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懂事的孩子張秀嵐看著鏡子里三十歲的自己，用力擦掉眼角細紋。
她曾是師范學院的校花，如今只是機械廠何科長的妻子。父親被帶走那天的哭喊聲還在耳邊，
母親喝農藥的姿勢像在品茶...張秀嵐和何國軍的婚禮很簡單，
在何國軍的單位食堂辦了五桌。張秀嵐穿著借來的紅衣裳，機械地向來賓敬酒。晚上，
何國軍喝得醉醺醺地回到新房，迫不及待地壓在她身上。張秀嵐咬著嘴唇，
盯著天花板上的裂縫，眼淚無聲地流進鬢角。第二年春天，她生下了長子何家輝。
何國軍很高興，給兒子取名“輝"，希望他前途光明。張秀嵐卻對這個孩子沒什么感情，
喂奶時總是心不在焉。又過了兩年，二女兒何家英出生了。張秀嵐站在嬰兒床前，
冷冷地看著這個皺巴巴的小東西。不知為何，從第一眼起，她就對這個女兒有種莫名的厭惡。
也許是因為何家英長得太像她父親，也許只是因為生產時的劇痛讓她遷怒于這個無辜的生命。
“哭什么哭！"張秀嵐一巴掌拍在何家英的屁股上，嬰兒哭得更厲害了。何國軍從外面回來，
聽見哭聲連忙進屋。“秀嵐，孩子還小，別這樣。"他小心翼翼地勸道。“你懂什么？
"張秀嵐猛地轉身，眼睛通紅，“孩子不管教能成器嗎？你以為都像你，整天就知道慣著！
"何國軍嘆了口氣，不再說話。戰場上面對敵人都不曾退縮的他，
在這個小女人面前卻總是束手無策。1972年，何家英十歲了。天還沒亮，
她就輕手輕腳地起床，生怕吵醒隔壁的父母。廚房里冷得像冰窖，她搓了搓凍得通紅的小手，
開始生火做飯。米缸里的米不多了，她小心翼翼地量出兩碗，淘洗干凈放進鍋里。
然后又從咸菜缸里撈出幾根蘿卜干，切成細絲。這是全家的早飯。“家英，
我的襯衣補好了嗎？"何家輝揉著眼睛走進廚房。十八歲的他已經長得比父親還高，
昨天剛收到入伍通知書，今天要去武裝部報到。“補好了，哥。
"何家英從針線筐里拿出疊得整整齊齊的襯衣，“我給你釘了個新領子。"何家輝接過襯衣，
摸了摸妹妹的頭：“還是你最懂事。"何家英笑了笑，繼續攪動鍋里的粥。
她知道哥哥這一走至少三年，家里少了個幫手，她的擔子會更重。“家英！家英！
"母親的尖叫聲從臥室傳來，"死丫頭跑哪去了？還不快來給你妹妹穿衣服！
"何家英連忙放下勺子，跑進里屋。六歲的何家茹和四歲的何家寶正坐在床上哭鬧，
張秀嵐站在一旁，臉色陰沉。“媽，我來了。"何家英小聲說，拿起床邊的衣服給妹妹們穿。
“慢吞吞的，早飯做好了嗎？"張秀嵐皺眉問道。“做好了，粥和咸菜。"“又是咸菜？
"張秀嵐的聲音陡然提高，“你爸每個月工資八十七塊五，你就給我們吃這個？
"何家英低著頭不說話。她知道母親并不是真的在乎吃什么，只是需要一個發泄的理由。
果然，下一秒，張秀嵐抄起雞毛撣子就朝她背上抽來。“我讓你偷懶！我讓你糊弄！
"何家英咬著嘴唇不哭出聲，這是她多年挨打總結出的經驗——哭得越大聲，打得越狠。
“秀嵐！大清早的干什么呢？"何國軍聞聲趕來，攔住了妻子。你看看你養的好女兒！
“張秀嵐扔下撣子，指著何家英罵道，“整天磨磨蹭蹭，飯也不好好做，衣服也不好好洗，
我養她有什么用！"何國軍把瑟瑟發抖的女兒拉到身后：“家英才十歲，已經夠懂事了。
家輝馬上要走了，你別這樣。"“走？他走了就別回來！"張秀嵐突然轉向大兒子，
“我告訴你何家輝，到了部隊給我爭點氣，別像你爸一樣沒出息！"何家輝站在門口，
臉色煞白。他張了張嘴想說什么，最終還是沉默地轉身離開了。早飯在沉默中結束。
何國軍匆匆吃完去上班，張秀嵐也收拾東西準備去幼兒園——她在那里做保育員。臨走前，
她把一堆臟衣服扔在何家英面前：“今天把這些都洗了，再把被子拆了重縫。
要是讓我發現你偷懶，看我不打斷你的腿！"何家英點點頭，等母親走后，
她才敢讓眼淚掉下來。背上火辣辣地疼，但她已經習慣了。在這個家里，
挨打就像吃飯一樣平常。“二姐，疼嗎？"何家茹怯生生地問，小手輕輕碰了碰她的背。
何家英擦干眼淚，擠出一個笑容：“不疼。走，姐帶你們去河邊洗衣服。
"第二章 外人眼里的好家庭“秀嵐，你這毛衣織得真好！
"幼兒園的王老師羨慕地摸著張秀嵐剛織好的毛背心，“這花紋多精致啊，能不能教教我？
"張秀嵐臉上露出罕見的笑容：“這有什么難的，我教你。你買二兩毛線就夠了，
我那里還有多余的棒針。"在幼兒園，張秀嵐是出了名的熱心腸。誰家孩子衣服破了，
她主動幫忙補；誰家有事請假，她二話不說頂班；冬天還經常給困難家庭的孩子織毛衣毛褲。
大家都說，何科長的愛人真是賢惠又能干。“秀嵐，聽說你家老大參軍了？
"王老師一邊學織毛衣一邊問。“是啊，去了沈陽軍區。"張秀嵐的語氣中帶著驕傲，
“我家老何說，部隊最能鍛煉人。"“那可不，以后轉業回來，組織上肯定給安排個好工作。
"王老師頓了頓，壓低聲音，“我聽說機械廠要提拔副廠長了，你家老何有希望吧？
"張秀嵐的眼睛亮了一下：“誰知道呢，他那人老實，不會來事。"“老實人才可靠呢！
"王老師笑道，“你看你家多好，老何是干部，你在幼兒園工作，孩子們也都懂事。
我家那口子要是有老何一半能干就好了。"張秀嵐笑了笑，沒有接話。只有她自己知道，
這個“美滿家庭"的真相是什么。晚上回到家，張秀嵐的臉色立刻陰沉下來。
何家英正在廚房做飯，聽見門響連忙迎出來：“媽，您回來了。飯馬上好，我炒個白菜就行。
"“整天就知道白菜白菜！"張秀嵐把包重重摔在桌上，“你爸一個月掙那么多錢，
都讓你敗光了是吧？"何家英不敢辯解。她知道母親今天在幼兒園肯定又受了什么刺激，
需要找個出氣筒。何國軍下班回來，手里拎著一塊豬肉：“秀嵐，今天發肉票了，
我買了半斤五花肉。"張秀嵐瞥了一眼：“這么肥的肉，怎么吃？"“肥點香嘛。
"何國軍好脾氣地笑笑，轉向女兒，“家英，把肉切了炒白菜吧。"何家英接過肉，
小心翼翼地處理起來。她知道這塊肉來之不易，父親排了多久的隊才買到。飯桌上，
何家茹和何家寶眼巴巴地看著肉片，卻不敢動筷子。張秀嵐給丈夫夾了兩片，
然后自己吃了起來。直到大人們都吃完了，兩個孩子才敢夾剩下的肉渣。“家英，
你怎么不吃肉？"何國軍注意到二女兒碗里只有白菜和米飯。“我...我不餓。
"何家英小聲說。何國軍嘆了口氣，把自己碗里剩下的肉撥給她：“正長身體呢，多吃點。
"張秀嵐冷哼一聲：“裝什么可憐？好像我虐待她似的。"何國軍沒有接話，只是默默吃飯。
他知道任何反駁都會引發妻子更激烈的反應。吃完飯，
何家英收拾碗筷時不小心打碎了一個碗。清脆的碎裂聲在安靜的房間里格外刺耳。“敗家子！
"張秀嵐猛地站起來，抄起掃把就往女兒身上打，“你知道一個碗多少錢嗎？啊？
我讓你毛手毛腳！"何家英護著頭，任由掃把雨點般落在身上。何國軍連忙上前阻攔，
卻被妻子一把推開：“滾開！都是你慣的！"何家茹和何家寶嚇得大哭起來。
張秀嵐更加惱怒，轉身就要打她們。何國軍終于忍無可忍，一把抓住妻子的手腕：“夠了！
孩子們有什么錯？你要打就打我！"張秀嵐愣住了，
隨即歇斯底里地哭喊起來：“好啊何國軍，你長本事了是吧？敢跟我動手了？沒有我，
你能有今天？忘恩負義的東西！"她突然沖到飯桌前，一把掀翻了整張桌子。
碗盤嘩啦啦碎了一地，飯菜灑得到處都是。孩子們嚇得縮在墻角，何國軍站在一片狼藉中，
臉上寫滿了疲憊和無奈。“收拾干凈！"張秀嵐丟下這句話，轉身進了臥室，重重關上門。
何家英默默拿起掃帚，開始清理地上的碎片和食物。何國軍蹲下來幫她，
輕聲說：“爸爸對不起你們。"何家英搖搖頭，眼淚卻止不住地往下掉。她不明白，
為什么母親對外人那么和善，對家人卻如此刻薄。為什么別人家的孩子可以無憂無慮地玩耍，
她卻要承擔這么多。但這些問題沒有答案，就像她背上的傷痕一樣，只能默默承受。
第三章 破碎的初戀1980年，何家英十八歲了。夏日的午后，她躲在工廠后門的槐樹下，
手里捧著一本《紅樓夢》，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遠處傳來口琴聲，
悠揚的旋律讓她心跳加速。“就知道你在這兒。"趙明遠笑著走過來，手里拿著口琴。
他是廠里新來的技術員，大學畢業，比何家英大兩歲。何家英臉一紅，
連忙合上書：“趙...趙技術員。"“叫我明遠就行。"他在她身邊坐下，
好奇地看了看她手里的書，“你喜歡《紅樓夢》？"“嗯，林黛玉...很讓人心疼。
"何家英小聲說。趙明遠笑了：“我倒覺得你有點像她，總是愁眉不展的。"何家英低下頭。
她不知道該怎么回應這樣的玩笑，從小到大，很少有人這樣溫柔地和她說話。“家英，
周末廠里放電影，《小花》，要一起去看嗎？"趙明遠突然問道。何家英的心跳得更快了。
她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年輕男女一起看電影，在廠里就等于公開戀情了。
“我...我得問問我媽。"她最終這樣回答。趙明遠點點頭：“應該的。我等你消息。
"回家的路上，何家英的心里像揣了只小兔子。她第一次有了期待，有了屬于自己的秘密。
趙明遠長得好看，有文化，待人溫和，是廠里多少姑娘夢寐以求的對象啊。“媽，我回來了。
"她推開門，發現家里氣氛不對。父親坐在沙發上抽煙，母親臉色陰沉得可怕。“跪下。
"張秀嵐冷冷地說。何家英愣住了：“媽？"“我讓你跪下！"張秀嵐突然暴怒，
抄起雞毛撣子抽在女兒腿上。何家英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膝蓋撞得生疼。
“聽說你和廠里那個趙技術員走得很近？"張秀嵐俯視著女兒，眼神冰冷，
“你知不知道他什么出身？他爺爺是國民黨軍官！"何家英震驚地抬頭：“媽，
您怎么知道..."“我怎么知道？"張秀嵐冷笑，“廠里王主任的愛人是我同事，
她什么都告訴我了。何家英，你膽子不小啊，敢背著我搞對象？"“媽，
明遠他..."“閉嘴！"張秀嵐一巴掌扇在女兒臉上，“從今天起，不許你再跟他來往！
聽見沒有？"何家英捂著臉，眼淚奪眶而出：“媽，他對我很好，他..."“好？
什么叫好？"張秀嵐歇斯底里地喊道，“我告訴你什么叫好！門當戶對才叫好！
根正苗紅才叫好！你爸是黨員，是干部，你找個國民黨余孽，是想害死全家嗎？
"何國軍終于開口：“秀嵐，現在都什么年代了，不講究那些..."“你懂個屁！
"張秀嵐轉向丈夫，“你想讓女兒步我的后塵嗎？找個出身不好的，一輩子抬不起頭？
"何國軍沉默了。他知道妻子對出身的執念有多深，那是她永遠的痛。
張秀嵐突然從口袋里掏出一根繩子，往房梁上一拋：“何家英，你今天要是不答應跟他斷了，
我就吊死在這！讓你爸給你們主持婚禮的時候，順便給我收尸！"何家英嚇壞了，
撲上去抱住母親的腿：“媽！媽您別這樣！我答應您，我答應您還不行嗎？
"張秀嵐低頭看著女兒，冷冷地問：“當真？
"“當真...我明天就跟他說清楚..."何家英哭得渾身發抖。第二天，
何家英紅腫著眼睛去上班。午休時，趙明遠在車間角落攔住了她。“家英，你怎么了？
眼睛這么紅？"他關切地問。何家英避開他的目光：“趙技術員，
我們...我們以后別來往了。"“為什么？"趙明遠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昨天還好好的..."“我媽不同意。"何家英的眼淚又流了下來，
“她說...說你家出身不好。"趙明遠的臉色變了：“就因為這個？現在都1980年了，
還講成分論？"“對不起..."何家英轉身就要跑，卻被他一把拉住。“家英，
我們可以慢慢做你媽的工作。或者等你滿二十歲，婚姻自主..."“沒用的。
"何家英搖頭，“我媽說...如果我不分手，她就上吊。"趙明遠松開了手，
臉色蒼白：“這么嚴重？"何家英點點頭，轉身跑開了。她不敢回頭，怕自己會心軟。
那天晚上，她躲在被窩里哭了一整夜，感覺心里有什么東西永遠地死去了。一個月后，
張秀嵐興沖沖地回到家：“家英，媽給你找了個好對象！董樂，財政局會計，比你大五歲，
黨員，根正苗紅！他爸是商業局副局長，家里條件可好了！"何家英木然地聽著，
沒有任何反應。“明天晚上他來家里吃飯，你打扮打扮。"張秀嵐拍拍女兒的肩膀，
難得地和顏悅色，“媽不會害你的，這個比那個趙技術員強一百倍。"第二天，董樂來了。
他個子不高，戴著眼鏡，說話時總是先“嘿嘿"笑兩聲。飯桌上，
他滔滔不絕地講著財政局的事，時不時糾正何國軍對某些政策的理解，顯得自己很懂行。
家英全程低著頭，幾乎沒動筷子。董樂偶爾看她一眼，眼神像是在評估一件商品的價值。
“家英這孩子老實，勤快，家務活樣樣拿手。"張秀嵐賣力地推銷著女兒，
“在廠里也是先進工作者呢。"董樂滿意地點點頭“不錯不錯，我就喜歡賢惠的。
現在的年輕姑娘太浮躁，不像家英這么穩重。"飯后，
張秀嵐把何家英叫到廚房：“你覺得董樂怎么樣？"何家英沉默了一會兒，輕聲說：“媽，
我不喜歡他。"“喜歡？喜歡能當飯吃？"張秀嵐嗤之以鼻，“感情可以培養，
條件可是實打實的。他爸是副局長，以后提拔機會多著呢！"“可是..."“沒有可是！
"張秀嵐壓低聲音，“這門親事我定了，你別給我整幺蛾子！
趙明遠那邊我已經找他們車間主任談過了，他馬上要調去分廠。你要是敢再跟他聯系，
看我不打斷你的腿！"何家英絕望地閉上眼睛。她知道，自己又一次失去了選擇的權利。
三個月后，何家英和董樂結婚了。婚禮很排場，董家包了國營飯店的大廳，來了不少領導。
何家英穿著借來的紅裙子，像個木偶一樣被擺布著。敬酒時，
她透過人群看到了站在角落的趙明遠，他馬上就要調走了。四目相對的一瞬間，
何家英的眼淚差點掉下來。但她很快低下頭，強迫自己微笑。這就是她的命，
從出生那一刻就注定了。第四章 上交的工資何家英站在財政局的會計室門口，
手指緊緊攥著剛領到的工資袋。三十八元五角，這是她一個月的全部工資。董樂說過，
今天下班后會來接她，一起去儲蓄所。“家英，等董會計啊？"同車間的劉大姐笑著問道。
何家英點點頭，勉強擠出一個微笑。結婚三個月，她已經學會了在外人面前維持體面。
沒人知道她的婚姻真相，就像沒人知道她每晚躺在雙人床上時，都會不自覺地縮到最邊緣，
盡可能遠離丈夫的身體。“來了來了！"劉大姐推了推她。董樂穿著筆挺的中山裝，
梳著一絲不茍的分頭，遠遠走來。在旁人眼中，這是個多么體面的丈夫啊——財政局會計，
父親是副局長，前途無量。“等久了？"董樂走近，臉上掛著標準的微笑，
眼睛里卻沒有溫度。何家英搖搖頭，默默跟著他走向儲蓄所。路上，
董樂突然開口：“工資領了？"“領了。"何家英小聲回答，遞上還未拆封的工資袋。
董樂熟練地拆開，數了數，滿意地點頭：“不錯，比上個月多了兩塊，是季度獎吧？
"何家英沒有回答。她想起昨天車間主任找她談話，說她技術好，準備提拔她當小組長，
工資還能漲五元。但她不敢告訴董樂，怕他要求更多。儲蓄所里，
董樂將三十五元存入聯名賬戶，剩下的三塊五遞給何家英：“這個月給你多留五毛，
你媽生日，買點東西。"何家英默默接過錢。三塊五，要買母親的生日禮物，
要買衛生紙和肥皂，還要留出坐公交的錢。上次她月經突然來了，
不得已花一毛錢買了包衛生紙，董樂知道后念叨了整整一周，說她不會過日子。“謝謝。
"她低聲說，盡管心里憋屈得想哭。回家的路上，董樂突然說：“對了，
我爸說最近有內部認購的自行車票，給我弄了一張。明天我去買輛永久牌的，
以后接送你也方便。"何家英有些驚訝：“真的？"家里有輛自行車確實方便很多。
“當然是真的。"董樂得意地說，“我爸的關系，不用排隊。"第二天晚上，
董樂果然推著一輛嶄新的永久牌自行車回來了。何家英正在做飯，聽到鈴聲跑出去看。
锃亮的車架，烏黑的車座，車把上的鈴鐺閃閃發光。“怎么樣？"董樂炫耀似的按了按鈴鐺。
“真好。"何家英由衷地說。這是結婚以來，家里添置的第一件像樣的東西。然而好景不長。
一周后的傍晚，董樂氣急敗壞地沖進家門：“車被偷了！"何家英正在縫補丁，
針差點扎到手指：“什么？"“我的自行車！放在財政局院子里，就上樓拿個文件的功夫，
就不見了！"董樂臉色鐵青，額頭上的青筋暴起。何家英放下針線：“報案了嗎？"“報了！
有什么用？"董樂煩躁地在屋里踱步，“那群公安就會敷衍了事！"那晚，董樂輾轉反側，
半夜還爬起來好幾次到窗口張望，似乎期待小偷會良心發現把車送回來。第二天是周日，
何家英回娘家幫忙大掃除。傍晚回來時，發現院子里停著一輛半舊的飛鴿牌自行車。
“這車..."她疑惑地走進屋。董樂正在記賬，頭也不抬地說：“借的。"“跟誰借的？
"何家英總覺得哪里不對勁。“同事。"董樂不耐煩地揮揮手，“去做飯吧，我餓了。
"何家英不敢多問，轉身去了廚房。但心里總有種不安的感覺。那輛車看起來不像借的，
車鎖處有明顯的撬痕。三天后的早晨，何家英去買早點，路過公安局門口時，
看到一群人圍在公告欄前。她好奇地湊過去，發現是一則認領啟事：抓獲一盜竊團伙，
繳獲贓物若干，請失主前來認領。名單上赫然寫著“飛鴿牌自行車，鋼印號XXXXXX"。
何家英的心猛地沉了下去。那個鋼印號她記得，就是董樂“借"來的那輛車。中午，
她趁午休跑回家，發現那輛自行車果然不見了。她坐在床邊，腦子嗡嗡作響。
董樂不僅吝嗇小氣，居然還是個賊？偷公家的東西也就罷了，居然偷私人自行車？
晚上董樂回來時，何家英鼓起勇氣問道：“那輛自行車...是偷的吧？
"董樂的臉色瞬間變了：“胡說什么？"“公安局貼了認領通知，鋼印號對得上。
"何家英聲音發抖，“你...你怎么能做這種事？"董樂突然一巴掌扇過來，
何家英猝不及防，踉蹌著撞到桌角。“閉嘴！"董樂惡狠狠地盯著她，“我的新車被偷了，
我拿輛舊車怎么了？這叫以牙還牙！"何家英捂著火辣辣的臉頰，眼淚在眼眶里打轉。
這是董樂第一次打她，但她知道絕不會是最后一次。“我警告你，這事要是傳出去，
我饒不了你。"董樂揪住她的衣領，“記住，你吃我的住我的，別不知好歹！
"何家英機械地點頭，心里一片冰涼。她想起母親當初的話：“董樂條件多好啊，
你還有什么不滿意的？"現在她明白了，光鮮的外表下，包裹著怎樣一個丑陋的靈魂。
第五章 三天三夜的疼痛“啊——"何家英的慘叫回蕩在產房里，汗水浸透了病號服。
已經兩天了，宮口才開了六指，孩子的頭卻遲遲不下來。“再使點勁！
"中年女醫生不耐煩地催促著，“別的女人都能生，就你嬌氣？"何家英咬緊牙關，
再次用力。劇烈的疼痛讓她眼前發黑，幾乎暈厥。從昨天入院到現在，董樂只露過一次面，
說了句“單位忙"就走了。婆婆沈佩容倒是來了，卻只顧著和隔壁床的產婦家屬聊天，
連杯水都沒給她倒。“醫生，我媳婦怎么樣了？"沈佩容終于想起過來問問。
女醫生搖搖頭：“胎位不正，產程過長。我建議再等等，順產對孩子好。"這時，
一位年輕的女醫生走過來查看：“周醫生，產婦已經出現乏力癥狀，我建議立即剖腹產。
"“小鄭，你才來醫院幾年？懂什么？"周醫生不屑地說，“順產的孩子更健康，
再堅持堅持。"何家英在劇痛的間隙，
哀求地看著年輕醫生：“求求你...幫幫我..."鄭醫生蹲下來檢查了一下，
臉色變得嚴肅：“胎兒心率下降，必須立刻手術！"“大驚小怪。"周醫生哼了一聲，
“你要負責？"“我負責！"鄭醫生堅定地說，隨即轉向護士，“準備手術室，
通知家屬簽字。"何家英被推進手術室時，已經疼得意識模糊。朦朧中，她聽到有人爭吵。
“剖腹產要多花多少錢啊！"是婆婆沈佩容尖銳的聲音，“順產不行嗎？"“媽，簽字吧。
"董樂的聲音里滿是不情愿，“不然醫院不給做。"“作孽啊，
現在的女人真嬌氣..."麻醉藥終于起了作用，何家英沉入黑暗。她做了一個夢，
夢見自己小時候在河邊洗衣服，陽光暖暖地照在背上，沒有疼痛，沒有責罵，
只有輕柔的水聲。“醒醒，何家英！看看你的孩子！"何家英艱難地睜開眼，
看到一個皺巴巴的小嬰兒被舉到她面前。是個男孩，渾身青紫，不哭不鬧。
“孩子...怎么了？"她虛弱地問。“新生兒窒息，要送ICU。"鄭醫生的聲音很沉重，
“你先休息。"何家英想伸手摸摸孩子，卻發現自己連抬胳膊的力氣都沒有。
她眼睜睜地看著孩子被抱走，心如刀絞。病房里，沈佩容和董樂正在討論孩子的名字。
“叫董亦琛吧，‘琛'是珍寶的意思。”沈佩容說，“雖然花了這么多錢..."“媽，
醫生說孩子情況不好。"董樂壓低聲音，“可能要花更多錢治療。"“啊？那可不行！
"沈佩容的聲音陡然提高，“咱家又不是開銀行的！再說了，頭胎就生個病秧子，
以后怎么辦？"何家英閉著眼睛，淚水順著眼角滑落。她終于明白，在這個家里，
她和孩子都只是累贅。第二天，鄭醫生帶來了更壞的消息：“孩子肺部感染，情況危急。
這是病危通知書，需要家屬簽字。"何家英顫抖著手簽了字，
然后抓住醫生的白大褂：“醫生，
求求你救救我兒子...花多少錢都行..."鄭醫生拍拍她的手：“我們會盡力的。
但你要做好心理準備。"下午，董樂的姐姐董雪來了。她是市醫院的護士長，
一進門就擺出權威的架勢。“我看了孩子的檢查報告。"董雪直截了當地說，
“情況很不樂觀，就算救活了，也可能有后遺癥。我建議...放棄治療。
"何家英猛地抬頭，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說什么？"“弟妹，我是為你們好。
"董雪居高臨下地看著她，“這樣的孩子養大了也是負擔，不如趁年輕再生一個健康的。
"“不！"何家英尖叫起來，“那是我兒子！我絕不放棄！"沈佩容也幫腔：“是啊小雪，
家英說得對，畢竟是咱董家的骨肉..."“媽！"董雪不耐煩地打斷她，
“您知道ICU一天多少錢嗎？而且后續治療費用更高！小樂剛參加工作，哪來這么多錢？
"董樂站在一旁，低頭玩著鑰匙扣，一言不發。何家英掀開被子，
掙扎著要下床：“我去看兒子...我自己出錢治..."“你哪來的錢？"董雪冷笑，
“你的工資不都交給小樂了嗎？"何家英僵住了。是啊，她連一分錢私房錢都沒有。
但她突然想到了什么，抬頭直視董雪：“我有辦法。我爸是機械廠科長，他會幫我的。
"這句話起了作用。董雪和沈佩容交換了一個眼神。董家雖然條件不錯，
但畢竟只是個副局長家庭，何國軍的實權職位還是有一定分量的。“隨你便吧。
"董雪最終妥協了，“不過丑話說在前頭，以后有什么問題，別來找我們董家。
"何家英沒有回答。她艱難地挪到ICU門外，透過玻璃窗看著里面那個小小的生命。
孩子渾身插滿管子，小胸膛微弱地起伏著。“寶貝，媽媽在這里..."她貼著玻璃輕聲說，
“你一定要活下來..."半個月后，奇跡發生了。董亦琛的感染得到控制，
各項指標逐漸恢復正常。當醫生宣布可以出院時，何家英喜極而泣。出院那天，
只有何國軍來接他們。他抱著外孫，眼里滿是慈愛：“這小子，跟他媽小時候一個樣，
倔得很。"何家英虛弱地笑笑：“爸，謝謝您..."“傻孩子，跟爸客氣什么。
"何國軍嘆了口氣，“董樂呢？怎么不來接你們？"“他...工作忙。"何國軍搖搖頭，
沒再說什么。回到家，董樂正躺在沙發上看報紙，見他們回來，只是抬了抬眼皮：“回來了？
"“嗯。"何家英輕聲應道，抱著孩子往臥室走。“對了，"董樂突然叫住她，
“孩子的醫藥費，你爸出了多少？"何家英背對著他，聲音平靜：“沒多少，
我自己攢了點錢。"這當然是謊話。醫藥費全是父親出的，但她不想讓董樂知道具體數字，
否則他又要算計著怎么從她工資里扣回來。臥室里，何家英小心翼翼地把孩子放在床上。
小亦琛睡得正香，小手握成拳頭，時不時抽動一下。她輕輕撫摸兒子的小臉，
心里既甜蜜又苦澀。這就是她的生活——一個吝嗇的丈夫，一個刻薄的婆婆，
一個冷漠的大姑姐。但現在，她有了兒子，有了活下去的理由和勇氣。門外傳來董樂的鼾聲。
何家英看著熟睡的兒子，輕聲說：“寶貝，媽媽會保護你的，永遠。
"第六章 月子之仇“家英，把這碗雞湯喝了。"沈佩容端著一碗飄著油花的湯走進來，
語氣不容拒絕。何家英勉強坐起身，接過碗。剛生產完的她虛弱不堪，刀口還隱隱作痛。
雞湯很油膩，上面浮著一層厚厚的黃色油脂，看著就讓人反胃。“媽，
我...不太想喝這么油的..."她小聲說。“油才有營養！"沈佩容瞪大眼睛，
“你不吃好點，孩子哪來的奶水？"何家英不敢再反駁，捏著鼻子喝了下去。剛喝完，
胃里就一陣翻江倒海，她趕緊捂住嘴，生怕吐出來。沈佩容滿意地接過空碗：“這才對嘛。
對了，小雪的女兒玲玲放暑假了，明天開始來咱家住段時間。"“什么？"何家英愣住了，
“可是媽，我才剛出院..."“玲玲都十歲了，不用你照顧。"沈佩容不以為然，
“再說了，小孩子熱鬧，對你有好處。"何家英無言以對。她知道婆婆的決定不容反駁，
就像她知道董樂永遠不會站在她這邊一樣。第二天，董雪果然把女兒玲玲送來了。
小姑娘穿著漂亮的連衣裙，一進門就嚷嚷著要見表弟。“小聲點，孩子在睡覺。
"何家英輕聲提醒。玲玲撇撇嘴，徑直跑進臥室，伸手就要抱嬰兒。
何家英慌忙攔住她：“別碰弟弟，他還小..."“干嘛呀！"玲玲大聲抗議，“奶奶，
她不讓我抱弟弟！"沈佩容聞聲趕來，不分青紅皂白就訓斥何家英：“孩子想抱就抱一下嘛，
你至于這么緊張嗎？"“媽，亦琛才半個月大..."何家英急得快哭了。“行了行了，
就你事多。"沈佩容不耐煩地揮手，轉頭對玲玲和顏悅色，“玲玲乖，先去看電視，
弟弟醒了再抱啊。"玲玲得意地瞥了何家英一眼，蹦蹦跳跳地去了客廳。何家英松了口氣，
趕緊檢查兒子有沒有被吵醒。接下來的日子簡直是噩夢。玲玲完全被寵壞了，整天大呼小叫，
把電視音量開到最大，還經常趁何家英不注意偷偷掐嬰兒。何家英向婆婆告狀，
換來的卻是“小孩子不懂事，你跟她計較什么"的責備。更糟的是，
沈佩容把照顧玲玲的任務全推給了何家英。每天要給她梳頭、洗衣服、做飯，
還要忍受她無休止的挑剔。“這菜太難吃了！"玲玲把筷子一摔，“我要吃紅燒肉！
"“家里沒肉票了..."何家英疲憊地解釋。“我不管！"玲玲開始哭鬧，“奶奶，
她虐待我！"沈佩容從里屋沖出來，不問青紅皂白就罵：“何家英！你怎么回事？
連個孩子都照顧不好？"“媽，這個月的肉票真的用完了..."何家英無力地辯解。
“那就去買高價肉！"沈佩容掏出五塊錢摔在桌上，“玲玲正在長身體，不能缺營養！
"何家英默默拿起錢，拖著虛弱的身體去副食店。街上烈日炎炎，她走幾步就頭暈目眩，
不得不扶著墻休息。刀口處傳來陣陣刺痛，但她不敢回去，怕又遭責罵。晚上，
董樂回來聽說這事，不但沒安慰她，反而責怪她不會處理關系：“玲玲是我姐的掌上明珠，
你順著點她不就完了？"何家英背對著他，無聲地流淚。她想起自己小時候，
哪怕發燒到四十度，母親張秀嵐也會逼她起來做飯洗衣服。現在輪到她做母親了，
命運卻如此相似。唯一讓她欣慰的是小亦琛。孩子一天天長大，眼睛越來越有神，
偶爾還會對她露出無意識的微笑。每當這時，所有的委屈和痛苦都變得值得。滿月那天，
何國軍和張秀嵐來看外孫。張秀嵐難得地夸了女兒幾句：“恢復得不錯，孩子也養得好。
"何家英鼻子一酸。這是母親第一次表揚她。“親家母，這段時間辛苦你了。
"何國軍對沈佩容說，“家英這孩子從小懂事，就是性子軟，你多擔待。
"沈佩容假笑道：“哪里哪里，家英挺好的，就是有點嬌氣..."何家英低下頭，
不想讓父母看到自己的表情。他們走后，沈佩容立刻變臉：“哼，擺什么架子！
不就是個科長嗎？"那天晚上，何家英鼓起勇氣對董樂說：“樂，
我想...等亦琛百天后回去上班。"“上班？"董樂皺眉，“孩子誰帶？
"“可以送托兒所，或者...讓我媽幫忙帶幾天。“何家英小心翼翼地說。
董樂冷笑：“你媽？算了吧。再說，你那點工資夠付托兒費嗎？
"“我...我想有自己的錢。"何家英聲音越來越小。“你的錢？"董樂突然提高音量，
“何家英，你搞清楚，你是董家的人，你的錢就是家里的錢！在家帶孩子怎么了？委屈你了？
"何家英不敢再提。但她心里已經埋下了一顆種子——總有一天，她要經濟獨立，
要擺脫這種仰人鼻息的生活。半夜，小亦琛哭鬧起來。何家英趕緊起身喂奶，
生怕吵醒隔壁的婆婆和丈夫。昏暗的燈光下，她輕輕拍著兒子，哼著不成調的搖籃曲。
“寶貝，快快長大..."她喃喃自語，“媽媽等你保護我呢。
"第七章 何家兄妹的婚姻何家輝轉業回來那天，何家英帶著亦琛回娘家吃飯。
一進門就聞到燉肉的香味，這在平時可不多見。“姐！"何家茹高興地迎上來，接過小外甥，
“大哥帶回來好多好吃的！"客廳里，何家輝穿著筆挺的軍裝，正在給父親看他的轉業證。
三年軍旅生涯讓他看起來更加沉穩，眉宇間多了幾分英氣。“家英來了？
"何家輝笑著站起來，伸手想抱外甥，“這小子，長得真結實！"何家英把兒子遞過去，
注意到大哥手腕上的新表：“瑞士表？很貴吧？"“戰友從南方帶的，內部價。
"何家輝得意地晃了晃手腕，“對了，我分配到機械局了，宣傳科副科長。"“真的？
"何家英真心為哥哥高興，“爸，這下您可放心了。
"何國軍笑著點頭：“這小子總算沒給我丟臉。"張秀嵐從廚房出來，
手里端著一盤紅燒肉：“都別站著了，吃飯！"飯桌上，
何家輝滔滔不絕地講著部隊里的見聞，何國軍不時插話點評，氣氛難得的融洽。
何家英默默吃飯，心想這個家還是需要男人在場才能和諧。“家輝啊，你也二十五了，
該考慮個人問題了。"張秀嵐突然說道。何家輝筷子一頓：“媽，不急..."“怎么不急？
"張秀嵐皺眉，“你爸像你這么大時，你都會跑了！
"何國軍接過話茬：“局里白處長的女兒不錯，大學畢業，在圖書館工作。你要不要見見？
"何家英抬頭看了大哥一眼。她知道何家輝在部隊有個要好的女兵，兩人通了三年信。
但看這架勢，父母顯然已經安排好了。“爸...我其實..."何家輝欲言又止。
“其實什么？"張秀嵐敏銳地察覺到什么，“你在外面有人了？
"何家輝低頭扒飯：“沒...沒有。"“那就這么定了。"何國軍一錘定音，
“下周我安排你們見面。"一個月后，何家輝和白莎莎訂婚了。
何家英在婚禮上第一次見到這位大嫂——個子不高，圓臉，說話細聲細氣，
一看就是好人家出來的姑娘。“家英是吧？常聽家輝提起你。"白莎莎親切地拉著她的手，
“以后常來家里玩啊。"何家英勉強笑笑。她知道大哥并不愛這個女人，
只是順從了父母的安排。就像她當初順從母親嫁給董樂一樣。何家的孩子，
似乎永遠無法主宰自己的婚姻。婚后的何家輝變得更加沉默。他很少回家，
整天泡在單位的工會活動室，擺弄那幾件破樂器。白莎莎倒是賢惠，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條，
對公婆也很孝順。一年后，白莎莎生了個女兒，取名何夢瑩。張秀嵐雖然重男輕女，
但礙于白處長的面子，也沒敢多說什么。何家茹的婚事倒是出人意料地順利。
白莎莎給她介紹了自己表弟李陽，一個勤奮上進的年輕技術員。兩人一見鐘情，
半年后就結婚了。婚禮上，何家英看著妹妹幸福的笑臉，心里既欣慰又酸楚。
何家茹比她小四歲，卻比她勇敢得多，堅持要嫁給自己喜歡的人。而張秀嵐居然沒有反對，
甚至對李陽頗為滿意。“李陽這孩子有出息。"張秀嵐對鄰居炫耀，“聽說馬上要提干了。
"何家英抱著兒子站在一旁，心想母親的標準真是變幻莫測。對她，
母親要求的是出身；對妹妹，母親看重的卻是前途。李陽確實很爭氣。結婚第三年，
他被破格提拔為車間副主任，成了廠里最年輕的中層干部。何家茹也跟著過上了好日子，
生了兒子李子恒后，還買了臺進口洗衣機，羨煞旁人。每次回娘家，
何家茹都會偷偷塞給姐姐一些錢：“姐，你拿著，別讓姐夫知道。"何家英推辭不過，
只能收下，藏在鞋墊底下。這是她唯一的私房錢，用來給兒子買奶粉和玩具。
最小的何家寶是家里最叛逆的一個。她考上蘇州大學，畢業后帶回來一個攝影師男朋友謝峰，
把張秀嵐氣得夠嗆。“什么工作不好找，找個照相的？"張秀嵐指著小女兒罵，
“你知不知道人家背后怎么說？說我們何家小女兒找了個二流子！
"何家寶卻鐵了心要嫁：“媽，謝峰是正經藝術學院畢業的，現在在報社工作，
怎么就是二流子了？"“反正我不同意！"張秀嵐故技重施，又要拿上吊威脅。
誰知何家寶不吃這套：“您要上吊是吧？我給您找繩子！"張秀嵐愣住了，隨即嚎啕大哭，
說小女兒不孝。最后還是何國軍出來打圓場：“行了行了，孩子喜歡就隨她去吧。
現在時代不同了，攝影師也是正經職業。"何家寶勝利了，風風光光地嫁給了謝峰。
但這段婚姻只維持了三年，兩人因性格不合離婚，女兒謝洋敏歸了何家寶。
離婚后的何家寶沒有回娘家，而是自己開了家小廣告公司，生意做得風生水起。
何家英有時會想，為什么她們姐妹三人，只有小妹妹有勇氣反抗母親的安排？
是因為時代變了，還是因為母親對小女兒格外寬容？亦琛三歲那年，何家英回娘家過年。
一家人圍坐在電視機前看春晚，表面上其樂融融。何家茹和李陽帶著兒子，
何家寶也領著洋敏來了，只有何家輝借口值班沒來。“家英，亦琛該上幼兒園了吧？
"何家茹問道。何家英點點頭：“嗯，報了機關幼兒園。
"“董樂沒想辦法讓他進市委幼兒園？"何家寶插嘴，“他爸不是副局長嗎？
"何家英勉強笑笑：“機關幼兒園也不錯..."她沒說的是，
董樂根本不愿意為兒子的事求人，連入園費都是她東拼西湊的。“要我說，你們該再生一個。
"張秀嵐突然說道，“一個孩子太孤單了。"何家英的手一抖，茶水灑在褲子上。
自從那次難產后，醫生說她很難再懷孕了。而且，她再也不想經歷那樣的痛苦。“媽，
現在計劃生育抓得緊..."她低聲辯解。“怕什么？董樂是獨生子，按政策可以生二胎。
"張秀嵐不依不饒，“你呀，就是太嬌氣..."何家英不再說話，默默擦干褲子上的水漬。
電視里，春晚主持人正在倒數計時，新年的鐘聲即將敲響。“五、四、三、二、一！
新年快樂！"全家人互相道賀，孩子們歡呼著要紅包。何家英強顏歡笑，心里卻一片冰涼。
新的一年來了，可她的生活會有任何改變嗎？窗外，鞭炮聲震耳欲聾。
何家英把兒子摟在懷里，輕輕捂住他的耳朵。亦琛仰起小臉，天真地問：“媽媽，
你怎么哭了？"何家英這才發現自己的眼淚不知何時已經流了下來。她趕緊擦干：“沒事，
媽媽是高興的。"是啊，高興的。至少她還有兒子，還有活下去的理由和希望。至于其他，
她不敢奢求。第八章 重逢與背叛機械廠三十年廠慶那天，
何家英被車間主任臨時叫去幫忙接待來賓。她匆匆擦了擦手上的機油，
攏了攏散亂的頭發就往廠門口跑。“何師傅，這邊！"辦公室主任向她招手，
"你負責引導領導們去會議室。"何家英點點頭，站到了簽到臺旁邊。
五月的陽光已經有些灼人，她瞇著眼睛看著一輛輛轎車駛入廠區。忽然，
她的目光凝固在一輛黑色桑塔納上。車門打開，一個熟悉的身影走了下來。趙明遠。
十年過去，他更加成熟穩重，剪裁得體的西裝襯得身材修長，
金絲眼鏡后的眼睛依然溫和如初。“趙...趙局長？"辦公室主任驚訝地迎上去，
“沒想到您親自來了！"“老單位大慶，當然要來。"趙明遠微笑著握手，
目光掃過何家英時明顯停頓了一下，但很快恢復如常。何家英的心跳得厲害，手心沁出汗水。
趙明遠現在是局長了？她低下頭，生怕被人看出異樣。“這位是輕工局的趙副局長，
分管我們行業。"辦公室主任介紹道，“何師傅，你帶趙局去會議室吧。"“好的。
"何家英聲音發緊，不敢抬頭。兩人一前一后走著，誰也沒說話。直到拐過一個無人的走廊，
趙明遠突然輕聲叫道：“家英。"這一聲呼喚擊潰了何家英所有的防備。她停下腳步，
肩膀微微發抖。“你...過得好嗎？"趙明遠走到她面前，聲音里滿是復雜的情緒。
何家英終于抬起頭，眼里噙著淚水：“還...還行。
"趙明遠的目光落在她額角的一道疤痕上——那是去年董樂用煙灰缸砸的。他眉頭微皺，
但什么也沒問。“我調回來兩年了。"他輕聲說，“一直想聯系你，
又怕..."“我結婚了。"何家英機械地說，仿佛這是一道必須劃清的界限。“我知道。
"趙明遠苦笑，“我也結婚了，有個女兒。"一陣尷尬的沉默。遠處傳來人群的喧嘩聲，
提醒著他們現實的處境。“會議室在那邊。"何家英指了指前方，努力保持專業的語氣。
趙明遠點點頭，卻又突然說道：“家英，我辦公室電話是663248，
如果...如果你需要任何幫助。"何家英沒有回應，只是加快腳步帶路。
但那一串數字卻像烙鐵般印在了她腦海里。廠慶結束后，何家英魂不守舍地回到家。
董樂正在數這個月的水電費單據，見她回來，頭也不抬地問：“怎么這么晚？"“廠慶，
加班。"她簡短地回答，鉆進廚房做飯。油鍋滋滋作響，
何家英的思緒卻飄回十年前那個槐花飄香的午后。如果當初她勇敢一點，
堅持和趙明遠在一起，現在的生活會怎樣？至少，不會每天活在恐懼和壓抑中吧？“飯糊了！
"董樂的吼聲把她拉回現實。她慌忙關火，但菜已經焦了一半。“敗家娘們！
"董樂沖進廚房，一把推開她，“連個飯都做不好，要你有什么用？
"何家英踉蹌著扶住墻才沒摔倒。小亦琛聞聲跑來，怯生生地站在門口：“爸爸，
別打媽媽..."“滾回屋去！"董樂厲聲喝道，孩子嚇得一哆嗦，哭著跑開了。那天晚上，
何家英躺在兒子的小床上，輕輕拍著他入睡。亦琛已經六歲了，卻比同齡孩子瘦小許多，
性格也膽小內向。她撫摸著兒子細軟的頭發，心里滿是愧疚和酸楚。“媽媽，
我長大了保護你。"亦琛突然小聲說。何家英的眼淚奪眶而出。她緊緊抱住兒子，
無聲地哭泣。這一刻，她下定決心要做些什么改變現狀。第二天上班時，
何家英趁午休溜出廠區，在公用電話亭撥通了那個號碼。“喂，趙局辦公室。
"是趙明遠的聲音。何家英的喉嚨發緊，幾乎說不出話。“家英？
"趙明遠似乎有心靈感應般猜到了是她。“我...我想問問，"何家英艱難地開口，
“你們局下屬單位有沒有招工？我想...換個工作環境。"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有，
服裝廠正在招質檢員。工資比你現在高20%，還有加班費。"“真的？
"何家英沒想到這么順利。“明天中午，我在中山公園門口等你，帶簡歷來。
”趙明遠的聲音壓得很低，“別告訴任何人。"掛掉電話，何家英的心砰砰直跳。
她既期待又害怕，感覺自己正站在懸崖邊緣，隨時可能墜落。
第九章 暴力的終結中山公園的梧桐樹下，趙明遠遞給何家英一個信封：“這是錄用通知，
下周一報到。"何家英顫抖著手接過，仿佛握著的是一張通往自由的通行證。服裝廠在城郊，
住集體宿舍的話，她完全可以搬出來住。“謝謝你，明遠。"她輕聲說，十年了，
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趙明遠深深地看著她：“家英，你臉上的傷...是他打的嗎？
"何家英下意識摸了摸額角的疤，苦笑道：“這算什么，還有更..."她突然住口，
不想暴露更多不堪。“離開他吧。"趙明遠突然抓住她的手，“你不該過這樣的生活。
"何家英想抽回手，卻被他握得更緊。陽光下，趙明遠的眼睛像十年前一樣清澈溫柔。
那一刻，她筑起的所有防線轟然倒塌。接下來的兩個月，何家英像活在夢中。
她在服裝廠的新工作很順利，還因為技術過硬被提拔為小組長。每周三下午，
她會和趙明遠在城西的一家小旅館見面。這是她三十年來第一次感受到被珍視的滋味。
“明遠，我們這樣不對..."一次纏綿后，何家英伏在趙明遠胸前輕聲說。“離婚吧，
家英。"趙明遠撫摸著她的頭發，“我也離，然后我們堂堂正正在一起。"何家英沒有回答。
她渴望自由，卻放不下兒子。董樂絕不會把亦琛給她，而她也無法想象離開孩子的生活。
紙終究包不住火。一個周三下午，何家英剛走出旅館，就被躲在樹后的董樂揪住了頭發。
“賤人！"董樂一巴掌把她扇倒在地，“我就覺得不對勁，果然在偷漢子！
"何家英眼前發黑，嘴角滲出血絲。她看到趙明遠沖出來，
卻被董樂帶來的兩個兄弟攔住毆打。“趙局長是吧？睡別人老婆很爽是吧？"董樂獰笑著，
一腳踹在趙明遠肚子上，“我明天就去紀委舉報你！"“不要！
"何家英爬過去抱住董樂的腿，“是我的錯，跟他沒關系！"董樂甩開她，
揪著她的衣領拖到車前：“回家再收拾你！"那晚的暴行是何家英一生的噩夢。
董樂用皮帶抽她，用煙頭燙她的手臂，逼她跪在碎玻璃上懺悔。小亦琛被鎖在臥室里，
哭得聲嘶力竭。“離婚！"遍體鱗傷的何家英突然抬頭，聲音嘶啞卻堅定，“我要離婚！
"董樂愣住了，隨即冷笑：“離婚？行啊，你凈身出戶，兒子歸我！"“亦琛是我的命！
"何家英撲上去撕打，卻被董樂一腳踹開。“滾！明天就去辦手續，
不然我弄死你和你的姘頭！"第二天，何家英帶著一身傷去了民政局。董樂已經等在那里，
身旁站著他的律師姐夫。“簽字吧。"董樂扔過來一份協議，“兒子歸我，
你每月給三十塊撫養費，每周可以見一次。"何家英顫抖著翻看協議，淚水模糊了視線。
她知道自己在法律上毫無勝算——沒有獨立經濟能力，還有“出軌"的道德污點。
“亦琛...他還小，需要媽媽..."她做著最后的掙扎。“少廢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