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那年冬天,為了攢錢,沈霽初選擇去火鍋店打寒假工。
火鍋店外面的玻璃永遠蒙著層油霧,透過玻璃看里面的樣貌,活令人眩暈。
手很痛,似乎是凍麻了。沈霽初只好把凍得通紅的指尖抵在暖氣片上暖暖,可惜鐵銹色的暖氣片與鐵皮一般無二,在冬天直發冷。
塑料盆里堆著碗碟,上面凝固著一塊一塊頑固的油。倒洗潔精進去也泛不起半點泡沫,鋼絲球刮過瓷盤的撕拉聲響,讓她感覺牙齒發酸。
"小沈!三號桌客人要加酸梅湯!"領班掀開油膩的棉簾探進頭,鉆進來的寒風蹭著前廳火鍋的香氣,她不饞,即使她沒吃過火鍋。
沈霽初在圍裙上抹了把濕漉漉的手,指甲縫里嵌著永遠洗不凈的辣椒皮。
掀簾的瞬間她瞥見靠窗那桌,穿粉色羽絨服的小女孩正把蝦滑往沸騰的鍋里丟,母親用筷子替孩子撈起顫巍巍的毛肚。
鴛鴦鍋騰起的熱浪模糊了視線,沈霽初托著鑄鐵鍋耳的右手穩穩穿過嘈雜的大堂。
不熟練的新工人剛被牛油濺到就尖叫著摔了盤子,而她掌心交錯的老繭早已免疫熱油,即使是沸騰的水濺到手掌上也只留下道轉瞬即逝的白痕。
"小心燙。"她把菌湯鍋擺餐桌時下意識提醒,尾音突然卡在喉嚨里。
穿背帶褲的小男孩正把手指伸向沸騰的鍋沿,年輕母親驚叫著拍開他的手——多年年前院長也是這樣抓住她伸向煤爐的胳膊,可惜遲了,為了護住沈霽初,那鍋給全體孩子熬的姜湯在院長的手腕燙出一道疤。
后廚換氣扇把油煙氣擰成旋渦,沈霽初在更衣室翻出鐵盒里的燙傷膏。
薄荷味藥膏抹在新生服務員起泡的手背上,涼意漫過記憶里某個夜晚,也是冬天。
那時她剛接替院長去福利院食堂幫工,被蒸籠燙得摔了整屜饅頭,老人用井水浸濕的舊毛衣裹住她顫抖的手。
凌晨收工時發現冰柜在漏電,她徒手撈出泡在血水里的奄奄一息的魚。電流竄過指關節的舊疤時微微泛起陣陣麻癢。
鋼化玻璃門外飄起今冬第一場雪,有個醉漢把煙頭按滅在門口堆的雪人臉上,融化的雪水滲進紅圍巾,她堆的雪人臉上融開了一個可怕的大洞,漸漸地只剩下圍巾在原地。
這一晚是情人節,有個包間客人要求用液氮冰鎮玫瑰。沈霽初捧著容器穿過走廊,霜花偷偷順著指縫爬上小臂,隔壁桌小孩指著她驚呼"媽媽,看,那個人手上結冰了,好像怪物啊!可以讓她滾嗎?",她自嘲地笑了笑。
其實早在三年前院長剛發病那夜,她背院長去急診時踩碎的薄冰就扎透布鞋,刮蹭腳底,她拖著僵硬發麻的腿往前走,她的心結成再不會痛的繭。
就像此刻她感覺不到冷熱的手,正把凍成琥珀色的玫瑰插進沸騰的麻辣鍋里。
火鍋店招牌換成電子屏那日,她在消防栓玻璃倒影里看見自己的手。
交錯的紋路間還沾著辣椒面,卻再找不到半點傷痕——原來最深的傷痕不是消失,而是被更多的繭溫柔覆蓋,如同院長臨終前替她掖好的那床舊棉被,補丁疊著補丁,卻暖過所有的被子。
端飲料時她數著腳步避開地磚裂縫——上周有人在這滑倒扣了半月工資。
玻璃杯剛放下,戴鉆戒的手突然抓住她手腕:"這杯子怎么有油漬?"女人鮮紅的指甲掐進她凍瘡里。
很痛,但又能怎么辦?沈霽初彎腰道歉時看見玻璃轉盤映出自己的影子,馬尾辮沾著洗碗池濺起的菜葉碎。
收銀臺傳來硬幣落地的脆響。"賞你的。"醉醺醺的男人把找零拋向空中,鋼镚兒蹦跳著鉆進地暖縫隙。
沈霽初跪在油膩的地磚上,臉頰貼著冷颼颼的大理石臺面,指尖夠到最后一枚硬幣時,聽見小女孩問媽媽:"這個姐姐在玩捉迷藏嗎?"
更衣室的節能燈管嗡嗡作響,沈霽初數著鐵皮柜里的積蓄。
幾張毛邊兒的百元鈔裹著醫院診斷書,病例上肺部的陰影像團化不開的墨。去年冬天院長咳在搪瓷杯里的血,已經在杯底凝結成粗糙的木塊。
院長病倒了,她一生未成家,無兒無女,但對沈霽初來說,她就是她的再生父母。她拼命打工,就為了攢錢給院長看病。
她就要上大學了,院長還沒看到她成為大學生呢!她要院長好好活著!
天不遂人愿,三周后院長在病痛中離世。殯儀館的排風扇發出嗚咽般的轟鳴,沈霽初抱著骨灰盒站在消毒水氣味的走廊。
院長最后穿的是那件洗得發灰的藏青色外套,領口露出的毛衣還是三年前她用獎學金買的,老人總說等過年才舍得穿。
雨滴砸在墓園青磚上碎成冰晶,沈霽初用凍瘡裂開的手掌護住蠟燭。
火苗在濕漉漉的風里彎折,像極了院長臨終前蜷縮的脊背。
最深重的潮濕往往誕生于火焰。
當時火化爐一開啟,沈霽初看見無數細小的水珠從老人花白鬢角蒸騰而起,凝結在觀察窗上匯成蜿蜒的溪流。
她突然想起那個總在雨天發作的舊傷,院長一定很疼吧,她泣不成聲。
儲藏室的霉味在暴雨天格外濃烈。沈霽初踩著吱呀作響的木梯整理捐贈衣物時,整座孤兒院都在下雨。
褪色的毛線手套從紙箱底滑落,彩虹色的毛線接縫處打著笨拙的結——這是她送給院長的第一件禮物。
柜角鐵皮餅干盒里躺著半塊風化的蛋糕,塑料小叉子上刻著"生日快樂",奶油早已變成墓碑上青苔的顏色。
那時她在烤紅薯,油漬斑斑的玻璃映出呵氣的影子,白霧里浮動著院長常哼的搖籃曲調子。
在蛋糕店打工時,展示柜總留塊鮮奶油點綴梅花的蛋糕。沒客人來的時候,她總會看著它發呆。
有個常來買草莓塔的顧客說,每次推開門鈴鐺響起的瞬間,都會聞見若有若無的檀香味,像走進某個落雨的舊教堂。
她笑著擦拭柜臺不說話,指甲縫里永遠嵌著洗不凈的面粉,如同怎么都搓不掉的辣椒籽。快要離職時,她還是不舍得為自己買一塊蛋糕,院長送給她買剩下的草莓奶油蛋糕——有點發酸了。
她想起院長送給她的生日禮物,盒子上燙金字的招娣百貨四個字,被院長笨拙地用紅漆涂抹,里面是一個可愛的粉色手表。
原來一個人經年累月的隱痛與愛,最終都會變成他人生命里永不干涸的雨季。
從此,賺錢反而成了她的執念。要是有錢,能給院長更好的醫療條件,或許她就不會死,她還能看到她救助的孩子長大成為一個有出息的人。
她辭掉了兼職的體力工作,在大學里參加競賽,課后做家教,賺的錢多的多。
大學一畢業其實她已存夠一些錢,面對賴皮親生父母上門“討錢”,她下意識就想到裝窮。
在公司面對打壓,她首先想到的還是忍,保住這份高薪工作,即使深夜回到出租屋,她還是開心的,這意味著,她這一天又賺不少錢。
那時她唯一的心愿就是,攢錢在這寸土寸金的地方買下自己的房子。
那是因為有了房子,在她看來,就有家了。內心深處,她還是渴望一個溫暖的家。
視線離開蛋糕似的水晶吊燈,沈霽初早已淚流滿面。
沈熙和以為她被燈光晃得眼睛疼,“你怎么這么傻,燈有什么好看呢?”
“不好看,看起來就很貴。”沈霽初摸了自己的頭,打馬虎眼。
沈父沈母用毛巾端著一盤盤菜上前,吆喝著二人幫忙端菜。
沈霽初直接用手端起兩盤菜,面不改色的走向餐桌。
沈熙和詫異,好奇地摸向盤子,被燙了一大跳,“好燙!”
“你不怕燙嗎?”沈熙和驚呼,“看看你的手”
“燙?還好吧,我的手?怎么了啊!”沈霽初低頭看向自己的手,被燙紅一大片。
或許她早已習慣這種感覺,才會不假思索地端起,只是此刻,這雙手不再布滿老繭。
三人放下手中的盤子,團團圍住沈霽初,“囡囡,你手疼嗎,別碰盤子了”,沈母心疼地看向沈霽初。
“我下次一定小心,不會這樣做了”,沈霽初心虛地看向三人。
圍坐在桌子旁,看著一桌略略發黑的菜,哥妹二人哭笑不得。
“好菜!!”
沈霽初忙不迭地把稍微看得過去的菜送進嘴巴,對父母露出驚喜的表情。可事實上,沈霽初吃到鹽巴了,好苦。
她推搡著沈熙和,夾起一塊雞鍋巴,“吃多幾口,看這個不錯,快吃”
沈熙和不情愿的送入口中,頃刻鼓起嘴巴,還是忍住硬吞下去。
“勇士!”話一出,沈霽初就后悔了,可能味道太過夸張,沈熙和反胃吐了出來。
噴灑的雞肉散落餐桌,大家都樂了。
“可惜今天給傭人放假了,沒有夏嬸做菜 。還是叫餐廳送過來,別硬吃了!”,沈母笑著說,邊說邊看表情一看就難捱的沈父。
沈霽初看著臟掉的手機,正在擦拭,亮起的手機屏幕彈出一條消息。
“爆XX中學舞蹈班的沈霽初是富豪小三,流出不雅照。”
“?”這一天天的,日子沒法過了!什么牛鬼蛇神放馬過來吧,我“沈霽初”沒在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