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隨姚景深來到姚寨。他疼我護我,與我琴瑟和鳴。我以為終于尋到了人間溫暖,
以為此生終得圓滿??珊髞?,他娶妻了。我撫著微隆的小腹問他:“孩子怎么辦?
”他神色冷淡,說無媒茍合本該浸豬籠,能給我一個妾位已是恩賜。我笑了。原來,
他也不過如此。既然他無情,那我也不必再裝什么溫順。大婚那日,
我要讓他知道什么叫絕情絕義。
-----------------------1 贖身春風樓三層的雕花木窗半開著,
我倚在纏枝牡丹的錦緞軟枕上,聽著樓下此起彼伏的競價聲。鎏金熏籠里飄著蘇合香,
卻蓋不住滿室脂粉氣。指尖撫過鎏金護甲上嵌著的東珠,這顆珠子,
是昨夜漕幫二當家拿半船鹽引換的。"柳姑娘,陳員外說愿出三間綢緞莊的契書,
求您撫一曲《春江月》。"小丫鬟捧著描金托盤進來,盤中壘著厚厚一摞地契。
我漫不經心地用銀簽子撥弄燭花:"跟他說,我今日犯了頭風。
"琉璃燈罩上映出我譏誚的眉眼,那些捧著金山銀山求見的男人永遠不會知道,
他們眼中清冷出塵的柳晚棠,此刻正盯著窗欞外飄搖的燈籠出神。那日畫舫詩會,
我本不該去的。偏生漕幫的人砸了場子,說要看看頭牌娘子究竟有多金貴。酒壇碎裂聲里,
我被推搡著跌進深秋的秦淮河。冰冷的河水灌進口鼻時,
我竟生出解脫的快意——這孤寂的鬼身,合該沉在河底喂魚。"抓住我!"嗆水的混沌中,
有人死死攥住我的手腕。我睜開眼,看見繡著青竹紋的衣袖在暗流中翻涌。他根本不通水性,
卻用發帶將我們手腕纏在一處,嗆著水把我往船邊推。后來畫舫上的龜公說,
姚家公子被撈上來時,那臉色白得像紙。大夫施針時,他昏迷中仍喃喃著"先救那位姑娘"。
"傻子。"我坐在他病榻前,看著這個面色蒼白的書生。燭火在他眉骨投下深深陰影,
倒顯出幾分武將的銳利。藥香裊裊中,我鬼使神差地撫上他滾燙的額頭。三個月后,
我捧著雕花木匣推開琴姨的房門。匣中躺著這些年攢下的纏臂金、翡翠鐲,
最底下壓著若干地契。"真要贖身?"琴姨沒接匣子,瑪瑙煙桿在青玉鎮紙上磕了磕。
她今日綰著罕見的盤桓髻,發間那支點翠鳳釵,是十年前花魁娘子才配戴的。
我跪得筆直:"求媽媽成全。"煙霧模糊了她的神色:"當年你渾身是血倒在春風樓后巷,
我當撿回只小野貓。"她忽然笑起來,眼尾皺紋里凝著三十年的風塵,"結果養出只鳳凰。
"瑪瑙煙桿挑起我的下巴,我聞到熟悉的阿芙蓉香氣。"張家娘子,"她第一次喚我本姓,
"男人不會對送上門的珍惜。"煙桿重重戳在我心口,"特別是姚家這種吃人不吐骨頭的。
"我端端正正叩了三個響頭:"若是錯了,女兒自己跳回秦淮河。
"銅鎖落下的聲音驚飛檐下燕子。琴姨背對著我站在朱漆大門內,
石榴紅的裙裾被秋風吹得烈烈作響。"出了這門,"她的聲音像浸在陳年酒甕里,
"就當我沒養過你。"2 姚寨"從今往后,這里就是你的家。"姚景深扶我下轎,
指向不遠處一座精巧院落,"我命人收拾了海棠苑,你若不喜歡,可以換。
"望著眼前青磚黛瓦的院落,門前幾株海棠開得正艷,粉白花瓣隨風飄落,美得不似人間,
我輕聲道:"很美,我喜歡。"姚景深笑容舒展:"你喜歡就好。進去看看?
"海棠苑內陳設雅致,一應俱全。書房、琴室、繡房分明,
臥室內一張雕花大床掛著淡粉色紗帳,窗前書案上擺放著嶄新的文房四寶。
"聽聞你愛讀書寫字,這些是我準備的。"姚景深指向書案,"若有缺什么,盡管告訴我。
"輕輕撫過那些精致的物件,眼中泛起濕意。十五歲被賣入春風樓,
三年來我早已學會隱藏真實情緒,此刻的感動卻是有幾分真心。"公子為何待我這般好?
"我低聲問。姚景深沉吟片刻:"在春風樓得見一面,從此你便常駐心中,
我一只覺得...曾與你相識。具體哪里相識,我也說不上來,只是..."他頓了頓,
"只是想給你更好的生活。"當晚,景深帶我參加寨中的春宴。席間,
寨中長老和姚家親眷神色各異,有人好奇打量,有人面露不屑。姚景深始終站在我身側,
為我擋去不友善的目光。"不過是個青樓女子,也配登堂入室?
"一位穿金戴銀的婦人"低聲"道,聲音卻恰好能讓全場聽見。姚景深面色一沉:"三嬸,
晚棠是清倌人,琴藝高絕,才情不凡。我請她來寨中教導妹妹們琴藝,還請您尊重。
"“那不如請柳姑娘為我們彈奏一曲,也好讓我們這些粗人體驗一下春風樓頭牌的風采。
”姚景深的三嬸染著鳳仙花汁的指甲捂住嘴巴輕笑道。滿座的目光頓時化作牛毛細針,
密密扎在我脊背上。姚景深霍然起身:"三嬸若是想聽曲,
明日侄兒請南府戲班來唱三天三夜。""景深。"主位上的族長姚軍突然開口,
鷹目掃過我與姚景深交疊的衣袖,"柳姑娘既通音律,何不讓我們開開眼界?
"琴案是臨時搬來的,紫檀木上還沾著廚房的油腥氣。姚景深脖頸青筋暴起:"長生!
取書房那張雷氏琴來——""...再帶支湘妃竹簫。我來伴奏,不知晚棠姑娘是否介意?
”我深知他是在為我解圍,喉頭不禁微微發哽,于是輕輕福身,輕聲道:“謝公子!
”第一聲泛音緩緩蕩開之際,廊下那只紅嘴藍鵲受了驚,撲棱著翅膀飛向遠方。
我所奏的是《鹿鳴》,未曾想他竟能分毫不差地以《伐檀》相和。琴音與簫聲,
宛如青藤繞樹般,相互纏繞,相知相融,和諧美妙。當最后一縷顫音漸漸消散,
眾人皆沉浸在這美妙的琴聲之中,久久未能回過神來。待眾人終于從琴聲的沉醉中蘇醒,
終究是放過了我,轉而開始彼此交談。而我,卻被晾在一旁,無人問津。"柳姐姐的琴聲里,
藏著鳳凰呢。"一旁傳來少女清音。我轉身望去,穿月白襦裙的姑娘正朝我走來,
鬢邊木芙蓉隨著動作輕顫,"我是姚芷蘭,住在西院的鳳尾閣—"姚景深見狀,亦溫和一笑,
開口介紹道:"芷蘭最擅弄花,你那院子的垂絲海棠便是她親手栽的。""豈止海棠?
"姚芷蘭蹦跳著湊近,腕間玉鐲清脆作響,"后山那片藍雪花開得才叫驚艷,
明日我帶姐姐去看..."她指尖輕輕拽住我袖角,眸中似有星光流轉,
言語間滿是不加掩飾的熱絡與親昵。夜深人靜,我獨自站在海棠苑的銅鏡前,慢慢卸下釵環。
鏡中女子眉目如畫,膚若凝脂,任誰看了都會心生憐愛。我輕輕撫摸自己的臉龐,
忽然眼神一變,溫婉盡褪,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
"姚家寨..."我對著鏡中的自己低語,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好熟悉的感覺。
"3 離心三年很快就過去了。雖然姚寨的人對我還是指指點點。三年時光,
如白駒過隙般匆匆流逝。即便平日里我乖順得像只被馴服的貓。每日寅時便起身,
親手為姚家老夫人準備早食。姚寨眾人看向我的目光,依舊夾雜著指指點點與竊竊私語。
這三年,景深頻繁跟隨族長出入議事高堂,腰間玉佩換成了玄鐵令牌,
舉手投足間愈發顯露出大當家的威嚴風范。可我與他之間,卻仿佛豎起了無形的鴻溝,
許久都未能見上一面。只有姚芷蘭還常來我院里,
帶著新摘的桂花說:"景深哥最近在整頓礦區..."直到那日,姚老夫人突然宣我前去。
我跪在堂屋冰冷的地面上,聽她不緊不慢地開口:"景深下月初八娶吳家大小姐。
"她撥著佛珠,檀香熏得我反胃,"你畢竟跟了他三年,婚宴那晚從側門進來吧。
"我垂眸不語,滿心皆是苦澀。這時,
老夫人身旁的夏嬤嬤尖著嗓子補充道:“這可是少主的意思。你也不掂量掂量自己,
本就是殘花敗柳,能進姚寨已是天大的恩賜?!被谢秀便彪x開老夫人的院子后,
我再也支撐不住,眼前一黑便暈倒在地。丫鬟小桃急忙請來大夫,
診斷結果卻如晴天霹靂 —— 我竟已有身孕。夏嬤嬤送來墮胎藥:"老夫人說了,
要么喝了這個,要么給孩子掙個庶出的名分。"小桃哭著說,柳姑娘,我們去找少主吧。
深夜,我拖著沉重的腳步,來到姚景深的書房。距離上次相見,已有數月之久。我清楚,
如今的他估計是早已厭煩了我。在他追逐事業的道路上,我毫無助力,
既聽不懂他談論的事務,也無法做他的解語花,詩詞歌賦上與他唱和這些他已經不再需要了。
油燈下姚景深在揉太陽穴,
副手在一旁說:"...官差后天就到后山...""你來干什么?"他不耐煩的質問道,
他揮揮手讓副手先下去。等到門再次關上,我開口說:"我有孕了。他冷冷地看著我,
好半天才開口道:“無媒茍合,按族規本就該浸豬籠,能給你個妾位已是格外開恩。
你又不是什么大家閨秀,還妄想正妻之位?”我看著他,
突然想起三年前他替我撿簪子時紅透的耳尖。"景深,我省得了。
"4 回憶踏出書房的瞬間,夜風裹著后山的腥氣撲面而來。遠處傳來更夫梆子聲,
我往小院走,
心里盤算著是該離去的時候了--卻不知暗處有幾雙眼睛正貪婪地盯著我單薄的背影。
自姚景深不再護我,那些往日藏在恭順下的腌臜心思,如今都化作了巷尾調笑的葷話,
甚至有人敢趁著夜色翻過院墻。僅僅過了幾日,深夜我被窗紙窸窣聲驚醒。月光里,
一道黑影躡手躡腳逼近床邊,帶著酒氣的手剛觸到我的腳踝,
藏在枕下的剪刀便狠狠刺了下去。那人慘叫著滾到地上,
我借著月光看清他的臉 —— 是姚家遠房侄子姚景順,白日里總在我院外晃悠,
此刻捂著汩汩冒血的大腿,咒罵聲驚醒了半個寨子?!靶≠v人敢傷人!
” 他的叫囂引來了更多人?;鸢褜⒃鹤诱盏昧寥绨讜?,我握著染血的剪刀退到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