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陽光斜斜灑進院子,樂樂揉著惺忪睡眼推開房門,穿著大寶的拖鞋。
踮著腳在堂屋轉了兩圈,又扒著門框張望,終于憋不住扯開嗓子:“娘,我大哥呢?”
陸知秀正蹲在門檻邊收拾竹簍,她將昨天傍晚挑好的金銀花仔細裝在背簍里,抬頭看向樂樂:“你大哥今天去上學了。”
“上學?”樂樂趿拉著不合腳的布鞋跑過來,衣角還沾著睡覺時壓出的褶皺,他歪著腦袋,睫毛在晨光里投下細小的影子。
陸知秀伸手把他歪斜的衣領理正,掌心還帶著金銀花的清香:“對呀,今天星期一,該去村里的學校里上學。”
見樂樂攥著衣角不松手,她又補了句:“等下午放學就回來了。”
“那我們要去趕集嗎?”樂樂突然眼睛一亮,昨天妹妹坐在石桌邊,掰著手指形容集市上好吃的,饞得他后半夜都在咽口水。
陸知秀笑著戳了戳他鼓起來的腮幫子:“趕緊去洗臉,我去叫妹妹起床,收拾好就走!”
等給兩個孩子收拾好,陸知秀背上背簍,鎖上院門,牽著兩個孩子向老槐樹那里走去。
老槐樹下,許衛紅老遠就揮起胳膊:“知秀!這兒!”她挎著的竹籃里探出幾根翠綠的蔥尖。
“可算把你盼來了!”許衛紅三步并作兩步迎上來,她昨兒夜里翻來覆去沒睡踏實,滿腦子都是金銀花能換錢。
許衛紅忽然“咦”了一聲。
目光像被什么牽住了似的,直直落在陸知秀身側。
許是她的視線太灼人,孩子怯生生往陸知秀身后縮了縮,卻露出半張臉偷偷打量。
她想起之前鐵柱回家說的,大寶多了個弟弟,應該就是這個吧?看著眉眼和大寶有三四分相似。
陸知秀把樂樂往身前帶了帶:“我兒子。”
“嬸子好!”樂樂突然脆生生喊道。
他緊緊貼著陸知秀的腿,手指無意識揪著她的衣角,卻在聽見“我兒子”三個字時,整個人都舒展開來,像株喝飽了水的秧苗。
許衛紅把到嘴邊的疑問咽下去,從籃底摸出兩個紅皮雞蛋:“給乖娃當零嘴。”
“謝謝嬸子!”樂樂和小寶瞧著陸知秀輕輕點頭示意,這才接過許衛紅遞來的雞蛋,脆生生地向她道謝。
“走吧!咱們趕緊去鎮上!”許衛紅的眼神中閃爍著迫不及待的光芒,催促著陸知秀,臉上洋溢著難以抑制的興奮。
村口的土路上已經傳來牛車吱呀吱呀的聲響。
許衛紅拽了拽陸知秀的袖子,催促道:“快走,要不就沒位子了!”
兩人小跑幾步,終于趕上了晃晃悠悠的牛車。
車上坐著幾個村里的嬸子,見她們過來,一個圓臉大娘笑瞇瞇地招呼:“呦,是知秀啊!身子好些了嗎?”
“好多了,謝謝嬸子關心。”陸知秀彎了彎唇角,拉著許衛紅上了車。
剛坐穩,就聽見一聲冷哼。
陸知秀抬眼一看,李紅霞正斜著眼睛瞪她,滿臉的不痛快。
她懶得搭理,只當沒看見,可偏偏有人不消停。
“有些人啊,臉皮比城墻還厚,明明沒啥大事,仗著身份硬訛人錢!”坐在李紅霞旁邊的徐秀英捏著嗓子,陰陽怪氣地說道。
見沒人接話,她又故作夸張地嘆了口氣:“紅霞,我可真替你委屈啊!”
幾個不知情的嬸子立刻豎起耳朵,湊過來問:“咋了?出啥事了?”
徐秀英裝模作樣地擺擺手:“哎呦,我可不敢多說,萬一人家再給我扣個‘欺負軍屬’的帽子,我可擔不起!”
許衛紅眉頭一皺,剛要開口,陸知秀輕輕按住她的手,目光淡淡地掃向徐秀英:“李紅霞,我倒是真替你不值。”
李紅霞一愣:“你啥意思?”
陸知秀慢悠悠道:“你一天到晚伺候一家老小,張永強給過你一分錢嗎?他的錢都花哪兒了,你心里就沒點數?”
徐秀英臉色一變,急忙插嘴:“你胡說什么!張永強的錢自然是用在正道上!”
陸知秀唇角微揚,視線落在徐秀英手腕上:“是挺‘正’的,你那新手鐲,挺貴吧?”
李紅霞猛地瞪大眼睛,死死盯著徐秀英的手腕——那鐲子她見過!前些天張永強鬼鬼祟祟地揣在兜里,她還以為是要送給她的……
“賤人!原來是你勾引我男人!”李紅霞瞬間炸了,一把揪住徐秀英的頭發,狠狠扇了兩巴掌。
“紅霞!你聽我解釋!我跟張永強啥事都沒有啊!”徐秀英尖叫著掙扎。
可李紅霞膀大腰圓,直接把她從牛車上拖了下來,按在地上就打。
“我讓你偷漢子!讓你不要臉!”李紅霞邊罵邊打,徐秀英毫無還手之力,只能捂著臉哭嚎。
車上的人這才反應過來,幾個嬸子趕緊跳下車拉架:“紅霞!別打了!有話好好說!”
“好好說?這賤人勾搭我男人的時候怎么不好好說?!”李紅霞怒火沖天,根本攔不住,又往了徐秀英臉上甩了兩巴掌。
場面一片混亂,牛車也走不了了。陸知秀嘆了口氣,拽了拽許衛紅:“走吧,咱們走著去鎮上。”
兩人下了車,沿著土路往前走。
許衛紅仍忍不住回頭張望:“知秀,你咋知道徐秀英和張永強有一腿的?”
陸知秀笑了笑:“前天晚上大寶和鐵柱去河邊下網,看見他倆從后山溜下來,再加上……”
她頓了頓,“張永強前天掏錢的時候,我瞧見他兜里露出一個手鐲,和徐秀英今天戴的花樣一模一樣。”
許衛紅恍然大悟,忍不住笑出聲:“這下可有好戲看了!”
陸知秀搖搖頭,沒再多說。
遠處的爭吵聲漸漸模糊,只剩下清晨的風輕輕拂過稻田。
醫院里,收藥材的醫生仔細地拿起陸知秀背簍里的金銀花,目光在那簇簇金黃間掃視。
“你們這個,5毛錢一斤,這里一共有8斤,4塊錢。”
醫生的聲音沉穩而清晰,他滿意地點點頭,眼中流露出對這品相上佳、毫無雜質的金銀花的認可。
“謝謝!我想問一下,醫院還收什么藥材啊?”陸知秀雙手接過錢,開口問道。
“最近主要收金銀花、黃芪、甘草……不過,品相得要好,我們才收!”
醫生耐心地解釋著,微微皺起的眉頭透露出對藥材品質的嚴格要求。
“之前也有人拿藥材來賣,可品相都很一般,像金銀花這類,里面雜質還多,那種我們是不收的。”
醫院外,陽光暖暖地照著。
許衛紅緊緊拉住陸知秀的手,臉上滿是驚喜:“知秀,這就賺了4塊錢!”
她的聲音中帶著掩飾不住的激動與喜悅。
“衛紅,我們倆一人一半。”陸知秀毫不猶豫地將兩塊錢遞到許衛紅手中,眼神堅定而真誠。
“回去我們再去后山摘,我知道哪里還有!”許衛紅接過錢,眼中閃爍著光芒。
她沒有獨自前往,而是選擇叫上陸知秀,因為她心里清楚,能有這賺錢的機會,多虧陸知秀知曉這些藥材的門道。
“好!衛紅,明天我們再上山去。”陸知秀同樣激動不已,沒想到一切如此順利,她心中暗自盤算,只要每次都能這般順利,趁著花期,一定能多賺上一筆。
“知秀,你接下來要去哪里啊?”許衛紅努力壓下內心的激動,開口問道。
“我有事還要進醫院,衛紅,你先去忙,不用等我。”陸知秀想著要帶樂樂去查看身上的傷,眼神中透露出一絲擔憂。
“好,那我先走了,還要去賣蔥呢!”許衛紅想著自己手頭的事,便順著陸知秀的話應了下來,隨后轉身,腳步輕快地朝著集市方向走去。
——
診室里,老醫生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鏡,眉頭越皺越緊。
他蒼老的手指輕輕拂過樂樂后背的淤青,突然抬頭,銳利的目光像刀子般扎向陸知秀。
“這孩子身上的傷......”醫生的聲音陡然沉了下來,手掌拍在病歷本上。
陸知秀心頭一緊,連忙蹲下身:“樂樂,帶妹妹去門口等娘好不好?就坐在那張長椅上。”
她指了指門外的候診區,確保從診室能清楚看到兩個孩子。
兩個孩子出去后,陸知秀壓低聲音將事情原委道來。
老醫生的表情漸漸緩和,最后長嘆一聲,從藥柜取出一瓶紅花油:“早晚各揉一次,力道要輕。”
走出診室時,陸知秀發現樂樂正緊緊摟著小寶,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診室方向,見她出來,兩個孩子立刻撲過來。
“走,我們現在去郵局寄信”陸知秀牽著兩個孩子的小手道。
郵局門口的老槐樹下,蟬鳴聒噪,樹影婆娑。
賣冰棍的小販推著漆成白色的木箱,吆喝聲拖得老長:“冰——棍兒——一毛錢一根——”
陸知秀掏出兩毛錢給樂樂和小寶一人買了一根。
樂樂仰起臉,冰棍的甜味還留在舌尖。陽光透過樹葉的間隙,在他臉上投下細碎的光斑:“娘,我不疼了,不用看醫生。”
他小聲說,像是怕她擔心。
陸知秀喉嚨一緊,連忙低頭整理信封,指尖微微發顫。
她深吸一口氣,壓住那股酸澀,伸手揉了揉樂樂的頭發,聲音輕柔:“嗯,回去擦藥油,等傷好了,咱就不去啦。”
兩個孩子舔完最后一口冰棍,滿足地瞇起眼睛,嘴角還沾著糖漬。
陸知秀掏出帕子,輕輕給樂樂擦了擦嘴,又順手理了理小寶歪斜的衣領。
“走,寄信去。”
郵局里光線昏暗,空氣中浮動著油墨和漿糊的氣味。
木質的柜臺被磨得發亮,玻璃窗后坐著個戴眼鏡的柜員,正慢悠悠地撥著算盤珠子。
陸知秀將貼好郵票的信封遞進去,又取出匯款單,一筆一劃地填好。
"啪嗒——"
柜員推出一疊鈔票,嶄新的紙幣邊緣整齊。陸知秀接過來,指尖輕輕捻開,一張一張地數——
宋承暉這次寄了兩個月的工資,一百四十元。
加上家里原有的積蓄,現在總共有二百六十二元了。
厚實的鈔票捏在手里,沉甸甸的,像是攥住了某種說不出的踏實。
陸知秀將錢小心地藏進衣服內兜,指尖在內襯上多按了兩下才放心。樂樂和小寶的手心汗津津的,卻仍緊緊攥著她的手指。
供銷社的玻璃柜臺在陽光下泛著光,各色布料像彩虹般鋪展開來。
陸知秀的手指在藏藍色棉布上摩挲:“要5尺藏藍,6尺黑,4尺黃。”她說著,目光掃過旁邊花布的價格牌。
“給孩子們做衣裳?”女柜員一邊量布一邊搭話,軟尺在她手中像條靈活的蛇。
“這藏藍料子結實,男娃穿最合適。”
剪刀"咔嚓"劃過布面的聲音清脆悅耳。
陸知秀又挑了三雙千層底,打算給三個孩子一個做一雙新鞋,手指在鞋底紋路上細細描畫。
她盤算著今晚就開工納鞋底——樂樂腳上那雙大寶的舊鞋實在太大了,走路時啪嗒啪嗒響,像拖著兩只小船。
走出供銷社時,小寶突然踮起腳指著回收站的招牌:“娘,大哥說要書!”
陸知秀這才想起大寶昨晚的囑托。
回收站里,成捆的舊報紙散發著淡淡的霉味,混著油墨的氣息。
大爺坐在藤椅上看報,老花鏡滑到鼻尖,見他們進來只是抬了抬下巴。
陸知秀蹲在書堆前翻找,泛黃的書頁在指尖沙沙作響。
忽然聽見小寶驚喜的叫聲:“娘!”
小姑娘抱著個雕花木盒跑來,盒蓋上纏枝蓮紋在陽光下若隱若現。
漆面雖已斑駁,但榫卯依然嚴絲合縫,開合時發出沉穩的"吱呀"聲。
“喜歡就拿著。”陸知秀揉揉女兒的腦袋,碎發沾著汗貼在額頭上。
她又挑了幾本還算完好的課本,封面上的工農兵畫像依然鮮艷,還有幾本邊角卷起的連環畫,最后抽了一疊報紙,準備糊墻用。
結賬時,大爺把書本和報紙往秤盤上一扔,鐵秤砣晃了幾晃。
他拎起木盒對著光細看,木紋在夕陽下流淌著蜜糖般的光澤。“這盒子倒是好木頭,8毛錢便宜你了,總共1塊2毛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