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才五歲,小小的身子板兒,一雙眼睛卻見識了這輩子最刻骨銘心的絕望。
十月初五的夜,村口那條土路上,濃霧像一鍋化不開的漿糊,把整個世界都裹得嚴嚴實實。
爸,他就像往常一樣,騎著那輛“大金鹿”自行車,迎著夜色往家趕。可誰能想到,這一趟,
竟成了他與我們永別的路。奶奶和小姑心急如焚,手電筒的光束在濃霧里胡亂晃蕩,
照亮了一地的心驚肉跳。當(dāng)那束光定格在爸的身上時,
我這輩子都忘不了那畫面:他橫躺在冰冷的公路上,嘴里、頭上都是血,一片觸目驚心的紅,
像開在夜色里的地獄之花。“爸!我爸!”我當(dāng)時就傻了眼,大腦嗡嗡作響,
心口像被人挖空了一塊。我沖上去,死死抱住那個鄉(xiāng)村醫(yī)生的腿,撕心裂肺地喊:“叔叔,
快給我爸打針啊!他會疼的!”這話一出口,在場所有的大人都紅了眼眶,
眼淚跟斷了線的珠子似的往下掉。小姑哭得嗓子都啞了,她硬是掰開我那死死拽著醫(yī)生的手,
把我緊緊地摟在懷里,聲嘶力竭地喊:“猛兒,好孩子,你爸……你爸永遠地走了啊!
打不上針了啊!”她那顫抖的聲音,像一根根冰錐,直往我心窩子里扎,疼得我渾身發(fā)抖。
可更讓我魂飛魄散的,是媽媽。她像個被抽了魂的木偶,猛地竄進屋里,抓起一包衛(wèi)生紙,
跌跌撞撞地撲到爸身邊。我以為她是想給爸擦去嘴角的血跡,可下一秒,她卻瘋魔了一般,
將那包衛(wèi)生紙撕成漫天飛舞的碎片,嘴里還唱起了《東方紅太陽升》。那一刻,
我真切地感受到了什么叫“徹底瘋了”,她眼底的光熄滅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空洞和詭異的笑。我撲過去,死死抱住她的大腿,嚎啕大哭,
可她卻一把攆開我,笑著笑著又哭起來,眼神里再也沒了我的影子。從那天起,
我媽就徹底“放飛”了,無憂無愁,誰都不認識,甚至開始動手打人。舅舅心疼地把她帶走,
村支書忙前忙后地幫我爸料理后事,而我,這個還不到五歲的孩子,被一塊紅布綁在磨盤上,
說是防著我爸把我?guī)ё摺N颐H坏卣驹谀抢铮⌒〉哪X袋瓜里,
塞滿了血腥味和媽媽那詭異的歌聲,只覺得未來的路,一片漆黑,完全不知道該往哪兒走。
第二天,大姑才姍姍來遲,那架勢,仿佛不是來奔喪,而是來巡視領(lǐng)地。
我無意中聽到村支書低聲勸她:“大姐姐呀,你們家突然出了這天大的事,志遠這孩子,
就靠你了,你家條件也行啊!”可大姑呢?她只顧低著頭,一句話也不吭,那副冷漠的嘴臉,
我這輩子都忘不了。當(dāng)爸的遺體被抬出去的那一刻,奶奶和小姑哭得肝腸寸斷,嗓子都啞了,
哭喊著我這個苦命的孩子該怎么辦。小姑回來給我解開繩子,我像個溺水的人抓住浮木,
死死抱住她的腿,哭著問爸被抬到哪里去了。“埋到林地里了!”小姑的聲音帶著哭腔,
卻又那么堅定。我哭喊著要她跟我去把爸扒出來,說爸一個人在那里會冷,會害怕。
我使出吃奶的勁兒拽著小姑往外跑,可鄰居家的嬸嬸奶奶們正圍著奶奶勸慰,
小姑的婆婆卻像個催命的惡鬼,突然闖了進來。她叉著腰,跟個母老虎似的,
指著小姑的鼻子就開罵:“你姐都早走了!你還在撐啥能?”不等小姑反應(yīng)過來,
她又把矛頭轉(zhuǎn)向奶奶,嗓門兒比村口的大喇叭還響:“你小閨女不懂事,
你這么大年齡了也不懂事嗎?你不知道她懷孕了嗎?”小姑父跟在后面,嚇得跟個鵪鶉似的,
一句話都不敢吭,任憑他娘像潑婦罵街似的撒野。鄰居們都看不下去了,
好心地上前勸道:“老嫂子,你先冷靜冷靜,家里突然攤上這人命關(guān)天的大事,是沒顧上,
肯定也不會有事的呀!”奶奶也急得直掉眼淚,顫抖著聲音說:“妹妹呀,實在對不起了!
我也是真的沒辦法呀!我十個手指頭咬咬哪一個也疼啊!”小姑一把拉住奶奶,眼眶通紅,
聲音卻異常堅決:“娘,這根本沒有什么道理,你就別擔(dān)心這事了呀!
”可那婆婆根本不聽勸,一把拽住小姑,惡狠狠地說:“你肚子里的孩子萬一有個好歹,
你自己負責(zé)!你還是快走呀!從此離開這家無底洞!”我嚇壞了,死死抱住小姑的腿,
哭喊著:“小姑你走了,我怎么辦?我跟你一起走啊!”她婆婆聽了,
竟“哈哈哈”地大笑起來,那笑聲刺耳又惡毒:“你們都看見了吧!再帶上這個拖油瓶,
俺家的日子可真是沒法活了啊!我求的是孫子呀!你絕對不能帶著這個喪門星孩子去分家產(chǎn)!
”小姑用祈求的目光望向小姑父,可那個慫包,嚇得死死盯著他娘的臉,依然一言不發(fā),
像個泥塑木雕。那一刻,我心口像被刀子來回剮,小姑就是我唯一的救命稻草,
我死死抱住她的手,生怕她一松手,我就要墜入無盡深淵。奶奶跑過來,用力扒開我的手,
哭著說:“好孩子,奶奶養(yǎng)著你,讓你小姑快點走啊!”我嚎啕大哭著喊:“奶奶老了!
奶奶老了呀!我要小姑!”小姑一把拉開奶奶,又一次緊緊抱住我,
聲音響亮得像一聲驚雷:“你們都快點走吧!我?guī)е具h過了,誰也不要再說我!”說完,
她就把我抱進了屋里,那背影,堅韌得像一座大山,為我擋住了外面所有的風(fēng)雨。院子里,
她婆婆還在破口大罵,招呼著她兒子和小姑離婚。最終,在眾人的勸說下,
他們才不甘不愿地走了。所有人都指著小姑的婆婆,罵她太過分,罵小姑父沒有一點擔(dān)當(dāng)。
奶奶哭得像個淚人:“我這個苦命的人呀!讓紅兒(小姑的小名)受委屈了啊!
”小姑卻反過來勸奶奶,聲音異常平靜:“娘啊!我陪你和猛兒共度難關(guān),
婚后我就發(fā)現(xiàn)那家人的自私了!我忍著一直沒敢和您說,我不怕離婚啊!”“紅兒,
主要是你還懷著孩子了!嗚嗚嗚……”奶奶哭得更厲害了。“娘啊!孩子沒有罪,
我一定要把孩子生出來,好好把他養(yǎng)大成人!”小姑的眼神里閃爍著母性的光輝,
“您一定要振作起來,給我看孩子呀!”奶奶哭著,重重地點了點頭。
家里這邊稍稍安頓下來,奶奶就說要讓小姑去把我媽接回家,不能老麻煩舅舅舅媽。
可舅舅舅媽都說,小姑還要上班掙錢養(yǎng)家,奶奶根本照顧不過來我和媽媽。就這樣,
媽媽暫時留在了舅舅舅媽家,臨走時,舅舅還特意給小姑買了一些營養(yǎng)品,他真是個好舅舅,
做到了“娘親舅大”的本分。從此,小姑正式上班,奶奶看著我,
雖然心里還盼著小姑父能來把小姑叫回家,一家人好好過日子。可我心里卻暗暗祈禱,
小姑父最好永遠別來了。命運偏偏愛開玩笑,沒過一個月,舅舅去趕集,舅媽一個沒留神,
我那可憐的媽媽就在村附近的水庫里,人早沒了呼吸。那一刻,我真真正正地成了個孤兒,
一個小小的身體,卻承受了雙親離世的沉重打擊。萬幸,我們村的村支書,
那真是個頂天立地的好干部,對我們家處處照顧。他開村民大會,大家舉手表決,
把離我家最近的那塊地包給了我們,種地干活兒都方便得不得了。奶奶感動得熱淚盈眶,
嘴里不住地念叨著好人有好報。眼看著快過年了,小姑父可真是“圓”了我的夢,
壓根兒沒露面,連個鬼影子都沒見著。農(nóng)村人講究,出了嫁的閨女不能在娘家過年,
這可把奶奶愁壞了,夜不能寐,唉聲嘆氣。連鄰居家的嬸嬸奶奶們都常來問東問西,有一天,
鄰居楊嬸急匆匆地跑來家里,氣喘吁吁地對奶奶說:“蘇大嫂呀!我今天趕集,
聽說紅兒她婆婆到處打聽給她兒子找媳婦兒呀!”奶奶一聽,心口像被冰碴子扎了一下,
徹底死了心。她拉著小姑的手,語氣堅定地說:“紅兒呀!你抽空歇一天,
去把離婚證辦了吧。”小姑卻一臉平靜,仿佛早就預(yù)料到了似的:“娘啊!
我掙起這個月的包勤獎就去,這很簡單,您放心,我早就知道您聽說的事了。”沒過幾天,
小姑就去辦了離婚手續(xù),干脆利落,沒有半點拖泥帶水。從此,奶奶也不再嘆氣,
她拉著小姑的手說:“紅兒呀!我一定打起精神來,咱共同把兩孩子養(yǎng)大!
”小姑重重地點頭,她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可她卻像個沒事人似的,該上班上班,
該干活干活,掙了錢,照舊先給我買最愛吃的零食。我摸著她漸漸隆起的肚子,
信誓旦旦地說:“小姑,等小妹妹生出來,我一定好好看著她!”小姑高興地摸摸我的頭,
親親我的臉,眼底的溫柔能把人溺斃。也就是那一年,大姑全家就像躲瘟疫似的,
搬到大姑父的煤礦去了,過年都沒回來看看奶奶。村里人都知道,
大姑父為了和我們這“無底洞”般的窮親戚斷交,不惜遠走他鄉(xiāng)。小姑偷偷拉著我的手,
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掉,卻字字鏗鏘:“猛兒,你是個好孩子,小姑喜歡你,愛你,
但是你要從現(xiàn)在就長志氣,好好聽小姑的,等開學(xué)了,就努力學(xué)習(xí),將來才能走出大山,
只有自己有出息了,任何人都不會看不起咱了!哎!”她那每一句話,都像烙鐵一樣,
深深地刻在了我幼小的心靈里。轉(zhuǎn)眼到了第二年三月初一,小姑順利地給我生了一個小妹妹,
取名“楠楠”。生孩子前一天,小姑還在上班,第二天早上肚子疼,
奶奶趕緊找了村里的鄉(xiāng)村醫(yī)生。那時候,接生費要十塊錢,奶奶為了這十塊錢,
跟醫(yī)生推讓了半天。那醫(yī)生卻是個菩薩心腸,堅決不要錢,還說:“大娘啊!誰都有難處,
紅兒能把孩子順利生下來,咱就都放心了!我別的也幫不上啥忙呀!”奶奶感動得老淚縱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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