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琴誤蘇州河的薄冰裂出細密紋路,像蘇雪卿昨夜未繡完的百子千孫圖。
她緊了緊灰鼠皮手籠,望著顧公館鐵門上的鎏金纏枝紋——那藤蔓纏繞的間隙里,
藏著只振翅欲飛的鎏金雀,喙尖正對著她袖口未洗凈的血漬。母親咳在繃帶上的猩紅,
此刻在晨光中凝成褐色的痂。門房老周從黃銅門栓后探出頭,
羊皮襖領子上沾著鴉片煙絲的焦香:“蘇姑娘來得早,太太的繡樣急用?
”他目光掃過她凍青的指尖,忽然壓低嗓子,“少爺在后園撫琴,您繞西廊過去,省得沖撞。
”雪卿垂首應了聲,素色旗袍掃過影壁墻角的殘雪。本該往賬房去的,
可那雙綴珍珠的繡鞋偏往月洞門拐。琴聲從太湖石堆疊的假山后漏出來,
是《鳳求凰》的第三疊。她數著回廊冰裂的窗欞格子,第七扇漏窗邊斜出枝早開的玉蘭,
花瓣落在織錦包袱上,像誰遺落的銀紐扣。紫藤老枝在料峭春風里簌簌作響。
花架下坐著穿竹青杭綢長衫的青年,焦尾琴七徽處的玉軫泛著冷光。顧云深勾指挑出個泛音,
金絲雀驚飛時翅尖掠過雪卿鬢角,素銀簪子上的纏枝紋突然活過來似的,在她發間游走。
“有美人兮,見之不忘——”雪卿不自覺念出聲,驚覺時已晚了。琴聲戛然而止,
顧云深抬頭,她看見他眼底未斂的哀戚,像暮春墜在青石板的玉蘭,被鞋底碾成泥還留著香。
“蘇小姐的針腳倒是比舍妹靈巧?!彼唤浶膿軇俞缦遥料闶执脑谘阕闵?,
濺起星點火光。雪卿盯著石桌上的《申報》,
油墨未干的角落有則啟事:“重金求購德國產聽診器,顧公館轉?!比掌谡墙袢?,
墨跡暈染處洇著磺胺藥瓶的標簽——與她枕下那瓶一般無二。包袱里的深紫織錦滑落半角,
百子千孫圖上的銀線晃得人眼暈。這是顧夫人給未來兒媳備的聘禮,
針腳細密得能網住整個春天。雪卿蹲身去撿,瞥見他袍角下露出的德文醫書,
《肺結核診療指南》的書脊裂著細紋,像是常被翻閱。假山后的日晷突然錚鳴。
顧云深起身斟茶,懷表鏈子掃過琴譜,將《鳳求凰》第三疊的工尺譜掃出褶皺。
雪卿趁奉茶時抽出帕中繡針,月白絲帕上并蒂海棠的蕊心,
藏著粒染過姜汁的銀珠——這是母親教的法子,姜汁浸過的絲線遇熱會顯形。“茶涼了。
”天青釉盞推來時,她腕子一顫。熱霧騰起剎那,繡針在琴譜上飛快點過兩處。
改動的徽位泛音處,姜汁銀珠正巧滾到"一日不見"的"日"字上,
遇著茶氣暈成個"三"字。穿堂風掠過回廊,檐角十二連珠銅鈴驟響。顧云深抬頭時,
只看見月洞門邊翻飛的素色下擺。遺落的絲帕躺在琴案,
百子圖角落多了個模糊人影——穿空軍制服的青年懷抱嬰孩,
機翼狀的銀線在陽光下泛著血色。老周提著銅壺過來續水,
瞥見石凳下的磺胺藥瓶:“這不是上月少…”“多嘴?!鳖櫾粕钅胨槟_邊的玉蘭瓣,
沉香手串突然斷線。珠子滾進石縫時,假山洞里傳來紙張窸窣——昨夜罷工傳單的余燼中,
半張婦科診單正在發黃,1933年4月7日的日期被露水泡漲,恰是雪卿初入顧府那日。
第二章:錯箋仁濟醫院的玻璃窗凝著霜花,蘇雪卿數著瓷磚裂縫里的血點,
像在數母親臨終那夜打更的梆子聲?;前匪幤吭谡菩睦映黾t印,她忽然想起典當翡翠鐲那日,
玳瑁眼鏡片上反著當票數字:1933.04.07——紫藤花架上落了七枚玉蘭瓣的日子。
"蘇小姐的肺葉像浸透雨水的棉絮。"德國醫生馮·克勞斯將X光片轉向陽光,
肋骨的陰影間綴著星星點亮的鈣化灶,"磺胺能延緩咳血,但會灼傷視神經。
"鋼筆尖在診斷書上劃出刺啦聲,雪卿盯著他胸前的銀十字架,
想起顧宅佛堂里那尊被香火熏黑的觀音。走廊傳來熟悉的皮革香,她迅速把診斷書折成紙船。
顧云深推門而入,西裝領口別著梔子花形胸針,
油墨味混著硝煙氣——昨日《申報》頭條登著他與汪部長侄女的訂婚照,
此刻他指尖夾著的罷工傳單還沾著印刷廠的溫度。"這些錢你拿去瑞士療養。
"支票上的數字刺痛眼角,雪卿瞥見他袖口磨損的懷表鏈。三年前那個清晨,
正是這條鏈子掃亂了《鳳求凰》的琴譜。她忽然劇烈咳嗽,
繡帕飄落時露出百子圖的機翼輪廓,彈孔狀的血漬正巧穿透"云深"二字。
黃昏的蘇州河漂滿傳單,雪卿把藥片包進絲帕。
烏篷船頭的老艄公突然開口:"顧少爺今早搭渡輪去南京了。
"船篙攪碎水面的《中央日報》,汪氏千金的蕾絲裙擺倒影里,
隱約可見"政治聯姻鞏固實業"的鉛字。繡針戳破指尖時,
她終于看清傳單日期——1935年10月17日,罷工事件次日,
也是仁濟醫院開出首張磺胺處方的日子。顧宅后墻的爬山虎開始枯黃,
她踩著女工焚燒賬冊的余燼翻進西廂房。月光把沉香木匣的銅鎖照得發亮,
這是顧云深自幼盛藥用的匣子。雪卿將典當翡翠鐲換來的沉香粉倒入瓷罐,
忽然瞥見匣底壓著的德文信——馮·克勞斯筆跡潦草地寫著:"磺胺與枇杷膏相克,
恐致咳血。"更夫敲響三更時,她摸到窗欞的刻痕。
橫豎交錯的劃痕在月光下顯出法文"Printemps",
與顧云深懷表內側的銘文如出一轍。軍靴聲突然逼近,她蜷進柴房,
聽見管家醉醺醺嗤笑:"少爺哪知那沉香會要人命…"破曉前,
雪卿在教會醫院發現秘密診室。鐵皮柜里鎖著產房記錄簿,
1935年10月17日的登記頁被撕去半張。助產士的白袍下擺沾著血漬,
哼唱的《搖籃曲》竟與顧云深在筧橋航校吹奏的口琴調子相同。
她蘸著碘酒在墻磚寫摩斯密碼,最后一劃未竟,磺胺灼燒的視線突然清晰——玻璃窗外,
穿空軍制服的背影正消失在晨霧中。第三章:燼書圣瑪利亞醫院的窗玻璃蒙著防彈膠膜,
將暮色濾成渾濁的琥珀。蘇雪卿數著天花板上蜿蜒的霉斑,像在讀顧云深當年改動的琴譜。
盤尼西林玻璃瓶在床頭柜投下菱形光斑,
恍惚間映出1935年的自己——正把磺胺藥片碾成粉,撒進蘇州河漂浮的罷工傳單堆。
門軸轉動聲驚醒了走廊的灰塵。顧云深黑色風衣裹挾著外灘的硝煙,
皮手套里攥著半融的瑞士蓮巧克力——這是戰時黑市最緊俏的物資,
卻不知她已半月無法吞咽固體。他腕間的沉香手串少了三顆珠子,空位串著枚變形的彈殼,
泛著冷卻后的靛藍。"德國領事承諾下周還有批藥品…"他擦拭注射器時,
不銹鋼反光里映出她脖頸的淤青。三天前日機轟炸霞飛路,她撲向孤兒院孩童的剎那,
彈片在右肺葉鑿出蝴蝶狀的創口。雪卿忽然握住他衣角。
護士拆線時的話在耳畔炸響:"傷口化膿引發敗血癥,需要截肢。
"她蘸著碘酒在床單寫"海棠",指尖卻顫抖著暈開成血色的"亥"字。顧云深不會知道,
這恰是母親臨終前在炕席上劃的最后一個字。午夜警報撕裂寂靜,他抱起她沖向防空洞。
瓦礫堆里露出半截《字林西報》,
1935年10月17日的頭條正在發霉:"顧氏實業終止罷工女工診療資助。
"雪卿在顛簸中咳出帶沉香屑的血痰,那是五年前她偷偷摻進他藥罐的"毒藥"。
急救室無影燈亮如白晝。她看見產房方向飄來嬰孩啼哭,助產士的白袍染著新鮮血漬,
哼唱的《搖籃曲》竟與顧云深在筧橋航校常吹的口琴調子相同。麻醉劑注入靜脈的剎那,
她終于看清他皮夾里泛黃的琴譜——那些改動的音符連起來,正是摩斯密碼的"勿等"。
彈片取出的鋼盤叮當墜地。顧云深在手術室外拆開染血的信封,
泛銀的底片顯影出驚人畫面:1935年深秋的教會醫院,
穿陰丹士林布旗袍的雪卿蜷縮在長椅,掌心攥著撕碎的產檢報告。
日期欄赫然印著1935.10.17,罷工事件次日。晨霧漫進走廊時,
他在廢棄物堆發現帶編碼的磺胺藥瓶。
標簽背面有行褪色鋼筆字:"每克摻沉香粉0.3g——蘇,1933.04.07。
"突然響起的空襲警報震落藥瓶,玻璃碴刺進掌心,
與五年前雪卿典當翡翠鐲的傷口位置重疊。
"等紫藤再開的時候…"昏迷中的囈語被轟炸聲吞沒。顧云深掀開她枕套,
褪色的嫁衣圖樣上布滿彈孔,百子千孫變成了焦土孤兒。最深的彈孔處塞著團發硬的絲帕,
展開是半張德文處方:1938年11月7日,建議終止妊娠。月圓之夜,
他在廢墟中找到德國助產士。老太太的玳瑁眼鏡映著火光:"那中國姑娘攥著空軍徽章生產,
早產兒后腦有朱砂痣。"泛黃的接生記錄被火舌舔舐,殘頁上畫著海棠狀的胎記,
與顧云深鎖骨下的紅斑如出一轍。破曉時分,焦尾琴在瓦礫中自鳴。
顧云深按著七徽四分的泛音處,琴腹突然彈開暗格。染血的《金剛經》頁間夾著縷胎發,
發梢系著微型懷表——表盤永遠停在1938年11月7日23:15,
秒針處刻著納米級的摩斯密碼:"重逢在第七個春天。
"第四章:殘章顧公館的鑄鐵大門斜插在瓦礫堆里,像柄生銹的十字架。
顧云深踩過印著"仁丹"廣告的斷墻,軍靴底黏著半張1937年的結婚啟事。
焦黑的紫藤架上棲著只獨眼烏鴉,
喙間銜著片帶彈孔的綢緞——正是蘇雪卿為他包扎空戰灼傷時,
從旗袍襯里撕下的那截月白軟煙羅。佛龕殘骸下的保險柜銹成青綠色,
密碼盤上的羅馬數字早被酸雨蝕成盲文。他用日軍刺刀撬開柜門時,
彈殼串成的沉香手串突然崩裂,1938年南京上空的硝煙味從裂縫里噴涌而出。
泛黃的日記本躺在《妙法蓮華經》上,扉頁夾著的玉蘭干花已碎成齏粉,
卻仍滲出1933年的春寒。"民國二十四年霜降,
典當銀鎖換得盤尼西林三支..."蠅頭小楷在轟炸余震中扭曲成蝌蚪文。
指尖觸到紙頁間的凸起,撕開裝訂線抖出張德文診單:1935年10月17日,
建議立即終止妊娠。診斷日期下方壓著枚褪色的梔子花標本,
正是汪部長侄女訂婚照上別著的那朵。突然響起的空襲警報驚落梁上灰雀。
日記本里飄出半方繡帕,褪色的海棠旁添了架P-40戰鷹輪廓,起落架上系著截臍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