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雙秋這些日子眉梢都帶著喜色。
她執筆在賬冊上勾畫時,唇角不自覺微微上揚。南樓神醫不日將至的消息,像一縷春風拂過她緊繃的心頭。
連帶著,她看窗外那株遲遲不開的流蘇都覺得順眼了許多。
"潮兒,來瞧瞧這個。"她招手喚女兒近前,指著賬冊上新添的一筆,"娘讓人在庫房新辟了間藥室。等半個月后南樓先生到了,什么樣藥材就都備齊了。"
林觀潮放下手中已經看了許多遍的《本草綱目》,走到母親身邊,默默念了一聲母親指尖指著的"芍藥"二字,然后抬頭望著母親眼角的細紋。
那里積攢的憂愁似乎淡了些。
"阿娘又費心了。"林觀潮柔聲應道,然而她的目光卻不自覺飄向窗外。
現下已經是春日的花期最盛的時候,等到牡丹和芍藥一開,春天就要結束了。如果她還出不了林府的大門,也就不可能完成任務。
羅雙秋卻誤會了女兒的心思。她見女兒頻頻望向庭院,又聽見窗外忽然傳來一陣笑鬧聲——是幾個小丫鬟正在放紙鳶,那蝴蝶形狀的紙鳶高高飛過院墻,在藍天中變成一個小黑點。
銅鏡映出母女交疊的身影。羅雙秋看見女兒垂下眼簾,長睫在蒼白的臉上投下兩道青影,像折翼的蝶。她心頭一酸——潮兒定是羨慕了她們能跑能跳的健康身子。
"南樓先生最擅調理心脈。"她急急補充,"等他來了……"
林觀潮在母親的目光下溫順地點頭,指尖卻悄悄攥緊了書頁。她是真的必須去那個任務中提到的“游園會”,哪怕會惹母親傷心。
可是,到底要怎樣開口呢?每每看到母親憂心的目光,林觀潮到了嘴邊的話又都被咽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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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女正在花廳說話,一聲通傳驚飛了檐下的燕子。
"表少爺到——!"
羅雙秋的娘家侄子羅逢客抱著滿懷禮盒闖進花廳,月白錦袍上金線繡的云紋在陽光下晃得人眼花。
"姑母安好!我來替父母親送花朝節的節禮!"少年笑得燦爛,卻在看見林觀潮的瞬間紅了耳尖,"潮、潮姐……潮姐也在……"
羅雙秋的護甲在案幾上輕輕一叩。她這個侄兒從小嬌慣,因此素來是個混世魔王,在羅家打馬球砸過御賜花瓶,偏偏每次來林家,就乖得像換了個人似的。
"難為你父親母親記得。"羅雙秋不動聲色地擋在女兒身前,"放這兒吧。"
羅逢客卻不肯罷休。他獻寶似的揭開匣蓋,一匹霞影紗在日光下流光溢彩:"您瞧!這料子對著光能顯出流云紋,家里的姊姊妹妹都喜歡呢……"
話到一半突然卡住。
少年偷眼去瞧林觀潮,正撞見她掩唇輕咳的模樣——蒼白指尖抵著淡色唇瓣,像雪地里落了一瓣梅。
他像被踩了尾巴的貓,差點蹦起來想,慌得把匣子往丫鬟手里一塞:"姑父可在?我、我先去給姑父請安!"
"慢著!"羅雙秋喚住他,"多大的人了,一點都不穩重,說話做事也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的——你姑父今日不在家。"
廳里驟然一靜。
羅逢客天不怕地不怕,唯獨在姑母面前乖順。羅雙秋對這個親侄子的好感其實要遠高于過繼的長子,因此,訓斥的話也就不留情面得說出了口。
林觀潮望著少年漲紅的臉,忽然想起他六歲時舉著糖葫蘆追在自己身后喊"潮姐等等我"的模樣。這么多年了,他的小孩心性還是沒怎么變。
"阿娘,表弟也是關心則亂。"她輕聲給兩人解了圍,"逢客,替母親和我謝謝舅舅舅母,還有,也謝謝你的桃花酥。"
少年眼睛一下子亮了,方才的窘迫拋到九霄云外:"潮姐怎么知道……"說著從袖袋里掏出個油紙包,獻寶似的捧到她面前,"還熱著呢!"
羅雙秋的眉頭不由得皺緊。那油紙包邊緣還沾著糖漬,但分明是被羅逢客貼身揣了一路。而且這樣外面買來的糕點,她一向是不許女兒吃的。
但是,她知道女兒喜歡這個糕點,看著女兒接過糕點時唇邊淺淡的笑渦,羅雙秋又慢慢舒緩了眉頭。
林觀潮對著羅逢客笑了:“當然是因為桃花酥的香氣。”
羅雙秋的茶盞在案幾上輕輕一頓,青瓷底磕出清脆的聲響,她招呼小丫鬟:"老爺不在,素心去叫大少爺來招待表少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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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觀滄趕到花廳時,羅逢客正嘰嘰喳喳講著留園的花朝節會。單純的少年人藏不住心思,目光灼灼地望向林觀潮,連腰間玉佩都跟著晃動:"潮姐!聽說今年留園移栽了西域的曼陀羅,夜里會發光!還有從嶺南運來的……"
"胡鬧!不可!"
冷冽的聲音截斷了少年雀躍的話語。林觀滄立在廳角屏風旁,半張臉浸在陰影里,靛藍袍角還沾著來時路上的塵土,望向羅逢客的視線鋒利如刀:"表弟難道不知,潮兒受不得風。"
羅逢客被這眼神釘在原地。他從未見過這樣的表哥——往日溫潤如玉的人,此刻眼中竟帶著刀鋒般的寒意。那目光從他臉上刮過,最后飄落在林觀潮的裙裾上。
他想看她的表情,但是不敢。愧疚突然如山崩海嘯。
——因為林觀滄分不清了。呵斥脫口而出時,他自己都驚了一跳。太尖銳了,尖銳得不像是兄長該有的語氣。
他分不清此刻翻涌的情緒里,有幾分是擔憂妹妹的病體,又有幾分是骯臟的私心。只要想到外人會看見潮兒這副模樣——蒼白脆弱如初雪,眼尾淚痣在陽光下像粒朱砂……他就恨不得拔劍守在留園門口。
羅雙秋的指尖在女兒腕間微微一緊,她能感覺到掌下脈搏輕得像蝴蝶振翅,卻看見潮兒望向窗外的眼神亮得驚人。這個認知讓她心如刀絞——她的女兒,連向往都如此小心翼翼。
"你哥哥說得是。"她順勢接話,聲音卻發澀,另一只手撫過女兒單薄的肩背,"你乖乖在家,娘讓繡房給你做新衣裳……"
"我想去。娘,我想去。"
林觀潮的聲音很輕,卻像一粒火星濺進干草堆。
滿室驟然寂靜。窗外一片海棠花瓣打著旋飄進來,正落在她交疊的裙裾上。粉白的花瓣襯著杏紅羅裙,刺得人眼眶發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