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魂燈民國二十一年霜降前夜,法租界貝當路的雨絲纏著教堂晚禱鐘聲,
在哥特式尖頂上織出灰蒙蒙的紗帳。蘇婉清數到第九次鐘響時,
病歷袋邊緣的鋼制夾扣突然銹蝕成渣,
暗紅色鐵屑在掌心拼出滿文"?????"(意為墳墓)。她駐足在第五次出現的十字路口,
積水倒映的霓虹招牌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剝落。百樂門舞廳的燈牌化作青樓紙燈籠,
"大世界"影戲院的廣告畫褪成泛黃春宮圖。繡鞋陷進柏油路的瞬間,瀝青竟如腐肉般翻涌,
露出底下森森白骨——那是光緒年間義和團曝尸的亂葬崗。"小姐要搭黃包車么?
"鑲銅包角的車轱轆碾過青磚,車夫氈帽下飄出縷縷尸臭。蘇婉清后退半步,
瞥見車簾縫隙里探出半截枯手,套著內務府造辦處的鎏金護甲。車轅處掛的煤油燈罩上,
赫然拓著庚子年東交民巷的火燒云紋。她轉身狂奔時,懷表鏈子突然繃斷。表蓋彈開的剎那,
原本嵌著母親小照的位置,此刻躺著枚布滿銅綠的懷表。羅馬數字"Ⅶ"的位置滲出黑血,
指針在表盤上畫出詭異的六芒星。雨幕中浮起幢幢人影:梳兩把頭的宮女提著白紗燈籠,
旗袍女郎頸后插著日式肋差,穿西裝的青年胸口綻開彈孔。
他們以相同的頻率重復著:"申初三刻,地龍翻身..."青銅鼎的嗡鳴撕裂雨簾。
蘇婉清撞進"聽雨閣"時,
博古架上的北宋汝窯天青釉盤突然映出她前世的面容——宣統元年被沉塘的侍妾,
手腕戴著對鎏金點翠麻花鐲。"這是用隆慶帝煉丹爐熔鑄的窺世鏡。
"老者摩挲著案頭青銅觚,饕餮紋瞳孔里流轉著星河,"三日前你在廣慈醫院解剖室,
是不是聽見了玉磬聲?"蘇婉清悚然一驚。當時她正為法醫遞手術刀,
冷藏柜里突然傳出金石之音。透過結霜的玻璃,她看見具女尸手腕戴著血玉鐲,
鐲身紅斑正隨著尸溫升高蔓延成符咒。老者點燃的引魂燈突然爆出火星,
燈油在桌面繪出上海地圖。法租界街道扭曲成奇門遁甲盤,工部局大樓正壓在死門方位,
而圣瑪利亞醫院急診樓竟與坤寧宮布局完全重合。"走巽位,過離宮,遇坎水則焚香。
"老者將鎏金八卦羅盤塞進她掌心,盤面天池里的磁針竟是用人骨磨制,
"看到穿猩紅嫁衣的新娘轎輦,就把這個擲過去。
"蘇婉清接過的象牙令牌刻著"欽天監正堂",背面密布針孔狀星圖。踏出店門的剎那,
懷表發出裂帛般的嘶鳴——表盤背面浮現出工部局火漆印,日期卻是1937年8月13日。
燈籠照出的金線突然斷裂成卍字符,濃霧中飄來童謠:"金鎖鏈,銀鎖鏈,
黃泉路上開鎖匠..."蘇婉清按老者傳授的禹步左三右四,
繡鞋跟敲擊青磚的節奏驚起陣陣鴉啼。第八步落下時,整條貝當路在她眼前豎立成九十度。
櫥窗里的派克金筆化作判官筆,亨達當鋪的招牌變作"往生錢莊",而霞飛路拱廊下懸掛的,
分明是前清刑場示眾的人頭燈籠。"時辰到了。"老者的嘆息化作陰風掠過耳際。
蘇婉清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右手開始透明化,掌紋滲出朱砂色的液體。她狂奔向電話亭的瞬間,
旗袍立領里滑出塊羊脂玉佩——這是今晨神秘患者塞給她的診金,
此刻正在雨中浮現出血色銘文:"癸酉年九月廿九,子時三刻,珍妃井。"總機接通的剎那,
聽筒里傳來浪濤聲。蘇婉清突然想起病歷夾里的X光片:今早死亡的女患者顱骨內,
嵌著枚刻滿薩滿咒文的青銅釘。血沁輪回亨達當鋪后院的西洋自鳴鐘敲響子時,
我盯著庫房里的明代紫檀多寶閣,終于明白父親為何嚴禁觸碰第三層那些裹著黃綾的錦盒。
此刻最左側的盒子正在滲出淡紅色水霧,盒面五爪龍紋在月光下泛出尸蠟般的光澤。
三日前收當的血玉鐲在玻璃罩內躁動,玉色隨著更漏推移從雞冠紅轉為黑紫。戌時二刻,
鐲身突然浮現北斗七星紋,玉沁處的朱砂斑竟開始順時針游走。我摸出懷里的羅盤,
磁針瘋狂旋轉——西方白虎七宿的參宿位置正對霞飛路教堂尖頂。"少東家,查到了!
"阿忠撞開庫房門的瞬間,自鳴鐘玻璃罩突然炸裂。他舉著的光緒二十六年當票存根上,
"死當物:翡翠鐲一對"的墨字正在消融,取而代之的是用經血寫就的滿文咒語。
我接過檔案時指尖刺痛,泛黃的宣紙表面凸起細密紋路——那是無數女人的指紋。
當票右下角的火漆印滲出黑色黏液,隱約可見"珍妃之寶"的篆文。窗外掠過道紅影,
等追到天井,只余滿地腥臭的槐花。丑時三刻,庫房傳來瓷器碎裂聲。
多寶閣第三層的錦盒摔在地上,黃綾散開露出半截人骨,
腕部套著與血玉鐲完全契合的黃金釧。骨殖表面布滿蜂窩狀孔洞,
每個孔中都嵌著粒朱砂寫的梵文"唵"字。"這是密宗的奪舍法。
"沙啞的女聲驚得我打翻燭臺。日間來當鐲的疤面女人站在月洞門前,
旗袍盤扣不知何時換成了東珠,"當年老佛爺命薩滿法師將珍主子魂魄封在鐲中,
每十年需用宗室女子的天葵血供養。"她左臉的疤痕突然蠕動起來,
皮下鉆出條碧色蜈蚣:"庚子年我奉命更衣時,娘娘的指甲突然暴長三寸..."話音未落,
血玉鐲凌空飛起套住她手腕,玉沁中伸出無數蒼白手臂,硬生生將蜈蚣扯回皮肉之內。
寅初時分,巡捕房的哨音響徹街道。我攥著那截人骨追到后院井口,
水面倒映的卻不是自己——穿朝服的太監正將掙扎的宮裝女子推入井中,
女子腕上的血玉鐲磕在井欄,濺起的血珠化作漫天紅螢。"少東家當心!
"阿忠的慘叫從賬房傳來。推門就見他的右手插在驗銀爐里,
皮肉焦黑卻仍在抓撓爐壁:"鐲子...鐲子在說話..."爐灰中赫然混著幾顆珍珠,
正是昨日當票上東珠盤扣缺失的那枚。我抄起祖傳的雷擊棗木劍劈開銀爐,
竄出的卻不是火苗,而是裹著清宮朝服的鬼影。鬼物轉身時露出半張腐爛的臉,
正是光緒年間當鋪首任掌柜的模樣。他手中賬冊嘩啦翻動,每頁都貼著張人皮當票。
"光緒二十六年七月十五,收珍妃右臂骨殖一副..."泛著尸斑的指尖劃過墨字,
鬼影喉間發出太監特有的尖細嗓音,"換的不是銀元,是愛新覺羅氏二十年陽壽啊!
"晨光刺破窗紙時,血玉鐲安靜地躺在烏木托盤上。我這才發現內壁陰刻的并非云紋,
而是用苗疆蠱蟲排列的《往生咒》。
阿忠右手纏著紗布進來通報:"霞飛路18號送來口樟木箱,說是補上當票的利錢。
"箱蓋開啟的剎那,腐敗花香撲面而來。滿箱槐花上躺著穿杏黃肚兜的女童,
心口插著鎏金匕首。她左手攥著的黃綾血書寫著:"下月十五,該收瑾妃的舌骨了。
"教堂鐘聲里,我注意到女童耳后有三顆朱砂痣,位置與當票存根上的指印完全重合。
人牲鼎法租界廣慈醫院停尸間的福爾馬林氣味里混進了線香味。
我摩挲著白大褂口袋里的青銅鼎耳,上面饕餮紋的獠牙正隨著電梯下降逐漸溫熱。
三天前發狂自殺的安德烈神父,在解剖臺上突然睜眼時說的那句"他們回來了",
讓所有在場護士的耳膜都滲出了青銅銹。"林醫生,三號冷柜...在滲血。
"護士長的手電光束劇烈顫抖。冷藏室地面蜿蜒的血跡盡頭,
原本存放神父遺體的抽屜正緩緩滑出,不銹鋼表面結滿冰晶,
卻呈現出詭異的六邊形蜂巢結構。我戴上橡膠手套的瞬間,
口袋里的鼎耳突然發出編鐘般的嗡鳴。神父僵直的尸體正以瑜伽蓮花座的姿勢盤坐,
袈裟下露出的小腿皮膚布滿凸起的銘文——那是西周金文與瑪雅象形文字的結合體,
記載著用七對童男女煉制"太陰丹"的秘方。"快看他的眼睛!"護士長尖叫著后退。
神父原本湛藍的瞳孔已化作青銅色,虹膜紋路竟與鼎耳上的云雷紋完全一致。
更恐怖的是他的舌苔,密密麻麻的刻著微型薩滿圖騰,正隨著尸溫回升滲出黑色黏液。
電梯井突然傳來鐵鏈拖拽聲。我們沖回解剖室時,發現所有器皿都在共振,
手術刀在瓷盤上刻出古彝文"祭"字。神父的日記本在無風自動,
最新一頁的血字瘋狂重復:"他們在墻里...在墻里..."我順著血跡來到地窖入口,
磚墻縫隙里嵌著半枚青銅箭鏃。當鼎耳貼近墻面時,青磚突然變得透明如水幕。
墻后是間明代風格的煉丹室,中央青銅鼎的形制與神父貼身攜帶的殘件完全吻合,
鼎腹人面紋的嘴角正往下滴落鮮紅液體。"林醫生?"身后響起陌生的吳語口音。
穿藏青長衫的方士從陰影中走出,手中的羅盤指針是用人指骨磨制,"天啟七年,
徐光啟大人正是在此地煉制紅夷大炮,卻意外掘出了夜郎國的祭器。"他屈指輕彈鼎耳,
鼎身霎時浮現全息投影般的場景:穿獸皮的祭司將哭嚎的童男童女推入鼎中,
鼎蓋合攏時飛出的卻不是蒸汽,而是無數長著人臉的青銅飛蛾。
那些飛蛾撲向現代上海的夜空,消失在圣三一堂的彩玻璃窗后。"這不是祭祀,是播種。
"方士的袖口滑出柄骨刀,刀柄鑲嵌著與血玉鐲同源的雞血石,"每只飛蛾都是活體蠱蟲,
它們會找到八字純陰的孩子,在囟門產下青銅卵。"地下傳來劇烈的震動。我扶住青銅鼎時,
掌心突然被鼎耳刺破,血液在鼎身溝壑里匯成奇異的星圖。方士的狂笑中,
鼎腹睜開九只復眼:"看見了嗎?那些在廣慈醫院出生的早產兒,
顱骨X光片都有個可愛的青銅小斑點..."手術刀破空而至。我反手將鼎耳扎進方士右眼,
黃銅色的腦漿噴濺在鼎身,竟被饕餮紋吸收殆盡。
護士長的尖叫從頭頂傳來:"產科中心...所有保溫箱都在冒青煙!"沖進育嬰室時,
眼前的場景令人窒息。三十七個新生兒同時睜著青銅色的眼睛,
喉嚨里發出編鐘合奏般的啼哭。他們胸口浮現出與神父小腿相同的銘文,
最末端的字符正在組成倒計時——正是徐家匯天主堂鐘樓顯示的時間。
當我舉起青銅鼎耳準備砸向保育箱時,玻璃表面突然映出父親的臉。他穿著光緒年間的長衫,
手中賬冊顯示著廣慈醫院的前身:同治三年這里曾是煉制"陰兵"的九幽觀,
香爐里燒的全是早夭孩童的掌紋。"砸不得!"方士的殘軀在地上爬行,
脊椎發出青銅器榫卯接合的聲響,"這些孩子已經是青銅蠱的宿主,
子時一到..."話音未落,窗外傳來鋪天蓋地的振翅聲,夜空中飛舞的人面蛾群,
正朝著租界各大公館的育嬰房俯沖而去。
墨魂渡霞飛路128號公館的琉璃窗在雨夜里泛著青綠幽光,
我望著會客廳那幅丈二匹的《蕉蔭仕女圖》,終于明白為何法租界畫商稱之為"吃人畫"。
畫中女子執紈扇的右手食指,此刻正以每分鐘1.3毫米的速度緩緩彎曲。
"這是仇英的真跡!" 掮客老金抹了把汗,西裝前襟沾著靛青顏料,
"榮寶齋三掌柜拿命擔保,您看這侍女裙裾的鼠須描..."他突然噤聲,
畫中芭蕉葉上停著的鳳尾蝶,翅膀紋路正逐漸變成人眼瞳孔。我舉起放大鏡貼近絹本,
松煙墨里突然浮出張人臉——是失蹤半月的鑒賞家陳丹青!他的眼球在墨色里膨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