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延坐在殿里,閉目養神。
他沒讓別人侍奉。
他坐在這等待李如月的時候,細細回憶了一下這個孩子。
但他腦中浮出的,都只是瑜寧的模樣。
不知不覺中,他都已經把李如月忘了。
記憶里她的樣子模糊,特征細節也都模糊。
可明明,她是他第一個孩子。
可他記得,她出生的那天,他并沒有很高興。
遠處有一個小小身影走來了。
背著光。
只有一個身影的輪廓,看不清什么。
那么瘦弱。
瘦弱到即便如他這種冰冷的帝王,也略有一瞬的心疼,那是人與生俱來的人性,在看到瘦弱的、痛苦的同類時,所本能產生的共情。
可那一瞬,被他很快掩蓋過了。
他很快在自己的心底、面上,結起了冰霜,居高臨下的看著她。
一只手輕輕摩挲著下巴底下新生出的堅硬胡茬,感受著那質感在手指底下的粗糙。
半睜著眼,審視著遠處殿下那個對他來說,有些生疏的丫頭。
他跟她,還沒跟皇后身邊的宮女熟呢。
宮殿里一片寂靜、空曠。
沒有一個奴才伺候。
李如月走到了殿中央之后,孫福通就讓人把殿門關上。
厚重的木門沉沉的閉上,發出沉重的轟隆聲,吞噬了李如月身后所有的光。
李延在座上沒有動。
李如月也跪在殿下沉默。
父女二人就這樣冷冷的對峙了許久,對峙到連殿中的燭火都感到了沉默一樣,寒顫的抖了一抖。
李延這才從座位上站起來,緩緩的往下走。
一步、一步,走近她,居高臨下。
李如月匍匐在地面上,看到了他的鞋子。
他的腳。
那么寬厚,而把她顯得那么渺小。
他沒有如她所想的發怒,想要生吞活剝了他,也沒有對她用刑。
反而,他的語氣很溫和。
不過這種溫和,也很冷。
只是比起他對待別人那種充滿殺戮與決絕的冷。
現在這樣,算溫和了。
“是你干的嗎?”
他在誘她說實話。
他甚至蹲下身,拉近了兩個人的距離,寬厚的手掌握住了她細小的胳膊。
壓低了聲音,可那悄聲的誘哄,更加讓她害怕。
“來,告訴父皇,是你干的嗎?是你把瑜寧引誘到南園的,對嗎?”
他根本沒有審問,他已認定。
他在讓她認罪。
李如月想,是自己太拙劣了嗎?
她明明做的那么滴水不漏,怎么任誰第一眼,都想到了她?
她就,那么像個殺人犯嗎?
她微微直起腰,抬眸,直視著他。
“父皇,我沒有。”
她說的很平靜,漆黑的眼眸里明明映襯著燭火卻好像沒有光,一潭死寂。
簡直比面見他的那些大臣們都要冷靜。
要知道當今丞相宋濟仁,每次看到他,那眼里的惶恐都掩飾不盡。
可她。
一個十三歲的小姑娘,一個飯也吃不飽的丫頭。
此時此刻,竟這么冷靜的,直視著他。
或者說,是凝視著他。
就好像,一頭凝視著深淵的猛獸一樣。
絲毫沒有對深淵的畏懼啊。
李延的心猛地一跳,瞳孔驟縮,視線緊鎖著眼前的這個丫頭,也同樣的凝視她,審視她,用自己的兇狠、威壓來逼視她。
就好像兩頭真正的猛獸之間的對決。
他在試探。
她在接受。
而她,沒有退縮。
這讓李延的心陡然一跳,伸手握住了她的脖子。
那纖細的小脖子,在他手中跟只螞蟻一樣,輕而易舉的能讓他結束生命。
可是李如月,在這一刻,突然想笑。
哈!她太熟悉這種感覺啦!
被命運這樣緊緊的扼住,像在進行一場取樂一樣的不斷的壓縮她的空氣,讓她周身的血管極度膨脹,漲的她頭腦發痛,肺部恐懼的叫囂。
但那又怎樣!
她李如月,又何嘗怕過?!
她仍舊直視著他,直到最后一絲空氣也被抽走,腦子開始發出嗡嗡聲,耳鳴刺的她想要嘔吐,視線開始模糊,整個人無意識的往下倒。
李延他,這才松手。
李延也不想說謊。
不想說什么‘如果你承認了,朕就饒恕你’的謊話。
他知道,李如月已經過了會相信這種蠢話的時候。
“你真的很能活。”
李延起身,一步一步回到了臺階上,用最平淡的語氣,說著這天底下最殘酷的話。
“你都沒有娘了,你怎么不去死啊?嗯?你活著才最沒有用。而瑜寧,瑜寧不同,她有朕寵她,皇后愛她,她有萬千的榮華等著她——所以,你才要她死吧?”
李如月相信,這些話李延是真心的。
雖然他已經是皇帝,他可以濫殺無辜,但是有些人他不能殺。
比如說,她的母親,她曾經貴為皇后,是他的發妻,更是他老師的女兒,并且她沒犯什么錯,所以李延能做到的,也就只是捏造罪名把她打入冷宮。
比如說,她。
她是他的孩子。
這個世界上,是沒有人能夠容忍一個肆意殘殺自己骨肉的人來當皇帝的。
可如果有一個正當的理由。
比如,這個孩子本身就大逆不道。
李如月喘息著,從地上爬起來,她仍舊想要嘔吐,渾身因為剛剛的窒息而虛弱無力,但她還是支撐著,爬了起來。
“父皇,你這么急切的想要把瑜寧之死的罪名安在兒臣頭上,是真的懷疑兒臣,還是,單純的只是想要兒臣的命?”
李如月,她最擅長詭辯著偷換概念,讓人自己懷疑上自己了。
這在宋顯身上成功過,在李延的身上,也很有可能成功。
因為這種詭辯,針對的就是他們這種人。
心思越復雜,其實就不確定自己做某些事的時候,真正的原因是什么。
聽了李如月的話,李延有一瞬間的冷靜,他凝神,側頭,似乎也在思考。
是么?
是因為他想殺她?
不。
不是吧?
沒等李延思考結束,李如月就顫抖著問道:“兒臣究竟做了什么,讓父皇如此痛恨?兒臣不懂,母后進冷宮的時候,兒臣就和瑜寧一樣大,是母后犯錯,父皇為什么恨我呢?我難道不是你的骨肉?可他們都說……我的眉眼很像你呢……”
李如月說著哭出了聲。
這也出乎她的意料。
她沒有再像以往那么逞能,努力的去壓抑自己的感情。
她此刻只想哭,放聲的哭,讓他聽的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