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點砸落,千針萬線般抽打著殘破的廟宇。殿頂的瓦片早已稀疏,雨水匯成細流,沿著布滿蛛網的梁柱蜿蜒淌下,滴落在冰冷的青石板上,濺開一朵朵細碎的水花。
風,裹挾著荒野的腥濕與泥土的腐味,從墻壁巨大的豁口呼嘯灌入。
破廟深處,勉強燃起的一小簇篝火被吹得瘋狂搖曳,光影在斑駁的墻壁上扭曲跳動,如同掙扎的鬼魅。
顧昭明背靠一根斷裂過半的石柱,身體的重量幾乎都壓在右側。
左肩新添一道淺淺的刀傷,血跡正緩慢浸透粗麻布衣。
舊傷雖未愈合,卻不影響他手中長槍的沉穩。
槍身暗沉,明明透著一股久經沙場的冷冽,卻嶄新的仿佛是剛熔鍛出來,顯然他的主人對它保養地十分得當。
此槍,破陣子,是他顧家最后的遺物之一。
蘇清微依偎在他身側,正輕柔地替他包扎右臂的擦傷。
她容顏清麗,眉宇間帶著一絲疲憊,卻掩不住那雙眼眸深處的聰慧與堅韌。
本該是錦衣玉食的年紀,卻在這風雨飄搖的亂世中顛沛流離。
“水囊快空了。”她低語,聲音被風雨聲切割得有些破碎。
“嗯。”顧昭明應道,目光如釘子般釘在廟門方向。
身體緊繃如一張拉滿的弓。
雨聲變得不再純粹。
“嗒…嗒嗒…”
沉重而雜亂的馬蹄聲,由遠及近,踐踏著泥濘,清晰地鉆入耳中。
更遠處,隱約傳來粗野的呼喝,如同夜梟嘶鳴,在風雨中飄忽不定,卻帶著一種跗骨之蛆般的惡意。
“都給老子搜仔細點!那顧家的雜種跑不遠!”
“找到那小子,先打斷他的狗腿!”
“還有那小娘皮…嘿嘿,聽說是顧家那老不死的世交之女,細皮嫩肉的…”
污言穢語混雜著囂張的笑聲,穿透雨幕,直刺人心。
顧昭明握槍的手背上青筋暴起,指節因用力而失去血色。
破陣子槍的槍身發出一聲極輕微的顫鳴,仿佛感受到了主人的殺意。
蘇清微擦拭傷口的手微微一頓,抬起清澈的眸子望向他。
沒有驚慌失措,只有詢問與擔憂。
顧昭明目光沉凝,微不可察地搖了搖頭。
示意她繼續,也示意她安心。
蘇清微低下頭,繼續手上的動作。
但她另一只垂在身側的手,袖口微動,幾枚閃爍著幽藍寒光的細針已悄然滑入指間,被巧妙地掩藏。
沉重的腳步聲在廟門外停住。
不止一個。
是五六個,甚至更多。
伴隨著金屬甲葉摩擦的嘩啦聲,以及刀鞘撞擊地面的鈍響。
火光下,顧昭明左肩的血色似乎暈染得更快了
“轟隆!”
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
腐朽的廟門如同被巨獸撞擊,猛地向內炸開!
無數碎裂的木塊混合著泥漿向殿內激射,帶著尖銳的破空聲。
狂風裹挾著冰冷的暴雨瞬間席卷整個破廟,篝火劇烈搖晃,險些熄滅,只剩下一點豆大的火星在風中頑強掙扎。
門口,幾道魁梧的身影如同地獄惡鬼般顯現出來。
為首之人,身形異常壯碩,幾乎堵住了半個門框。
一張布滿橫肉的臉上,一道猙獰的刀疤從左眼角蠻橫地劈下,直到下頜骨處才堪堪停止,讓他整張臉都顯得扭曲而兇戾。
他肩上扛著一把厚重的環首刀,刀身寬闊,布滿砍殺留下的缺口,在殘余火光映照下,反射出令人心悸的暗紅光澤,仿佛剛剛飲過血。
雨水順著他油膩、打綹的頭發不斷滴落,他咧開血盆大口,露出兩排焦黃的、如同獸齒般的牙。
“嘿,總算讓老子逮著了!”刀疤臉的聲音如同破鑼,目光如同毒蛇般死死鎖定在顧昭明和蘇清微身上。
“顧家的小雜種,果然還帶著這個水靈的小娘們。”
他身后幾個嘍啰爆發出粗俗的哄笑,目光放肆地上下打量著蘇清微,充滿了不加掩飾的欲望。
顧昭明緩緩站起。
他的動作不快,卻帶著一種沉穩的力量感,如同蓄勢待發的猛虎。
他將蘇清微完全護在身后,破陣子槍尖斜指地面,一股無形的氣勢從他身上散發開來,雖然微弱,卻帶著一種歷經風雨的沉凝。
他沒有開口,只是用那雙幽深得如同千年寒潭的眸子,平靜地注視著刀疤臉。
那眼神里沒有恐懼,沒有憤怒,只有一種純粹的、冰冷的漠然。
這種漠然,像一根刺,深深扎進了刀疤臉的心里。
他最恨這種眼神!
“小雜種,死到臨頭還敢瞪老子?!”刀疤臉勃然大怒,唾沫星子橫飛。
“你老子顧驍通敵叛國的時候,可比你識相多了!”
他環首刀猛地向前一指,刀尖幾乎要戳到顧昭明的鼻尖。
“弟兄們,給老子廢了他!”
“卸掉胳膊腿兒!老子要讓他跪著看我們怎么疼他這小情人!”
“那小娘皮仔細點,別傷著臉蛋,哥幾個還沒嘗過這種大家閨秀的滋味呢!
話音未落,左右兩側同時撲出兩個嘍啰!
動作迅捷,配合默契,顯然是慣于合擊的老手。
左側一人手中鋼刀斜劈,角度刁鉆,直取顧昭明握槍的右臂!
右側一人則更陰險,身形矮伏,如貍貓般竄出,手中短匕直刺顧昭明小腹丹田要害!
兩人臉上都帶著嗜血的獰笑。
風雨穿堂,殺意凜然。
顧昭明動了!
傷痛仿佛被他瞬間壓制,身體如同繃緊的弦,發出凌厲的破風聲!
他腳下步伐微錯,避開正面劈來的刀鋒,身形如殘影般瞬間閃爍!
破陣子槍如同一道漆黑的閃電劃破長空!
“噗!”
槍尖精準地洞穿了側面那名嘍啰的后心!
雄渾的內力裹挾著那人的身體,讓他如同離弦之箭般向前飛掠!
“砰!!”
那人狠狠撞在破廟厚重的墻壁上!
并非簡單的撞擊!
破陣子槍尖刺入墻壁的剎那,一股狂暴的力道從槍身爆發!
以槍尖為中心,密密麻麻的裂紋如同蛛網般在堅實的墻壁上迅速蔓延!
墻壁搖晃,灰塵碎石簌簌落下!
那人的身體如同被釘死一般,高高地嵌在墻壁上,槍身因傳遞巨大的反震力而劇烈晃動,如同被巨力攪動的黑色蛟龍!
一擊,震懾全場!
另一名嘍啰砍來的刀,在看到同伴慘狀的瞬間,攻勢凝滯了剎那。
就這一剎那!
顧昭明身形幾個閃爍,手腕猛地一抖,便收槍回轉!
槍尖從那人后心拔出,帶出一蓬血雨!
槍勢不停!
破陣子如同活過來的蛟龍,槍頭甩動,攜帶著令人心悸的破風聲,狠狠抽向另一名嘍啰的腰側!
“嘭!!!”
一聲炸響!
那嘍啰如同被巨力抽打的陀螺,身體違反物理常理地向外旋飛出去!
他在半空連連噴出鮮血,最終重重摔在廟外,生死不明。
轉瞬間,兩名嘍啰,一死一重傷!
整個破廟的氣氛,瞬間凝固!
“找死!”
刀疤臉怒吼著沖上前!
他手中的環首刀如同一道渾濁的匹練,帶著千鈞之力,猛地劈向顧昭明!
“鏘!!!”
震耳欲聾的巨響在破廟中回蕩!
火星爆閃!
顧昭明只覺一股沛然巨力從槍桿上傳來,震得他手臂發麻,氣血翻涌,腳下踉蹌著退出一步!
左肩的傷口再次崩裂,滲出新的血跡。
“好小子!有兩下子!”刀疤臉一擊逼退顧昭明,面上依然獰笑,心中卻大為震驚,自己浸淫觀瀾境多年,早已臻至大成,竟然沒法在一個觀瀾登階的小子手中占到太多便宜。
“難道情報有誤?“。
這身手!這槍法!這殺伐氣勢!
他的眼神掃過墻壁上如同蛛網般蔓延的裂紋,心中猛地一跳。
顧家【破陣子】雖是一等一的神兵,但對觀瀾境而言不過是鋒利些的兵器,遠遠談不上和破陣子形成“意”的共鳴,顧昭明是純粹用內力爆發造成這樣的破壞……
這小子的實力,絕不能以尋常觀瀾登階來看!
他不再給顧昭明喘息之機,環首刀揮舞得更加狂猛!
刀風呼嘯,卷起地上的塵土和瓦礫,形成一片渾濁的刀幕,將顧昭明籠罩其中。
每一刀劈出,都帶著開碑裂石的威勢!
偶爾有刀鋒擦過石柱,便會留下一道深深的劃痕,碎石飛濺!
顧昭明面沉如水。
對方的力量不在他之下,硬拼絕對是下下策。
他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翻騰的氣血和肩頭的疼痛。
腳下步伐陡然變得飄忽不定。
他不再尋求硬碰,而是利用破廟內復雜的環境,如同融入風雨的燕子般輾轉騰挪。
身體時而貼著傾頹的佛像滑過,時而借著斷裂的橫梁一個翻身,險之又險地避開致命的刀鋒。
破陣子槍在他手中,時而如靈蛇探洞,點向刀疤臉的破綻;時而如鐵鎖橫江,格開沉重的刀劈。
“叮叮當當!”
金鐵交鳴之聲不絕于耳,火星在昏暗的殿堂內不斷閃爍,映照著兩人騰挪的身影和濺起的血花。
就在兩人激斗的同時。
蘇清微的身影如同融入了陰影。
她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只是在顧昭明與刀疤臉纏斗形成的短暫空隙中,指尖微不可察地彈動。
幾縷幾不可見的、帶著淡淡異香的粉末,如同有生命般,精準地飄向那幾個正試圖重新圍攏上來的嘍啰。
那香氣初聞時并不明顯,甚至有些安神,但吸入稍多,便會讓人頭腦昏沉,手腳酸軟無力,如同大病初愈。
兩個嘍啰剛提起兵器,便覺得眼皮沉重,腳步虛浮,一個踉蹌差點摔倒。
另一個更是直接打了個哈欠,兵器“哐當”一聲掉在地上。
“這…這妖法…”有人驚恐地叫道,聲音有氣無力。
刀疤臉張橫久經戰陣,立刻察覺到不對勁。
他瞥了一眼身后東倒西歪的手下,心中又驚又怒。
這小娘皮居然會用毒!
不能再拖!
“給我死來!”張橫狂吼一聲,體內內力毫無保留地爆發!
他手中的環首刀速度和力量陡然提升了一個檔次!
刀身周圍甚至隱隱帶起了一層渾濁的氣勁!
他不再追求招式變化,而是以力破巧,一刀快過一刀,一刀重過一刀,如同狂風暴雨般朝著顧昭明傾瀉而下!
他要用絕對的力量,將這難纏的小子徹底碾碎!
刀網越來越密,顧昭明的閃避空間被急劇壓縮。
他能感覺到對方刀上傳來的壓力越來越大,每一次格擋都震得他虎口欲裂,傷口處的疼痛更是深入骨髓。
必須速戰速決!
顧昭明眼神變得銳利。
他不再避讓。
就在張橫又一記力劈華山的重斬落下,刀鋒帶著撕裂空氣的銳嘯,直取他天靈蓋的瞬間!
他腰腹發力,身體以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猛地向后擰轉,間不容發地避開了刀鋒的軌跡!
同時,破陣子槍以一個詭異的角度閃電般橫掃!
這一掃,勢沉力猛,直取張橫的下盤空門!
張橫舊力已盡,新力未生。
面對這一記突如其來的反擊,避無可避!
“咔嚓!”
槍尾狠狠地砸在了他的膝蓋骨上!
清脆的骨裂聲伴隨著張橫凄厲的慘嚎!
他的右腿膝蓋被硬生生砸碎,身體失去平衡,猛地向前栽倒!
顧昭明趁勢向前踏出一步!
破陣子槍順勢橫掃!
槍尖狠狠地撞在張橫的胸口!
“砰!”
一聲沉悶的巨響!
張橫還未栽倒,便被這股巨力再次轟擊!
胸口傳來骨骼斷裂的恐怖聲響!
他如同一塊破布般,再次橫飛出去,撞向殿內一根歪斜的石柱!
“轟!”
石柱應聲而斷!
張橫的身體狠狠地摔在地上,口中噴出大片血沫,一時間只有痛苦的呻吟。
他想爬起來,卻發現手腳完全不聽使喚,身體如同散架了一般。
蘇清微看準時機。
她從顧昭明身后閃出,手中三枚銀針如同流光,帶著破空之聲,精準地刺入張橫身上的幾處大穴。
“呃…”張橫身體猛地一僵,連呻吟聲都戛然而止。
他感覺到一股冰涼的內力沿著銀針鉆入體內,瞬間封鎖了他的氣血流動,讓他連掙扎的力氣都沒有了。
只剩下眼睛還能轉動,驚恐地看著顧昭明和蘇清微。
顧昭明手持破陣子槍,一步一步走向癱在地上的張橫。
槍尖滴著血,也滴著雨水。
他低頭看著這個滿臉恐懼的敵人。
“韓擒虎派你來的?”顧昭明聲音冰冷,壓低到只有他們兩人能聽到。
張橫圓睜著眼睛,嘴唇顫抖,卻發不出聲音。
蘇清微走上前,蹲下身,手指在張橫身上輕點幾下。
“他被我封了穴道,暫時不能動,但能說話。”
她語氣平靜,仿佛在談論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張橫感覺穴道一松,卻仍舊無法動彈。
顧昭明的槍尖抵在他的喉嚨處。
冰冷的觸感,讓他汗毛倒豎。
“你…你們……”張橫聲音嘶啞,帶著絕望。
“回答我的問題。”顧昭明聲音沒有一絲波瀾,“是不是韓擒虎派你來的?”
張橫眼角抽搐,最終還是屈服于死亡的威脅。
他顫抖著點頭。
“是…是韓將軍…他要活的…活的顧家余孽…”
“還有誰知道?”顧昭明追問。
“鎮…鎮北王…他…他知道顧家還有余孽在逃…將軍奉命…追查…”張橫斷斷續續地說。
顧昭明目光一凝。
尉遲烽也知道!
他以為只是韓擒虎的私人報復,沒想到居然牽扯到了鎮北王本人!
心中的仇恨如同烈火般燃燒,但他臉上沒有表現出來。
“他要活的顧家余孽做什么?”蘇清微插嘴問道,聲音輕柔,卻帶著一種莫名的壓迫感。
張橫恐懼地看向她,這個看起來弱不禁風的女人,比顧昭明更讓他覺得可怕。
“我…我不知道…將軍沒說…只讓…只讓抓活的…尤其是…顧家那位…長女…”張橫顫抖著說。
顧家那位長女?
顧昭明和蘇清微對視一眼。
顧昭明是顧家嫡長子。
顧家嫡長女……早就死在當年那場大火里了!
還是說……當年有別的顧家人也逃了出來?
或者,敵人要找的“余孽”并非顧昭明,而是另有其人?
“別殺我…我只是個跑腿的…我知道的都說了…”張橫哀求道。
顧昭明沒有說話。
他抬手,破陣子槍尖微轉,
“嗤——!”
尖銳的穿刺聲!
槍尖精準無誤地刺穿了張橫的喉嚨!
鮮紅的血柱猛地從他喉嚨噴出!
張橫的眼睛瞬間凸起,發出“嗬嗬”的瀕死嘶吼!身體劇烈抽搐,
“呃…你…”
顧昭明眼神冰冷,沒有絲毫憐憫:“千不該萬不該,你們最不該的,就是對清微出言不遜。“
破陣子槍猛地向前一送,槍尖深入,攪碎了張橫的喉管和頸椎!
“噗嗤!”
槍身帶出朵朵血色浪花,卻分毫也沒有濺到顧蘇二人的身上。
張橫的身體如同被抽掉了脊梁,軟軟地倒了下去,在地上抽搐幾下,便徹底不動了
顧昭明收槍,身體輕微晃了晃。
蘇清微立刻上前扶住他,迅速從藥囊中取出上好的金瘡藥和繃帶,替顧昭明重新包扎左肩的傷口。
她的指尖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但動作依舊精準高效。
“我沒事。”顧昭明輕輕拍了拍蘇清微的手臂,回了她一個令人心安的笑容。
“走。”
顧昭明拉起蘇清微的手,他的步伐依然堅定。
蘇清微緊緊握著他的手,另一只手輕柔地撫摸著他受傷的肩膀,傳遞著無聲的安慰和支持。
他們迅速在破廟中搜尋了一遍,帶走張橫等人的財物和兵器,然后毫不猶豫地走向殿門。
殿外,雨勢似乎小了一些,但夜色依然濃稠得化不開。
風吹過,帶著雨水的清冷。
遠處的山巒,在黑暗中如同沉睡的巨獸,等待著他們的到來。
“去哪?”蘇清微輕聲問。
“往南。”他聲音低沉。
“穿過這片山,去個……能找到活路的地方。”
雨點依然密集。
洗刷著破廟,也仿佛在為新時代的開啟奏響序曲。
兩人的身影很快被黑暗吞噬。
南方,茫茫群山,未知命運。
只要兩人彼此相伴,前路縱有千難萬險,亦可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