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軍入城,皇宮失陷。我和太監多寶輾轉來到了青州城,在劉員外家打工。
劉員外新娶的妻子據聞是皇后娘娘身邊的紅人,替劉員外迎來送往,談下很多單生意,
是他的福星。但她私下對我百般刁難,還要多寶當眾脫褲,任由眾人嘲笑他殘缺的下體。
只因我知道,她真正身份。1劉員外家院子里落葉眾多,但只得我一個人在打掃。
有丫鬟急匆匆跑來找我,說夫人有事找我過去。我來到偏廳,
夫人柔芝將賬本直直朝我扔過來,賬本厚重,一下在我腦門上砸出一個大包。
「你才來一個月不到,就要預支三個月工錢,誰給你的狗膽。」夫人大力拍著桌子,
眼里怒意未消。「現在外面到處都在打仗,我給你們一個容身之所還不夠,
竟然還敢諸多要求?」「我……」我話音剛落,又是一個茶杯扔了過來。「我沒說完,
哪里輪得到你說話?」碎裂的瓷片在我額頭上劃出血痕,有鮮血順著臉頰流下來,
模糊了我的視線,但我不敢去擦。柔芝似乎消氣了,翹起二郎腿,悠悠地喝茶。
我在心里恨得牙癢癢,面上卻只能不動聲色。我偷摸看了她一眼,感覺她神色如常后,
才敢開口。「夫人息怒,因為奴婢哥哥病重,急需用錢看病,夫人心善,求你幫幫我們兄妹。
」說完,在地上連連磕了好幾個響頭。隔壁的丫鬟小廝都有點看不下去了,
卻無人敢出來阻止。柔芝突然嗤笑一聲,故意拖長音調說道:「噢,你哥哥啊,他的病,
正常嗎?」我的頭低著,雙手默默捏成拳,指尖用力到發白,轉念想到躺在病床上的多寶,
他還急需用藥醫治,大夫說他情況越來越嚴重了。我將手松開,正欲繼續求她的時候,
門外有人通傳,王娘子來了。王娘子原本是劉員外的正妻,一次外出,劉員外救下了柔芝,
柔芝聲稱自己是皇后娘娘身邊的掌事宮女,博得劉員外的好感。
之后柔芝竭盡所能幫劉員外疏通各種關系,劉員外自然感激萬分,還想要將柔芝娶為平妻,
但柔芝不肯。她要當唯一的正妻。劉員外為了得到柔芝這個福星,只得休妻。
王娘子被休棄之后,只能回到娘家,但戰亂時期,娘家也不好過,
王娘子只得日日靠幫人漿洗衣物度日。劉員外于心不忍,
讓王娘子每月來家中領取一份貼己錢,算是補償。現在,她應該是來拿錢了。王娘子進來,
先是對柔芝拜了一拜,正想坐下,卻被夫人制止。「看來王娘子也是個不懂規矩的。」
王娘子聞言,咬牙跪下。柔芝站起身來,一腳踩住王娘子的手,用力碾壓。
王娘子死死咬住嘴唇,沒曾哼過一聲。「我記得王娘子以前一雙手如青蔥嫩白,
怎么如今反而粗糙得像個六十老嫗?」柔芝似是累了,讓旁邊丫鬟把錢送去。
王娘子忍痛起身,接過錢,不發一言便走了。而后,柔芝忽然轉向我,
用手捏緊我的下巴:「既然要領三個月的工錢,那就得干夠三個月的活,不然別想拿。」
我諾諾應道:「是。」2回到家的時候,已經是三更天。多寶沒有睡,一直在等我。
見我回來,他欣喜地回廚房端出一直熱著的湯,直到看我全部喝完才放下心來。
他輕輕替我額頭上的傷口涂藥,忿忿不平道:「那個柔芝,怎么那么心狠,好歹你以前……」
「噓,別說。」我止住他的話頭,生怕他往下說出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來。我和多寶都清楚,
柔芝從前不過是掖庭里負責洗恭桶的粗使宮女,在宮里屬于最底層,人人可欺的存在。
我原本在宮中擔任司言一職,專門負責傳達太后和皇后懿旨。有次路過掖庭,見柔芝被欺負,
我好心出言幫了她一次。沒想到她逃出宮后竟然偽裝成皇后的掌事宮女,
也許是顧念我從前幫過她,所以收留我在府中做雜役,但又日日刁難我。后來我才明白,
她是怕我揭穿她的真實身份,留我在府里,好監視我一舉一動。多寶突然一陣猛烈的咳嗽,
我心疼地拍拍他的背,他溫柔笑笑,說自己一直如此,讓我不用太擔心。皇帝荒淫無度,
各地揭竿起義,有叛軍殺入皇宮,到處殺害宮人。我和太監多寶混在死人堆里躲了一天一夜,
等到叛軍放松警惕,換上叛軍的裝束,才逃出皇宮。但在逃跑路上,多寶為了保護我,
被利箭所傷,至今還沒恢復過來。我從懷里掏出藥來,叮囑他一定要按時喝。多寶接過,
開心又擔憂:「你又買藥啦,上次的藥還沒喝完呢。」說完,指了指旁邊的藥包。
我無名火起:「都跟你說了,藥必須按時按量吃,你每次都故意煮少一點,
要省錢也不是這么省的。」說完,眼淚不爭氣地流了下來。多寶連忙哄我:「慕云,
你別生氣,別哭,我明天就把全部藥都吃光……」
我生氣打了他一拳:「都說了要按時按量吃,怎么一下子吃光?」他被我打了一拳,
反而笑了起來。我被他逗笑了,也笑了出來。多寶答應我,他會好好吃藥,
然后陪我一起到劉員外家做工,一起賺錢,再開一家自己的小鋪,不用再受別人的氣。
我答應他,說好的。我幫夫人跑腿的時候,不小心撞到了一個粗使婆子,
婆子的臉被大部分都被燒傷,根本看不出真容。我瞧著心驚,匆匆道歉一句就走了。當晚,
夫人說后院失竊,要把全部人留下搜身。不知為何,竟然在我身上搜出了一塊玉佩。
我連連磕頭說自己沒偷,但夫人不信,命人將我重重打了三十大板,還關到柴房里,
不給吃喝。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得罪了夫人,明明已經很謹小慎微,卻還是被她百般刁難。
一直到第三天,我奄奄一息之際,有人打開了柴房門。她給我送了水和食物,
我狼吞虎咽吃了起來,但我有力氣站起來的時候,
才發現送吃食的竟然是那個毀容的粗使婆子。「你……」昏暗的柴房里,
她的面容顯得更加可怖,我指著她半天說不出一句話。「夫人已經饒恕你了,
不過沒人敢過來放你,反正你已經跟我扯上關系了,就別問那么多。」「趕緊回家去吧,
如果你還想見家里人最后一面的話。」她冷冷丟下幾句話,就走了。家里人,是多寶嗎?
我發瘋一樣往家里趕,一推開門,就見到多寶服毒自盡。他見到我,咳出一大口鮮血,還好,
他還一息尚存。我說要去找大夫,他使盡全力阻止我。「別去……還好,
見到了你最后一面……」多寶虛弱地抬手,輕輕撫過我的臉,不多時,他徹底斷了氣。
我抱著多寶的尸首呆坐了整整一夜,心里萬萬不信他會輕生。3處理完多寶的后事,
回到劉員外府里,我發現每個人看我的眼神都帶著一絲戲謔,見到夫人時,
態度卻對我寬容了許多。我徑直找到了那個婆子。「告訴我,多寶的死因。」「喔,
你不知道嗎?」她玩味地笑著看我。我一把揪起她的衣領,手里是碎掉的瓦片,
她往來只在柴房干活,這里人煙僻靜,根本沒有其他人經過。「我勸你最好老實一點跟我說,
不然別怪我不客氣。」我將瓦片抵住她的喉嚨,鋒利的瓦片似乎下一刻就會割破她的喉嚨。
她哈哈大笑,我有點發懵,但絲毫沒有松懈。「你既然性格如此狠絕,怎么不敢對夫人硬氣?
」她那雙渾濁的雙眼死死盯著我。我從她的眼里讀懂了什么,松開了手,
難以置信地后退幾步。「你也是宮里出來的?」她整理好衣領,嘴里不屑道:「不敢,
我只是掖庭里一個掌事宮女,比不上司言大人。」「你出身掖庭。」我警惕地看向她,
手里始終捏緊那片瓦片。逃出皇宮后,我一直聯絡不上家人,以前在宮中擔任司言時,
身份舉足輕重,別人見了我,大多巴結討好。但到了宮外,也只是個無親無故的女人。
眼前的女人既然出身掖庭,那她必然認識柔芝,我認真端看那個女人被燒得近乎毀容的臉,
難道?「你是清荷?」她滿意地點頭:「有勞司言大人還記得我。」我緊張地抓住她,
詢問她多寶的死因。她那雙眼如利鷹一般看著我,緩緩開口道:「多寶對大人真是情深意重。
」她說,我徹夜未歸后,多寶到府上來找我,被柔芝看見,她偏要羞辱多寶一番才肯放我。
她要多寶當眾脫褲子,向眾人展示自己殘缺的下體,還不停逼問我和多寶的真實關系。
青州遠離京城,人們根本沒見過太監,更別提宮女太監對食這種宮廷秘辛,這就像一場烈火,
燃起所有人近乎丑陋扭曲的探究。他們對多寶肆意嘲諷奚落,用盡丑惡的語言宣泄不滿,
將最大的惡意不遺余力地扔向他。多寶不堪受辱,回去之后一直又沒等到我,
心灰意冷之際選擇服毒自盡。「就連我這張臉,」
她揭開一直掩著臉的頭發:「也是柔芝那個賤人害的。」我看著她,忽然想起了什么。
「柔芝借故將我關到柴房,是不是與你有關?」她冷哼一聲:「那個賤人見殺不掉我,
又怕我亂跑將她的丑事說出去,便將我留在身邊百般折磨,你那天撞見了我,
她就以為我和你有聯系。」「柔芝這人疑心極重,既然認定了你和我有關系,
就定會給你點苦頭,后來查明真相了,便愿意放你走了。」我渾渾噩噩回到了院子里。這時,
丫鬟通報柔芝,劉員外今晚要接待一位地方大員,讓柔芝好好準備。我認真聽著,
心里已有了盤算。柔芝以前不過是掖庭的下等宮女,但是嫁了劉員外后,迎來送往,
還幫劉員外結識了許多重要大員,替劉員外談成了很多單大生意。其他人食不果腹,
劉員外卻做到地方一霸,日日大魚大肉。這絕不是一個下等宮女可以做到的。柔芝身上,
一定還藏著什么秘密。4我買通柔芝身邊的大丫鬟,說著自己想要見見世面,
讓她幫忙安排我參與晚上的夜宴。她掂了掂錢袋的分量,眼里盡是鄙夷:「這錢忒少了些,
你晚上就只能在外面守門,可不能到里面去,驚擾了老爺和貴人。」我心中大喜,
守門可是我最想要的位置,連連謝她提攜之恩。她被我的恭維樣子逗笑,
咯咯笑著讓我好好干。我點頭應道:「那是自然。」晚上,
我特意換了一副與平時不同的裝扮,迎接客人時特意把頭俯得很低,好讓柔芝認不出我。
秋風起,夜色漸涼,在門外站久了,我用力哈氣,搓了搓幾乎要凍僵的手指。
里頭一開始還好,就是普通的酒宴說笑,后來,逐漸起了些不尋常的動靜。
「這種茶葉也敢拿來招呼我?不是說劉夫人以前在皇后娘娘身邊服侍嗎,也這么不懂規矩?」
聽到這里,我徑直往屋里走去,跟我一同守門的小丫鬟害怕至極,想要拉我卻沒拉住。
我邁步入內,屋里炭火燒得正旺,我帶著一身寒氣,冷不丁打了個寒顫。「參見吳統領。」
劉員外和柔芝見我闖進來,都是一副驚詫微怒的神色。坐在上座的吳統領,
他剛剛經過的時候我就認出來了,他是連州守將,吳淑妃的哥哥。吳淑妃向來與皇后不和,
想必是聽說了柔芝是皇后身邊的人,也不論真假,就想要來出一口惡氣。
我細細收拾好地上的茶葉和茶杯碎片,重新沖泡了一壺茶,再往吳統領的杯中倒了新茶。
吳統領見狀,眉頭緊皺,正欲發作。我開口道:「吳統領,這茶是杭州的雨前龍井,
乃是從前淑妃娘娘的最愛。」吳統領抬起的手緩緩落下,一臉好奇地看著我。
「只不過青州終究地處偏僻,丫鬟們沒見過這等好茶,不懂如何沖泡,才是了味道,
還請大人再品嘗。」吳統領輕抿一口,嘴角浮現一絲滿意的笑。柔芝見狀,
立馬抓過旁邊的一個丫鬟,狠狠掐了一把:「真是沒見識的東西,竟然沖撞了吳統領。」
丫鬟受不住痛,叫了一聲慘。柔芝還想繼續,吳統領止住了她:「算了,小事一樁。」
柔芝聞言,放開了丫鬟,我讓丫鬟收拾好的茶杯碎片端出去,她拿起之后逃也似的跑了。
柔芝討好地笑道:「吳統領菩薩心腸,想必對于我們剛剛提及的事……」
吳統領也只是悠悠喝茶,并未理會她的話。我再次往他的茶杯里倒茶:「吳統領,請喝茶。」
「已經喝過了,是好茶。」「那吳統領可知道,一杯好茶需要如何做才能泡成嗎?」
他上下打量一下我,眼里露出探究的意味:「呵,你說。」我手捻起幾片茶葉,
在手指上輕輕碾碎。「茶葉本身脆弱不堪,唯有經過熱水沖泡之后才能茶香撲鼻,
成為天下一流的佳品。」「青州勢弱,而劉員外富甲一方,就如這任人拿捏的茶葉,
一碾就碎,須得吳統領這一泡滾燙的熱水庇佑才可發揮出純濃的茶香。」
「吳統領的將士們守城辛苦,若能得到劉員外的資助,
必定能助吳統領成為威震一方的英雄人物。」說完,我適時退到一邊。審時度勢,進退有度,
是我這么多年在宮中深諳的道理。后續的談話十分順利,吳統領答應往青州派駐守軍,
劉員外為吳統領的軍隊提供糧草。如今時局未穩,駐守青州的軍隊皆是些老弱病殘,
依傍率有兵強馬壯軍隊的將領,是上策。5談話結束,我送吳統領出門。
他對我的身份已然猜到了幾分:「姑娘從前是在宮中任職?當的是哪個宮里的差事?」
「奴婢只是一個小小的宮女,在宮里當差,皇上和娘娘們都是我的主子。」說罷,
我小心提了一句:「還望淑妃娘娘安好。」吳統領聞言,重重地嘆息一聲。聽這聲嘆息,
我已經猜到淑妃恐怕還沒聯系上她的胞兄,不然,吳統領不會是這個態度。我送了一口氣,
淑妃不在,就方便我行事了。送走了吳統領,柔芝將我叫到一旁。「司言不愧常在御前行走,
說話做事皆是一流。」柔芝臉上笑著,笑意卻不達眼底。「夫人過獎了,能為夫人效勞,
是奴婢的福分。」我垂眸,話語里盡是卑微。她冷哼一聲,斜睨我一眼:「噢,
我害死了那個太監,你不怨我?」「我瞧著,你和那個太監的情分非同一般。」
「如今時局動蕩,那還顧得上什么情分,能夠安身立命,才是最要緊的。」「何況……」
我抬眸看她,四目交接間,我極力抑制內心真正的情緒。
「夫人不是已經猜到我和那個太監是什么關系了嗎?夫人替我除了一個禍患,
我感激都來不及,怎么會怨怪夫人呢?」我低眉順眼,語氣里滿滿都是真誠。
「太監會如何對待對食的宮女,夫人想必十分清楚。」柔芝臉色一白,滿臉都是厭惡。
以前在宮里時,柔芝無權無勢,孤苦無依,整日里受人欺負。
后來有個首領太監說可以保護她,條件是要和他對食,她那時走投無路,只好答應。
誰知那個太監夜夜關上房門,對她盡使一些污糟的手段。也是因此,
柔芝平等地厭惡每一個太監。她眼中對我流露出一瞬間的憐惜,隨即很快就被壓制下去。
「認識司言大人那么久,還沒認真請教過你的名字呢。」「奴婢名喚慕云,仰慕的慕,
白云的云。」「慕云,可真是個好名字,」她輕拍我的手背:「那以后,就辛苦你了。」
柔芝走后,清荷找上了我。「我還以為你進屋去,是要和吳統領告發柔芝呢,
看來還是我小人之心了。」看來今晚的一舉一動,清荷已經盡收眼底。
我目光冷厲:「吳統領的胞妹淑妃,是皇后的死對頭,你猜,皇后平時懲戒淑妃的旨意,
都是誰給傳達的?」「我當然可以跟吳統領表明身份,但是淑妃一定也提及過我,
她對我懷恨在心,就算能處理了柔芝,我的日子也不會好過。」
清荷眼中露出贊許:「司言大人,審時度勢,手段一流,日后如果有用得著屬下的地方,
屬下萬死不辭。」「是我用得著你?還是你想要利用我?」我早已猜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