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北京，深秋。韓明站在國貿三期32樓的落地窗前，望著腳下螞蟻般的車流。
電腦屏幕右下角的時間顯示17:58，距離下班還有兩分鐘，
總監的郵件卻在這時彈了出來。“季度報表數據有問題，今晚必須修改完。
”韓明的手指懸在鍵盤上方，關節隱隱作痛。
他瞥見辦公桌角落里的相框——那是三年前和蘇婷在馬爾代夫的蜜月照，
如今表面已經蒙了一層灰。手機震動起來，是蘇婷的微信：“今晚又不回來吃飯？
”他揉了揉太陽穴，回復道：“加班，別等了。”發完才想起，
這已經是本周第三次同樣的對話。高架路上的車輛像流水線上的沙丁魚罐頭，
韓明抓著方向盤，看著車輛化妝鏡映出他的倒影——眼角的細紋，鬢角若隱若現的白發，
還有那件已經穿了三年、領口有些松垮的藍襯衫。四十歲，
卻感覺自己已經老得像塊被嚼爛的口香糖。回到家中已近十一點。客廳燈還亮著，
蘇婷蜷在沙發上看以前看過的電視劇，餐桌上擺著沒動過的飯菜。“又熱了一遍，還是涼了。
”蘇婷頭也不抬地說。韓明張了張嘴，最終什么也沒說。他走進書房，
從抽屜深處摸出一盒中南海，這是他從大學就有的習慣，雖然蘇婷討厭煙味。
煙盒下面壓著一張泛黃的門票——“樸素·2000年《生如夏花》演唱會，11月18日，
北京工人體育館”。指腹摩挲著那張紙質門票，
韓明突然想起大學室友陳陽的話：“樸素唱《這些花兒》的時候，你小子哭得像個傻逼。
”手機鈴聲突兀地響起，是母親。韓明猶豫了一下才接起來。“明明，
你爸的檢查結果出來了...”母親的聲音帶著顫抖，“是肝癌晚期。”韓明感到一陣眩暈，
香煙從指間滑落。父親才六十出頭，上個月還精神矍鑠地和他下象棋。
“醫生說...最多半年。”掛掉電話，韓明癱坐在椅子上。窗外不知何時下起了雨，
雨滴敲打著玻璃，像無數細小的手指在叩問。他盯著手中的演唱會門票，突然覺得胸口發悶。
2000年，那是父親還健壯如牛的年歲，是他和陳陽擠在宿舍用隨身聽聽樸素卡帶的時光，
是蘇婷跟他還不認識的年代。“如果能回去...”這個念頭像閃電般擊中了他。
韓明猛地站起身，卻感到一陣天旋地轉。書桌上的臺燈突然閃爍起來，發出刺眼的藍光。
他下意識閉上眼睛，耳邊響起尖銳的蜂鳴聲，仿佛有無數聲音在耳邊低語。
身體像是被卷入漩渦，四肢傳來撕裂般的疼痛。當一切平息，韓明睜開眼，
發現自己站在一條陌生的街道上。陽光刺得他流淚，空氣中飄著烤紅薯和糖炒栗子的香氣。
路邊音像店的大喇叭正放著：“歡迎來到千禧年！Y2K特惠，所有CD八折！
”韓明低頭看自己——褪色牛仔褲，匡威帆布鞋，
身上是一件印有“天津大學”字樣的藏青色連帽衫。他顫抖著摸向口袋，
掏出一部諾基亞3310，屏幕上顯示：2000年11月17日，周五，14:23。
“我...穿越了？”“韓明！你丫發什么呆呢？”熟悉的聲音從身后傳來。韓明轉身，
看到一個留著板寸、穿著皮夾克的年輕人朝他跑來——那是22歲的陳陽，
右耳上的銀耳釘在陽光下閃閃發亮，臉上掛著韓明已經十年沒見過的燦爛笑容。
“臥槽...”韓明的聲音哽住了。陳陽一把勾住他的脖子：“明天演唱會的票搞到了沒？
別告訴我你忘了！搞不到票，神馬都是浮云！”韓明下意識摸向口袋，
指尖觸到那張熟悉的紙質門票。他顫抖著拿出來，上面印著“樸素·生如夏花演唱會，
2000年11月18日”。“牛逼啊！我就知道你小子不喜歡灌水，有門路哈！
”陳陽搶過門票親了一口，“明早六點的火車，別睡過頭啊！
”韓明呆呆地看著陳陽鮮活的臉龐，想起2020年那個因為抑郁癥已經三年沒聯系的老友。
他突然抓住陳陽的肩膀：“你...你最近好嗎？”陳陽一臉莫名其妙：“好得很啊，
除了高數要掛科了。你咋了？昨晚通宵打星際眼花了？”韓明松開手，
努力擠出一個笑容：“沒事，就是...很高興見到你。”“神經病。
”陳陽笑著捶了他一拳，“走，去食堂，小雨說給咱倆占了座。”小雨？
韓明的心跳漏了一拍。林小雨，大學時暗戀了四年的中文系女神，畢業后去了美國，
從此杳無音訊。天津大學食堂人聲鼎沸，空氣中彌漫著米飯和炒菜的香氣。
韓明跟在陳陽身后，穿過擠滿學生的過道，看到靠窗位置坐著一個穿白色高領毛衣的女孩。
陽光透過窗戶灑在她的長發上，鍍上一層金邊。“你們也太慢了，我的湯都涼了，
不會是在路上看MM了吧。”林小雨抬頭抱怨，嘴角卻帶著笑意。看到韓明時，
她眼睛彎成了月牙：“韓大學霸今天怎么魂不守舍的？”韓明站在原地，感到喉嚨發緊。
二十三年過去，他依然記得這個笑容——右臉頰上那個若隱若現的酒窩，
說話時微微上揚的尾音。蘇婷從來不會這樣笑，蘇婷的笑容總是克制的，得體的，
像經過精確計算。“發什么呆呀？坐下啊。”林小雨拍了拍身邊的空位。韓明機械地坐下，
面前的餐盤里是久違的食堂飯菜——西紅柿炒蛋、紅燒排骨、清炒油菜。他拿起筷子，
手抖得幾乎夾不起菜。“你臉色很差，是不是感冒了？”林小雨伸手探向他的額頭，
微涼的手指觸到皮膚的瞬間，韓明猛地往后一縮。“我沒事。”他低頭扒飯，
不敢看她的眼睛。陳陽啃著排骨含糊不清地說：“明天咱們幾點集合？我查了，
火車到北京站是上午十點，演唱會晚上七點半開始，
咱們還能去西單逛...”韓明聽著這些熟悉的計劃，恍如隔世。2000年，
天津到北京剛剛開通“子彈頭”高速列車，但作為學生為了省錢，
只能坐兩個小時的綠皮火車；沒有智能手機，
查地圖要靠紙質版《北京交通旅游圖》；沒有電子支付，口袋里要揣著現金和IC電話卡。
“韓明？”林小雨的聲音把他拉回現實，“你明天穿什么？晚上可能會冷。”韓明抬頭，
看到林小雨關切的眼神。他突然想起一個問題：“你們...知道蘇婷嗎？”“誰？
”陳陽聽到這么突兀的一個問題，一臉茫然。“經濟學院那個？”林小雨歪著頭，
“好像聽說過，怎么了？”韓明搖搖頭：“沒什么。”蘇婷，他未來的妻子，
此刻還只是校園里一個陌生的名字。這個認知讓他胸口發悶。吃完飯，
三人約好明天見面的時間。走出食堂，韓明鬼使神差地往經濟學院方向走去。
他在教學樓前徘徊，直到看見一個扎馬尾、穿深藍色風衣的女生獨自走出來。
即使隔著二十年的時光，韓明也能認出那個背影——年輕的蘇婷，走路時背挺得筆直，
步伐不緊不慢，像一只優雅的天鵝。韓明站在原地，看著22歲的蘇婷從自己身邊經過，
帶起一陣淡淡的茉莉花香。她沒有看他一眼，就像陌生人一樣擦肩而過。那天晚上，
韓明躺在宿舍的硬板床上，聽著陳陽的鼾聲，盯著上鋪的床板發呆。
窗外偶爾傳來自行車的鈴聲和學生們的笑鬧聲。2000年的夜晚如此安靜，
沒有手機消息的不斷提示音，沒有工作群里的緊急@，
沒有蘇婷在隔壁房間刻意放輕的腳步聲。他翻身下床，
輕手輕腳地走到走廊盡頭的公共電話亭，插進201電話卡，撥通了家里的號碼。“喂？
”父親洪亮的聲音通過話筒傳來。韓明握緊聽筒，眼眶瞬間濕潤：“爸...”“明明？
這么晚打電話，出什么事了？”“沒有，就是...想你了。
”韓明咬住嘴唇不讓自己哭出聲，“你和媽身體都好嗎？”“好得很！你媽昨天還念叨你呢，
說天冷了讓你多穿點。”父親的聲音帶著笑意，“學習別太拼，注意休息。
”韓明想起2020年病床上的父親，喉嚨像被什么堵住了：“爸，
明年...明年暑假我們一起去黃山吧，就像我小時候你答應我的那樣。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行啊，你小子怎么突然想起這個？不過說話算話，
你可別到時候又找借口。”“一定不會。”韓明抹了把臉，“爸，我愛你。
”“...臭小子，肉麻兮兮的。”父親笑罵著，但聲音明顯軟了下來，“快睡吧，
明天不是還要去北京看演唱會嗎？”韓明愣住了：“你怎么知道？
”“陳陽那小子下午打電話來借相機，說要給你們拍合影。”父親笑道，“玩得開心點，
注意安全。”掛掉電話，韓明在電話亭里蹲了很久。直到有同學來打電話，
他才恍然起身回到宿舍。陳陽的床頭貼著樸素的海報，書桌上放著借來的傻瓜相機。
韓明輕輕拿起相機，透過取景器看到熟睡中的陳陽——那么年輕，那么無憂無慮，
還不知道未來會經歷怎樣的挫折和痛苦。第二天清晨，天還沒亮，韓明就醒了。
他輕手輕腳地洗漱完畢，看著鏡子里22歲的自己——沒有眼袋，沒有皺紋，頭發濃密，
眼睛里還有光。這感覺就像一場過于真實的夢，他生怕下一秒就會醒來。“起床了懶豬！
”韓明搖了搖陳陽。陳陽嘟囔著翻了個身：“五分鐘...”“林小雨在樓下等了。
”陳陽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靠！怎么不早說！”北方的十一月清晨寒氣逼人，
韓明呼出的白氣在空氣中凝結。林小雨站在女生宿舍樓下，穿著紅色羽絨服，圍著白色圍巾，
鼻尖凍得通紅。看到他們，她跺了跺腳：“你們男生就是磨蹭！”“對不起對不起！
”陳陽雙手合十，“我請你吃煎餅果子賠罪！”三人吵吵鬧鬧地走向校門口的小攤。
攤主大叔熟練地舀一勺面糊攤在鐵板上，打上雞蛋，撒上蔥花和香菜，再夾上一片薄脆，
刷上甜面醬和辣椒醬。韓明咬下一口熱騰騰的煎餅，
熟悉的味道讓他鼻子一酸——2020年，學校門口的老攤販早已不見蹤影，
取而代之的是一家連鎖便利店。“你怎么又走神了？”林小雨用手肘捅了捅他，“快吃，
趕不上火車了！”天津站的候車室人聲鼎沸。韓明看著電子屏上滾動的車次信息，
開往北京的K286次列車已經開始檢票...”陳陽和林小雨在前面興奮地討論著演唱會，
韓明跟在后面，恍惚間分不清現實與夢境。綠皮火車里擠滿了人，過道上站滿了無座的旅客。
他們好不容易找到自己的硬座，陳陽靠窗，林小雨坐中間，韓明坐在過道邊。
車廂里彌漫著泡面、香煙和人體汗液混合的氣味，頭頂的風扇吱呀作響，
車窗因為年代久遠而微微泛黃。火車啟動時，林小雨興奮地貼在窗玻璃上：“快看！
外面的樹在往后跑！”她孩子氣的舉動讓韓明忍不住微笑。2020年的蘇婷從不會這樣，
她總是端莊得體，連微笑的弧度都像是精心設計過的。“韓明，你今天特別安靜。
”林小雨轉過頭，陽光透過車窗在她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是不是不舒服？”“沒有，
我只是...”韓明斟酌著詞句，“在想一些事情。”“什么事？”她歪著頭問。
韓明看著眼前鮮活的面孔，突然問：“你們覺得，二十年后的自己會是什么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