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平三年春,師姐傳信言明已找到神樹建木。可她分明已死于去歲隆冬。帶著滿腹疑問,
我按信中指引,尋至世外桃源村。恰逢那里正在籌備一場婚禮。鬼王娶親。
我扮作逃難的孤女,誘導(dǎo)他們選我作新娘。在紙扎的花轎里,我看到了師姐留下的血色絕筆。
跑!?。?你見過能說會動的尸體嗎?我面前就有一個。她咧著嘴,露出牙齒,
半截舌頭在里面晃蕩。我估摸著,她應(yīng)該是在笑。因為她的語氣很和善。她拉著我的手,
問:“妹子,外頭兵荒馬亂的,怎么就你一個人?你家里人呢?””蛆蟲爬出她的嘴巴,
掉在我的手背上。我沒在意。視線越過半腐的身軀。通體烏沉的“建木”,高聳入云,
連接天地。我想起信中說,自絕地天通后千年,建木再度出現(xiàn)于世外桃源村。很顯然,
這個地處東南的勞什子村,絕不可能是書中所說的都廣。所謂的世外桃源村,
現(xiàn)下看來就是個死人冢。至于“建木”,與其說是神樹,倒不如說是墓碑。當(dāng)然,
這些于我而言都不重要。我更關(guān)心的是——眼前的這具腐尸,身上為什么會有師姐的氣息?
一個已死之人,是怎么翻山越嶺行至死人冢的?又是如何提筆傳信給我的?2少時,
我曾隨性卜過一卦??上ж韵蟛惶谩=馔曦缘奈夷樕膊惶谩熃憧匆娏耍?/p>
過來問我怎么了。我垂著眼,只說,帝星黯淡,十年后,恐天下將亂。亦是她的死劫。
我下意識地隱瞞了這部分。桃子熟了十輪。貞平二年秋,黃河浪起,天災(zāi)人禍紛沓而至。
狼煙從南吹到北。師姐得知消息后,一人一劍,決意下山濟世。我緊趕慢趕,
終于在山門前截住她。抿著嘴將一塊玉牌塞到她手里。
那是我這十年里煉得最好的一個護(hù)身符。我不善言辭,也知她去意已決,不可動搖。
只盼護(hù)身符能保她一命。只要活著,我總會有辦法救她的。她很珍重地佩在腰間?!爸x謝你,
阿綏?!睅熃阍缭诋?dāng)初就明白了我的未盡之語。她看不懂卦象,但讀得懂我的表情。
可她還是死在了貞平二年的冬天。這世間向來生死難違,命數(shù)無常。沒什么不能接受的。
然而次年春天,有人假借她的名姓,傳信給我。我頭一遭感到了憤怒。于是應(yīng)邀而來。
來抓住那個假冒師姐的人。3思緒歸巢。我垂著眼,流淚。隔著手帕掐了個訣,覆在眼上。
所見終于正常。趁著假哭換氣的當(dāng)口,我飛速給自己捏好一個新身份。我說,外頭都在打仗,
弟弟被朝廷強行征兵,死在戰(zhàn)場上,娘知道后一口氣沒上來,也死了,
爹和我含著淚把倆人埋了。亂軍闖進(jìn)村子,縱馬踩平了新墳,要擄我去糟蹋,爹不肯,
護(hù)著我被一槍捅死。我一路逃到此處。“可憐的姑娘,到了這兒就不怕了,有神仙護(hù)著咱。
”我心說,死人冢哪來的神仙?面上仍舊戚戚。她讓我叫她張嬸,笑吟吟地領(lǐng)著我進(jìn)村。
“自打有了神仙庇佑,咱們村非有緣人不可入,那外頭再怎么亂,也打不到這來。
”我壓下嘴角的譏笑。村口的障眼法聊勝于無,有點道行的、天賦異稟的都進(jìn)得來。
難說是不是這死人冢挑口,專吃這類人。放眼望去,家家戶戶都掛著紅燈籠,喜氣洋洋的。
顏色有些暗沉,也不太均勻,瞧著應(yīng)是血染的。我問村里是不是有什么喜事?她盯著我,
眼珠骨碌碌地轉(zhuǎn)。臉上笑意更深:“可不是嗎,天大的喜事,神仙要娶新娘子!
”正經(jīng)神仙可不會娶親。我趁機打聽清楚相關(guān)事宜。每個月月初,
神仙都會從村民里選出一個適齡的姑娘,托夢給那戶人家,告知自己將會迎娶某某。
先在那戶人家拜堂,然后乘花轎去建木。張嬸笑瞇瞇地看我,十分滿意。我看她也滿意。
安頓下來后,我借口熟悉環(huán)境,在村子里四處轉(zhuǎn)。村子離建木尚有一段距離。越是靠近建木,
師姐的氣息便越濃。這不是什么好兆頭。于是我起了一卦。問的是師姐尸身在哪。解完卦,
我愣住。她就在這里,無處不在。我沒忍住,罵了句臟話。這破村子到處都是問題,
索性就從這個神仙娶親入手。我不得不手動推一下娶親的進(jìn)度。白天我到處跑,跟人攀談,
不出兩三天,全村都知道了我是個好拿捏的孤女。這日夜里,空氣靜謐,讓我無端打起冷顫。
翻身下地,將窗子支起一條小縫。滿月下,院里人影攢動,齊齊地看著我的方向。
我不動聲色地退回里屋。第二天一早,張嬸問我夜間有沒有聽到什么聲音。
她手里還拎著只脖子折斷的公雞,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我。我搖搖頭,說自己睡得沉,
又問發(fā)生了什么事?她瞪著我,十分不甘心。第三天,我就被綁了。4和我要的結(jié)果差不多。
他們想拿我去頂原本要嫁給神仙的女孩。我沒吭聲。整個人呈現(xiàn)出抗拒的姿態(tài)。
見我不愿配合,人群里鉆出個老太婆。眼露精光,干癟的嘴巴一張一合?!把绢^,
你可想清楚了,這里外人進(jìn)不來,你一個孤女便是死在這里也無人知曉?!澳慊钪彩羌?,
死了也得嫁,倒不如選個舒服的方式?!北娙思娂娔贸鑫淦?,七嘴八舌地威脅我。
一眼掃過去,都是些鐮刀、榔頭、斧子?,F(xiàn)如今的正經(jīng)神不會允許祭品是人,
活的死的都不行。而正不正經(jīng)的邪祟,都會優(yōu)選活人。這死老太婆純粹唱白臉嚇唬我。
我佯裝被嚇到,驚恐地瞪著他們。硬的來完,張嬸適時地來軟的。老淚縱橫地跪在我面前。
“姑娘,嬸子就這一個女兒,若是她不在我身邊,跟我天人永隔,我活著還有什么意義??!
“你也是為人女兒的,肯定能理解嬸子的,對不對?嬸子給你磕頭了,求求你幫幫嬸子吧!
”說實話,其實我也不是很關(guān)心,兩個腐尸怎么天人永隔。一群死人,圍著我一個大活人,
逼迫我去和一個不知道什么玩意的東西成親。這場景還怪好笑的。
我不動聲色換了個舒服的姿勢。然后嚶嚶垂淚,失語一般搖著頭后退。張嬸抹抹淚,
面無表情地起身?!澳强捎刹坏媚懔??!闭f完就拿東西給我敲暈了。死玩意下手沒輕重,
打得我的腦袋疼。等到晚上,他們給我解了繩子,讓我繡嫁衣。來的人勸我:“姑娘,
能被神仙選中,是你的福氣。”這福氣給你要不要???我哭著求她:“大娘,
求求你放我走吧。”大娘臉一板,把挎在胳膊上的竹筐往我懷里一塞,不再多言扭頭就走。
我立刻收了表情。竹筐里裝的都是繡嫁衣要用到的東西。我往外看了眼,
門口特意安排了兩個大骨頭架子守著。非常怕我跑路。我翻出東西,翹著腿瞎縫,
勉強縫出個人形。針是彎的,線是硬的,布也是硬的。一截一截的線,一塊一塊的布,
全他爹的血染出來的紅。次日清早,張嬸來驗收,看見成品低聲罵了我一句。轉(zhuǎn)身叫來人,
又給我綁住。年輕一點的,拿著胭脂水粉給我上妝。也是紅的。一股子腥臭味。離得近了,
對方身上的尸臭味直往我鼻子里鉆。上好妝,又有兩個人上來抓著我給我套嫁衣。
最后蒙上一塊斑駁血色的紅蓋頭。5成婚儀式也是顛七倒八。先拜堂,后乘花轎。
儀式在子夜進(jìn)行。我是張嬸帶進(jìn)村的,所以從她家出嫁。滿村人擠在布置好的喜堂里,
陰森森地盯著我。沒人敢坐上位。我抱著只死雞,站在中央。余光偷偷觀察喜堂。很簡陋,
蠟燭紅的白的都有。墻上沒貼囍字剪紙,反而是用泥巴涂抹了幾個歪歪扭扭的囍。
紅燭燃過一半,手中的死雞突然發(fā)出高亢的鳴聲。三聲過后,死雞化作一堆白骨。
從我指縫間滑落墜地。人群沸騰起來。他們高聲喊著:“神仙滿意了!”“太好了!
我們有救了!”隨即從四面八方逼近。黏稠的聲音如潮水瞬息將我淹沒?!盀槭裁床话萏?!
”“快拜天地?。 蔽仪饲种浮O乱凰?,莫名的寒意竄上我的背脊。燭火明滅間,
不可抗拒的力量強壓著我彎下腰。他們又拍著手,笑著叫道:“禮成了!
”在一聲高過一聲的音潮中,我失去了對身體的控制。先前覆在眼上的法訣瞬息失效。
喜堂變墳冢。廳堂懸掛的紅花變紙花。我被看不見的絲線牽引著起身,
身側(cè)不知何時已然站了一個人??床灰娚硇螛用?,修為倒是挺高。難怪他們有恃無恐。
任誰都會著道,掙脫不能。它抬手,我也被動地跟著抬手。耳畔響起怪異的笑,
隨后我亦步亦趨地跟著它出門。被人粗暴地塞進(jìn)花轎。不多時,轎身被抬起,搖搖晃晃的,
干涸發(fā)硬的血蓋頭被晃掉。轎簾被風(fēng)掀起一角,吹進(jìn)渾濁的空氣。狹小的視野中,
群尸跟隨兩側(cè)。前方紙人吹響嗩吶,喜樂震響天際。我這才注意到,就連花轎也是紙扎的。
身體的控制權(quán)不在我手里,好在眼珠還能轉(zhuǎn)動。角落里躺著一塊碎玉,灰撲撲的。我睜大眼。
……它為什么會在這里?沒有人會比我更熟悉它,那是我親手雕琢送給師姐的護(hù)身符。
月光垂落。我終于看清了花轎里的樣子。熟悉的字跡寫滿內(nèi)壁,
一字一字逐漸變得潦草不可認(rèn)。是師姐的字。她說,跑!6我找不到其它與師姐有關(guān)的東西。
只好由著紙扎的花轎一路被抬到建木腳下。干枯如樹皮的手纏著一截紅綢,
竟也學(xué)著人的模樣掀開轎簾。然后我就被紅綢拉了出來。眼下這場景堪比百鬼夜行,
群魔亂舞。他們的頭子干巴樹盯著我,莫名其妙地桀桀桀的笑。它說,“這個好,
修為比上一個高,聞著更香。”說話間,建木垂下樹枝,將棺材放在地上。
我知道它的本體了。個破小樹苗子還敢冒充建木。掙脫小樹苗子的束縛很簡單,
但我想走完流程驗證一下猜想。人群里有人喊了聲:“開棺!”便有幾人上前,
合力抬起棺蓋。內(nèi)里空空如也。我皺眉。如果終點在這里。那她的尸骨又在哪里?還是說,
這樣的棺材,樹冠中還吊著很多?不等我細(xì)想,身后忽然伸來一雙雙的手,將我推進(jìn)棺內(nèi)。
隨著一聲聲的“入洞房”,棺蓋重新合攏。這是入的哪門子的洞房?以天為蓋,以地為廬嗎?
黑暗中,失重感突然襲來。我輕輕吐出一口氣,隨著呼吸的起伏,身體重新回歸我自己。
這種程度的束縛,以師姐的修為掙開也是不在話下。沒道理她會折在這里。
我抬手摸著棺材內(nèi)壁,上面凹凸不平,有點硌手。像是人類抓撓出來的。
所以這里面關(guān)進(jìn)來過人。也許不止一個。我后知后覺地發(fā)現(xiàn),
呼吸不知從何時開始變得有點困難。和空氣一起流失的還有靈力。我意識到了什么。
這他爹的是個胃囊。7我沒心思繼續(xù)猜這玩意到底是怎么消化食物的?;瘟嘶问肘A,
直接給棺材炸開了。樹干搖動,發(fā)出痛苦的嗚咽聲。底下的腐尸群呆愣好一會兒,
終于反應(yīng)過來,沖我嗷嗷叫。樹妖指使著本體垂下枝條,想困住我。我靈活地穿行其中。
近距離接觸樹干,手幾乎要被凍得失去知覺。陰氣重到這種程度,
它消化掉的人遠(yuǎn)比我想象得要多。然而,一個開了智、吃了人的妖,卻沒有招來天譴雷劫。
這很不正常。除非在它背后還有人,替它規(guī)避了這一切。我抬眼一掃,
入眼是密密麻麻的懸棺。風(fēng)一吹,都直打晃。我屏息凝神細(xì)細(xì)感應(yīng),
然而這里面沒有一個沾染過師姐的氣息。氣息最重的地方反而是建木腳下。我想不通,
一個人,要怎么死才會氣息遍布整個村子。如果是被消化,再反哺給他們,
才會出現(xiàn)這種情況。但沒有,這里沒有儲存過她的身體。我忽然意識到,
明明有更直接的手段,我卻一直在繞圈子。果然,人一旦被情感支配,就會失智。
“把這里砸個稀巴爛,你背后的人就會出現(xiàn)了吧?”我知道它聽得到。果不其然,話音剛落,
枝條就揮舞著朝我打來。我沒管,從懷里摸出一個鈴鐺。輕輕一晃。懸棺噼里啪啦,
一個接一個的炸開。其中有不少沒消化完的,黏稠的血肉混著骨頭,下雨一樣往下掉。
被波及到斷裂的枝條,截面流出的不是植物汁液,而是腥臭的、紅色的血。那一刻,
樹身震顫。它狂怒著,尖叫著喊我的名字?!吧探?!我要殺了你!
”我從未和這村子里的人說過自己的真名。它不該知道我的名字。我喜歡和蠢貨打交道,
因為它會自己坦白。雷鳴般的怒吼聲中,我一躍而下,手中繼續(xù)搖鈴。鈴聲蕩出的音波,
讓樹冠里發(fā)出此起彼伏的爆炸聲。它捂著頭,疼得滿地打滾,根本沒空抓我。
“你們這群蠢貨!給我抓住她!”腐尸收到指令,動了起來。他們以各種奇怪的姿勢,
齜牙咧嘴地朝我撲來。“傳說中,神樹建木是溝通天地人神的橋梁,
那個時候神可以隨意下界。“是誰將他們請下來的呢?“那種人,在當(dāng)時被稱作巫。
”8在那個久遠(yuǎn)的年代里,人界和神界是互通的。巫有請,神無所不應(yīng)。后有九黎亂德,
人人皆可請神降福。致使人間混亂,秩序崩壞。于是顓頊帝下令砍斷建木,自此絕地天通。
人神訣別,兩界分離。但巫的血脈卻流淌至今。仍舊能夠與神溝通。很不巧,在下正是。
……渾濁的空氣被擠壓。鋪天蓋地的尸體腐爛的味道將我淹沒。他們張著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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