不停擺手求饒。
***
與此同時，投資部的總監辦公室。
“李總，能占用您幾分鐘時間嗎？”周毅敲門而入，聲音一如既往地沉穩。
“喲，周毅啊?！?/p>
辦公桌后的李健總監正對著一堆文件焦頭爛額，抬頭看了他一眼，有些意外：
“交易時間還沒結束呢，你這個時間點跑來我這兒，有什么要緊事？”
“您又不是不知道，現在這行情，”周毅走到他對面，自顧自地坐下，“除了坐在那里干瞪眼，還能做什么？手頭緊急的事情，都已經處理完畢了?！?/p>
“嘿。也是，說吧，到底什么事這么著急？”
周毅也不繞任何彎子，坐下后便直截了當地拋出了自己的來意：
“李總，我想把我們部門的一個新人，直接提拔為正式交易員?！?/p>
“嗯？”李健正準備伸手去拿桌上的水杯，聞言動作一頓，挑起了眉毛，眼中閃過一絲詫異：
“我還想著先給你倒杯水呢…你這可真是夠直接的。突然要提拔新人？我還以為，你是因為這次印尼鎳礦這檔子破事來的?！?/p>
“我們部門還好，”周毅淡淡道，“提前做了風險控制，損失不大。”
“是啊，你們部門是還好…可其他那幫混蛋就難說了！這次真不知道要捅出多大的窟窿…媽的！老子遲早要被這幫小兔崽子氣死！”
提到這個，李健的火氣“噌”地一下又上來了，他煩躁地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陽穴：
“早就跟他們說過多少遍了，穩健點！穩健點！一個個就他媽跟餓死鬼投胎似的，眼睛里只盯著那點蠅頭小利！撿芝麻丟西瓜！”
“哎，也能理解，”周毅不咸不淡地接了一句，“當時整個市場都以為是一次好的機會嘛?！?/p>
“行了行了，我知道這主要也不是你們的錯。”
李健擺擺手，似乎不想再繼續這個糟心的話題，“都他媽怪印尼那幫狗娘養的，沒事找事，瞎搞什么減產！”
緩了口氣，他才重新將目光投向周毅，帶著審視的意味問道：
“所以，你剛才說，想提拔誰？你們部門里……有哪個新人已經夠這個資歷了嗎？我怎么不記得？”
“剛入職沒多久的一個年輕人?！敝芤慊卮?。
“剛入職沒多久？”李健的眼神瞬間變得銳利起來，他身體微微前傾，
“等等……周毅，你說的該不會是……是上面硬塞進來的那個“太子爺”吧？”
“是的，李總?！敝芤忝娌桓纳?，坦然點頭。
聽到這個肯定的答復，李健的表情瞬間變得異常古怪起來。
他上上下下地重新打量著眼前這個一向以耿直、不屑鉆營聞名的得力下屬，語氣里充滿了難以置信和一絲毫不掩飾的譏諷：
“周毅啊周毅……你小子行??！真是讓我刮目相看！怎么？看不出來啊，你也開始學著審時度勢，知道要提前抱大腿、站隊了？”
這話里的嘲諷意味，濃得幾乎能滴出水來。
也難怪他會產生這樣的聯想。
一個靠關系進來、入職連一周都還不到的純新人，沒有任何業績，沒有任何資歷，居然要被破格提拔為需要獨立承擔風險、操作大額資金的正式交易員？
這在等級森嚴、唯才是舉的方幻投資歷史上，絕對是聞所未聞、破天荒的頭一遭！
說出去誰信，不是為了巴結“太子爺”背后的人？
“您誤會了，李總?！?/p>
然而，面對李總帶著刺的質疑，周毅的表情依舊平靜得像一潭深水：
“我請求提拔他，并非因為那個原因?！?/p>
“哦？那是為何？難不成，那個“太子爺”，還真是個被埋沒的、百年一遇的投資奇才？”
李健眉毛挑得更高，語氣里的懷疑更重了：
“被你這伯樂慧眼識珠，所以你才急著要給他搭個梯子，讓他一步登天？”
周毅迎著李總的目光，肯定地點了點頭：
“是的?！?/p>
“……什么玩意兒？”李健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掏了掏耳朵。
周毅卻像是沒看到他的反應，用一種陳述事實的的語氣，清晰地重復了一遍：
“我說，他確實是一個在投資方面，極具天賦和直覺的人?！?/p>
李健徹底愣住了，張著嘴，呆呆地看著周毅。
他太了解自己手下這個周毅了。
這家伙，身上連半點幽默細胞都找不到，刻板得像塊花崗巖，無論何時何地，永遠都是一副嚴肅認真、說一不二的模樣。
他既然用如此肯定的語氣說出這種話……
“你……你憑什么這么判斷？”李健的聲音不由自主地嚴肅了起來。
“這個新人，蘇皓，入職以來，一共參與了兩次我們內部的模擬投資考核。”
周毅說著，從隨身帶來的文件夾里，取出了一份打印好的文件，遞了過去，
“這是兩次考核的結果報告?！?/p>
李健將信將疑地接過文件，目光落在紙面上。
只看了一眼，他的瞳孔便驟然收縮，臉上露出了難以置信的震驚表情：
“什么？連續漲停的ST中潤……還有這次的……格林美？這兩只……這兩只近期市場上最大的妖股……都是他，那個新人，自己選中的？”
“是的?！敝芤泓c頭確認，“雖然他本人堅稱只是運氣好。但是，李總，您以前親自教導我的時候，不是經常說一句話嗎？”
他頓了頓，看著李健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道：
“您說——一次的成功可以是運氣，但連續兩次在關鍵時刻踩中正確的節點，那就絕不是運氣那么簡單了，那背后一定有其必然性?！?/p>
這小子……偏偏在這種時候，翻出陳年舊事來堵他的嘴！
李健感到一陣頭疼，揉了揉眉心，將報告拍在桌上，沉聲問道：
“周毅，這件事非同小可！你擔得起這個責任嗎？萬一將來事實證明你看走了眼，這小子把公司的錢虧得底兒掉，怎么辦？”
“李總，他不是董事長親自打招呼、特意安排進來的人嗎？”
周毅的嘴角，似乎勾起了一絲極難察覺的弧度：
“出了事，想必董事長……會親自出面處理，妥善解決的，不是嗎？”
“你——！你這個臭小子！”李健被他這番話噎得差點一口氣沒上來。
周毅卻仿佛沒看到李總的表情，繼續一臉“我完全是為了公司著想”、“我嚴格遵守了您的教誨”的無辜表情，補充道：
“而且，我這也是跟您學的。您不是教我，雞蛋不能放一個籃子里嗎？我自己的籃子，會繼續按照您教的，只投那些風險低的‘安全資產’?！?/p>
言下之意，就算蘇皓搞砸了，他周毅自己負責的部分，也是穩健的，不會出大問題。
責任？大頭自然是安排人進來的董事長去背。
“……”
李健看著周毅那張一本正經的嚴肅臉孔，聽著他這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甩鍋于無形的話，終于再也忍不住，被這個又犟又滑頭的家伙氣得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滾！”他沒好氣地罵了一句，卻也等同于默許了。
周毅。
這小子，還是跟以前一樣，認死理，一根筋，但關鍵時刻，也真他娘的會抓重點，會借力打力。
也罷，就看看這個被他如此看重的“太子爺”，到底能掀起什么風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