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艷羨我嫁得一個好夫婿。哪知夫君上京趕考后,從此杳無音訊。我再見他時,
卻看到他騎著高頭大馬,風光得意地迎娶新婦。我尋他對峙,他以我身份低微為由,
要我自甘為妾。后來,我改嫁那日,他闖入我的婚房,嘶聲問我:「我還沒死,
你就要帶子改嫁,你當真半點不念往日的夫妻情誼?」我心無波瀾,只道:「便是因為念著,
你才有幸喝得上我今日的喜酒。」1夫君上京趕考前,
他對我說等他高中了馬上來接我和瑞兒上京。我等到芍藥綻蕊,芭蕉新綠,暑熱又起,
夫君依然沒有任何信件捎來。四鄰八舍開始在背后悄悄說我就是那戲文中的糟糠妻,
被當官的夫君拋棄了。到后來,他們索性直接當著我的面說我夫君死了,
沒死便是另娶了高門貴女,讓我趁著年輕貌美早日改門另嫁。我氣得想哭。我反駁過幾次,
但沒人信我。后來我就不說了。原因無他,我是個窩囊廢,吵架又吵不過別人,
只能當縮頭烏龜。兼之夫君不在家,我孤掌難鳴,忍忍算了。
但我相信我夫君不是他們口中的負心漢。2原本我想在家等夫君歸來。
但我沒料想大家已經把我當寡婦看待了。日暮黃昏時,
屋子外面總出現探頭探腦想打我主意的陌生男人。我不敢孤身帶著瑞兒再住在柳葉巷。
我打算投奔親戚幾日,等夫君來信了我就走。結果,沒有能投奔的親戚。夫君沒有親族,
我雖然有,但也和沒有差不多。我爹活著。我繼母也活著。可我不能去投奔他們。
我怕他們把我又買一次。當初,繼母想用二十兩銀子把我賣給打死妻子的瘸子做填房,
是夫君拿著二十兩銀子帶走我。從那以后,我就當沒了娘家。去歲,夫君剛抵達京城時,
曾給我來過一封信報平安,只那以后,再無音訊。大家的話在我耳邊回響,我也有些動搖。
罷了,夫君不管是生是死,我總要求一個結果。反正家里暫時不安全。
我匆匆收拾了衣物和剩下的銀兩,帶著瑞兒坐上去往京城的船。3京城很繁華,
物價也有些高。我有些心疼銀子。但是我更害怕沒有夫君以后,會有壞男人半夜嬉笑著敲門。
4修整一晚,養好精神,我抱著瑞兒出了客店,四處打聽消息。打聽消息也沒別的途徑,
全靠我花錢找人。我說找一個出自廣原路靖安府長平縣,名喚徐常春,二十余歲,
相貌俊朗的進京趕考舉子。包打聽說趕考的學子太多了,沒那么快找到,
收了定金就讓我等消息。我沒辦法,只能帶著瑞兒往大街上到處看看,
說不定運氣好能讓我遇上。我也沒目的,哪里熱鬧往哪里走。
我從前走過最遠的距離不過是從小長大的鎮子跟著夫君到長平縣,再遠的地方我就沒去過。
我第一次出這么遠的門,還是獨自帶著孩兒。我自己都覺得自己異常膽大。
夫君若是在京城見到我,必定會笑著贊我厲害。想到這,我唇角不禁微微翹起,
沖淡了尋人的焦灼。此時,一個提籃的大娘擦著我而過,朝前頭人頭涌動的方向而去,
我抱著瑞兒,被她撞得險些摔倒。那大娘察覺自己撞了人,停下腳步。她扭頭看到我,
怔了怔,不好意思地對我笑:「小娘子,你沒事吧?」我搖了搖頭,
好奇地問她大家都往前頭涌去是有什么事發生。那大娘原本見我搖頭就想跑,聽到我問她,
她也沒停下,干脆拉著我一起往前走。「你不知道啊?今日可是文信伯家大公子娶妻的日子。
」「那個文信伯家的公子才找回來不久,你不曉得哦,那公子雖然流落在外,但是個出息的,
中了進士。」「更巧的是,新娘子守喪耽擱了年歲,這一出孝,
當年訂的娃娃親的公子又尋回來。」「你說說,這不是天作之合。」「兩家一合計,
這成親的陣仗辦得又大又熱鬧,一路撒喜錢,拋喜糖喜餅,去遲了可就搶不到喜錢喜糖……」
這種軼事,我聽了也咂咂稱奇。況且達官貴人辦婚事的場面,我確實沒看過。我想看。
以后還能說給春花姐聽,她最喜聽這些新奇事。我跟在大娘的身后對瑞兒說:「瑞兒,
我們也去看看吧。」瑞兒兩歲多,正是看什么都新鮮的年紀,自然沒什么不答應的。
他乖巧地環住我的脖子。我好奇地朝著烏泱泱的人群張望。鑼鼓奏樂聲漸近,
騎著高頭大馬的新郎出現在街口,他身后是八個人抬著的花轎。氣派又壯觀。
5原來這就是貴人們的成親的景象。看不到盡頭的嫁妝,拋撒喜糖喜錢的仆人,奏樂的樂隊,
噼里啪啦的炮竹。場面熱鬧得像沸騰的油鍋。我下意識想起我成親時的場景。夫君沒有親族,
娶我時就擺了兩桌酒,請了同窗好友吃酒,都是讀書人,克制有禮,不像旁人家那樣鬧騰。
我繼母本就不喜我,自然不會為我備嫁妝,我爹都聽我繼母的。
我嫁給夫君的那天其實很冷清。天也冷,人也冷,場面更冷。還好,夫君是熱乎乎的。
我沒有了娘家,但我又有了新家。6「阿娘,是爹爹。」瑞兒抬起手指著高馬上的人呼喚。
思緒被瑞兒的呼叫聲拉回。我順著瑞兒指的方向迫不及待地看去。
騎在馬上的人正好轉頭朝我站的方向看來,眉眼俊秀,唇角含笑……那一刻,
手腳的血液像被凍住一般,失去知覺。臉上的血色寸寸褪盡。
瑞兒不懂長得像夫君的人為何是眾人口中的新郎官,
只是問我:「爹爹為什么穿著新郎官的衣服?」我一時不知道說什么,癡站在原地。
瑞兒見我沒有回他,對著那身影又叫了幾聲爹爹,
但很快被周圍嘈雜的聲音掩蓋了稚嫩的奶音。我反應過來,白著臉,叫住瑞兒:「瑞兒,
那不是爹爹,他只是和爹爹長得相似。」瑞兒扭過頭,黑潤潤的眼睛滿是疑惑。
我扯了扯嘴角,看著瑞兒失落的眼睛,輕聲安慰:「你就是太思念爹爹了,
所以和娘一樣差點認錯人。」對,就是這樣。因為我太思念夫君了。
世上長得像的人不是沒有,只是恰好我遇上了。我的夫君對我很好,他那樣溫柔又體貼,
怎么會棄我而娶別人。話雖這樣說,我的目光卻忍不住停留在他的側臉。確實很像啊。
甚至可以說一模一樣。不知道看了多久。周圍的人已經散去。我被人撞了一下,
方才如夢初醒。瑞兒摸上我的額頭:「阿娘,你是不是病了?臉好白,嘴巴也好白。」
我搖了搖頭說沒事。給他買了一串糖葫蘆就折回客店。夜色漆黑,瑞兒早已酣睡過去。
我望著窗外高懸于空的彎月,遲遲沒有睡意。眼睛一閉,滿腦子皆是白日的景象。
我知道我不該憑空臆想。可是我控制不住。如果、如果那人真的是我夫君,
今夜他會……我不敢細想,心臟只覺鈍鈍抽疼,讓我難以呼吸。7輾轉反側一夜。
我終是按捺不住尋人打聽文信伯家找回來的那位大公子。「你說那位公子啊?」
「聽說他幼時走丟了,去年十二月才找回來。」我心中頓時慌得厲害。
夫君便是去年十一月下旬上京,算算日子倒也對得上。茶博士將茶湯放在我面前,
繼續咋舌感嘆:「要說文信伯還真好命,兒子走丟十幾年,一回來就中了進士,可不長臉,
比那些靠著祖上恩蔭的子弟強不少。」我笑不出來應和他。牽著瑞兒行尸走肉般地回房。
走時,隱約聽到身后的茶博士說了一句「怪人。」也許是我的臉色太過難看,
瑞兒兩只短胳膊環住我的大腿:「阿娘,你不開心嗎?」看著瑞兒透露的不安,我心中發澀。
摸了摸他的發髻問他:「要是阿娘找不到爹爹怎么辦?」瑞兒愣了愣,
好像從未想過這個問題,片刻后他仰起稚嫩的小臉認真道:「找不到爹爹,我們就回家。
瑞兒是男子漢,瑞兒可以保護阿娘。」童言稚語卻能驅散心中的冷意。
8茶博士的一番話讓我徹底下定決心。與其思前想后不得安寧,
不如主動去文信伯府問一問情況。哄睡瑞兒,我鎖上門,便出門前往文信伯府。
只是到了文信伯府,我才知曉大戶人家同市井小戶全然不同。別說見人,
沒有拜帖連靠近大門半步都會被門口的護衛斥退。我只能站在有些距離的路邊,
期盼著那位大公子主動出現,然后我就飛快地跑過去問他是不是徐常春。事與愿違。
直到日暮西斜,都沒有見到我想見的人。因著擔憂瑞兒,我只能匆匆返回客店。果不其然,
門一打開,瑞兒眼里含了兩包淚,看到我立馬哇哇大哭撲過來:「阿娘,阿娘,你去哪兒了?
」「你別不要瑞兒。」我被瑞兒的哭聲攪得五味雜陳,一下一下輕撫他的背脊,
向他承諾以后再也不拋下他。哭了好一會兒,瑞兒才止住哭聲。到了晚上,
他睡著了都一直緊緊拽住我的衣袖,生怕我拋下他。次日天未亮,瑞兒就睜開眼睛,
濕漉漉的眼睛一直盯著我看。我心中軟成一片。只是人還是要尋的。但這回我帶上了瑞兒。
我還是在昨日的老地方等待。瑞兒很聽話,不哭不鬧,乖巧地靠著我一起等。
買餛飩的大娘看見我和瑞兒一直沒離開,好奇地上前詢問。我說等人。她告訴我,
這種官宦人家大門除了有大事發生才開,平日是常年不開的,我要是等人可以去西側門等,
那里有一棵很大的松樹,很好找。伯府很大,我現在站的位置是看不到西側門的。
我感謝過大娘,帶著瑞兒連忙往西側門趕過去。許是運氣好,才等了沒多久,
就看到身形同夫君一般無二的人騎著馬回來了,只是穿戴富貴得讓人不敢認。
我忐忑地喚了一聲徐常春。我想知道他到底是不是夫君。可又害怕他真的應我。
那人聽到聲音,倏地抬頭。那一刻,我不知道為什么,提起的心忽然墜落,明明日頭正好,
渾身像是被人用力地潑了一盆冰水,凍得手腳發麻。「芙娘。」他驚愕出聲,看向我時,
神色流露出幾分慌亂。我張了張嘴,沒有應出聲。蓄積的眼淚猶如開閘一般,
撲簌簌地往下落。不知為何,我有些難過。9他隨手把馬鞭拋給隨從,大步朝我走來。
見我流淚,抬手想用拇指替我揩去眼淚。我下意識地偏頭,躲避他的觸碰。他愣了愣,
恍若無事地摸上我的臉,用拇指拭去我的淚水。「怎么不乖乖在家等我,突然就上京了?」
聲音溫和得好像剛才的慌亂都是我的錯覺。阿寶見到爹爹,有些興奮,但到底太久沒有見,
不像從前見到人就迫不及待地要抱,只拽緊我的手期盼地看著爹爹。
可惜徐常春此時并沒有注意到他。好像只在意我怎么來京城了。心臟仿佛有無數針刺般,
密密匝匝,折磨得人生疼。原本,我有許多話想問他。現在,話到嘴邊,突然說不出口。
我該說什么?說我擔心你,我在家被人欺負,我好想你。還是質問他,
這近一年為何不與我只言片語。千言萬語在他應我的時候,好似都沒有說出口的必要。
我的夫君,他有了新婚的妻子。我的臉色有些難看。瑞兒小聲喚了一聲爹爹,
他彎身抱起瑞兒,哄了兩句,沒有留意到我的神色。或許是不想讓人知道我和他的關系。
又或許是怕我給他丟人。他一手抱住瑞兒,一手拉著我走進隱蔽的角落。再看我,
他眸中含上溫情。「我正打算過兩個月接你們娘倆入京。」我忍住欲流的眼淚。咬了咬唇,
有些哽咽地打斷他:「我都看到了。」「什么?」他臉上的笑意逐漸消失。
我重復一遍:「我說,前日,我看到你娶妻了,穿紅衣,戴金冠,騎著高頭大馬,
八抬大轎地娶妻。」他臉色大變,眼神閃爍不定。空氣凝滯許久。
「我一開始并未想過要娶她。」他嘆了一口氣。
隨即語氣無奈道:「只是婚事是母親早年所定,我為人子,沒有辦法反抗。」
「況且嬌娘與我指腹為婚,我一回來就退親于她,會壞了她名聲,芙娘,
你也知道女子的名聲何其重要,我不能置她不顧。」「她年歲不小了,若退了婚事,
她日后許的人家不好,便是我的過錯了,我不忍心為難她。」所以就可以置我和瑞兒不顧嗎?
我低下頭沉默不語。他凝視我一會兒后,溫聲道:「你放心,嬌娘是大家之女,熟讀閨范,
性子溫和賢淑,不會和你為難,你們日后定會相處如同親姐妹般。」我心口堵得厲害,
無措地低語:「可是我不想要姐妹。」「我只要我的夫君。」他的眼中忽然溢出笑意,
惆悵消散。10「小醋壇子,還沒見到嬌娘就吃上醋了?」徐常春伸手捏上我的腮肉,
深情地看著我。我掙脫他的手,搖頭否認他的說法。他卻只當我鬧脾氣。「好了,別鬧,
嬌娘也不容易,她愿意日后和你不分大小。」「你也乖些,別讓我為難。」不分大小?
我扣緊手指,眼睛不眨地望向他:「什么是、不分大小?」他神色微凝,
似乎是有些難以啟齒。半晌,左言他顧道:「芙娘,你只要記住,
你永遠是我心頭最重要的人,誰都越不過你去。」不肯說身份,我敏銳察覺不對。
我問出聲:「那、我和瑞兒以后是什么身份?」他輕咳一聲:「嬌娘身份不俗,所以,
只能委屈芙娘你做妾,但我心中的妻子只有你一人。瑞兒的身份自然是我的兒子。」
我臉色一白,果真如此。見我神色不對,徐常春忽然抱緊我,下巴貼著我脖頸,
濡濕的氣息撲在我的耳邊,就像從前耳鬢廝磨的許多夜晚那般親密。「芙娘,
我知道你深明大義,一定會理解我的。」「我初初是打算在京城站穩腳跟,再去接你和瑞兒。
」「只是沒想到你會突然上京,罷了,既然來了,我先在外面安置你,
過段時間接你進府……」我一片茫然,任由他抱著我,聽他說他的為難,說他在府中的不易。
說他對我和瑞兒未來的安排。我有瞬間恍惚,或許他確實有不得已的苦衷。可抬頭的瞬間,
我看到了他側頸上還泛著紅印的齒痕。心沉入深淵。11我明白那代表什么。
那是男女之間極為親密才會互相留下的痕跡。徐常春素來自持冷靜,更不許旁的女子近身,
如今卻與人如此親昵,處處替她說話,生怕我對她有一絲不敬不滿。他的話幾分真?幾分假?
腹中頓時升起陣陣反胃。我奮力推開他,后退兩步。我不禁懷疑,他其實沒想過要接我入京。
京城和長平縣相距何其遠,許多人終其一生都不會離開故土。他知道我膽小怯懦,
不會輕易離開家,也知道我對他言聽計從,會一直等著他。所以,他有恃無恐。
可他一去沒了音訊,他有沒有想過我無人撐腰,獨自帶著瑞兒會不會受人欺負,遭人覬覦?
我眨了眨酸脹的眼。只覺記憶中千般好的夫君好像碎成了無數片,太碎了,
以至于我怎么努力都拼不成記憶中的樣子。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化為碎影。「芙娘、芙娘?」
「阿娘。」耳邊好像有夫君的急喚聲,又好像有瑞兒帶著哭腔的聲音。我緩緩抬手,
無力地捂住雙眼。昏脹的大腦清晰地反復咀嚼著徐常春方才的話。當真如鈍刀刮骨,
刮得我鮮血淋漓,痛得我心神俱裂。他曾說此生只有我一個妻子。如今卻要我做妾。
要我仰人鼻息,屈居人下,俯首稱婢。要瑞兒堂堂嫡出子生生成了低人一等的庶出子,
此生再喚不得我一聲娘。我心下驀地生恨,他為何不是真的死在京城。他死了。
我或許還沒有這般難挨。瑞兒哇哇大哭起來。我回過神,渾渾噩噩地抱起瑞兒,給他擦干淚。
瑞兒抽噎兩下,停止哭泣,我抱起他轉身就走。徐常春想攔住我。偏巧,他身后有人喚他,
我隱約聽見是什么召見。但我只想帶著瑞兒離開。徐常春急急拽住我,從身上解下一個荷包,
告訴我里面有幾十兩銀子,讓我先去隆安客棧住宿,他忙完了就來尋我。我沒作他想,
把荷包丟回他懷里。我忽略他的呼喚,頭也不回地抱著瑞兒跑了。我不想要他的任何東西,
包括他這個人,也不想要。12晚上,我收拾好東西。和瑞兒說,我們要回家了。瑞兒聰慧,
腦袋搭在我脖子上悶悶地說:「是爹爹娶了新娘子,不想要瑞兒了,阿娘才要帶瑞兒回家嗎?
」我心中酸澀,卻沒想過騙他:「你爹爹沒有不要瑞兒,是娘和爹爹在一起不合適了。」
瑞兒抬起頭,小手拍著我的肩膀說:「沒關系,阿娘我們回家,你給我找個新爹爹,
但是新爹爹要疼阿娘,也要疼瑞兒。」童言稚語,讓我頓感暖融,我緊緊抱住瑞兒。
「瑞兒不怪阿娘要帶走你嗎?」「爹爹娶別人,讓阿娘傷心,阿娘傷心,瑞兒難過。」
更漏聲一聲接一聲。滿腹愁腸抵不住連日的疲倦,我抱著瑞兒逐漸睡了過去。次日一早,
我收拾好東西,帶著瑞兒離開了京城。13其實,我想過要去看徐常春口中的嬌娘有多好。
好到讓他瞞著我,把正妻的位置留給她。下一瞬,卻覺得沒什么必要。她是京城高門貴女,
我是鄉野村女。我定是哪哪都不如她。我木訥又怯懦,
這輩子做過最勇敢的事情就是帶著瑞兒上京尋他。我這樣的人,
好像也確實沒什么值得他留戀,值得他為我頂著父母,迎我入府。不過我不怪他。他娶我,
解了我被繼母隨意配人之憂。夫妻近五載,他待我挑不出錯。我不懷疑他曾待我的心。只是,
人心易變。他想貶妻為妾。我不想順從他。從今往后,我大概是沒有了夫君。
14我一直覺得自己還算運氣好。雖然爹爹娶了繼母,不再管我。但我遇上了徐常春。
我有了愛我的人。雖然他又棄了我,可是我還有瑞兒在身邊。但現在我真的想哭。剛出城門,
錢就被偷了。偏偏又下起小雨。我抱著瑞兒躲在路邊的破草棚里躲雨。不久,雨停了。
我牽著瑞兒,卻很茫然。我身無分文。瑞兒從身上掏了掏,掏出了十個銅板。
兩只小手捧給我。眼巴巴地等著我拿走。這是他自己攢下的零花錢。我忽然有些后悔,
為什么要把銀子丟回去。銀子有什么錯?就在我盤算著要不要回去問徐常春要些錢再走,
還是先找個地方住下來,掙點路費再走時,一行錦衣玉帶的男子騎馬疾馳而過。
我立馬蹲下抱住瑞兒,怕他被馬兒沖撞到。細雨才落不久,路面泥濘,濺得我滿面污泥。
那行人見狀,勒馬停下。他們控著馬朝我走來,
你一言我一語:「原來是個小婦人和一個小奶娃啊。」「賞幾個銀子吧。」我心中一喜,
正愁沒有錢財。這時,另一個眉眼漂亮的少年出聲:「等等。」幾人紛紛看向他。
他對著中間長相艷麗、眉眼桀驁的少年說:「你不是想引起崔青玄的注意?」
「我想到一個好辦法。」15旋即,幾人旁若無人地當著我面討論讓我去偷相府嫡女的首飾。
那位相貌艷麗的小侯爺便可以此上演一出英雄救美,擒拿小賊,俘獲少女芳心的戲碼。
他們如何算計人的言語并遮掩。顯然是沒把我放在眼里。但我能怎么辦,我打不過他們,
跑也跑不過四條腿的馬。更別提他們幾個人把我和瑞兒圍住。好不容易他們商量完了,
那個眉眼漂亮但很討厭的少年指著我說:「小侯爺,你瞧瞧,這人可合適?」
小侯爺皺皺眉:「這恐不可信。」我瑟縮地抱住小寶小聲附和:「對對,我不可信的。」
我也不想要銀子,只想趕緊脫身。討厭的少年開始對我品頭論足地分析:「這婦人穿著寒酸,
滿面污泥,實在不堪,唯有聲音尚可悅耳,口音像是南邊人士。」「且看她孤身帶著一稚兒,
怕是死了丈夫,無枝可依。又背著包袱往城外去,想必是要離開京城。」「拿了她的稚兒,
你何愁她辦事不盡心。」幾番話下來,小侯爺矜傲點頭。討厭的少年立即讓人搶走瑞兒,
瑞兒被嚇得凄厲大哭。我心疼不已,跪在地上求他們放了瑞兒。
小侯爺不耐地開口:「你給我辦件事,事辦好了,這小兒就還你,另許你百兩銀錢。」
我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還沒應下。那討厭的少年威脅我,我不做就把我的孩子扔到護城河。
我顧不上喘氣慌忙點頭。我心中嘆氣。京城如此繁華,可人心不古,世風日下,
欺我孤兒寡母,勢單力薄。恨!16我被他們帶到一個別院,
不知誰的隨從給了我一套丫鬟服。我換好了衣服,擦干凈臉出來時,那行人已經不見蹤影。
只有一個隨從,紅著臉說要帶我認人。然后我被塞進一群婢女中,跟在她們身后端著茶盤。
我不想干偷雞摸狗的事,可是瑞兒還在他們手上,我只能咬牙干了。
其實我沒啥機會近身這群貴女。但不知為何,她們忽然發生了爭執。一個少女倒在地上哭啼,
一個一臉怒氣站在一旁不說話,另一個少女裙擺被茶水打濕,
而穿著鵝黃色衣裙的崔青玄正好也站在混亂的人群中。我趁機渾水摸魚,
拿到她腰間掛著的碧青玉佩。我低著頭匆匆離開人群,按照那個隨從說的位置,
待在那兒等著被小侯爺捉。我把玉佩勾在手指上,又隨意找了塊路邊的石頭坐下。如此顯眼,
小侯爺應該一眼就能看到我吧?希望他早些捉到我,我也能早些帶走瑞兒。
可能是那位貴女還沒有發現玉佩丟了,也可能是這里偏僻,小侯爺腳程慢。我等了許久,
也沒有等到人。反有一種刀架在脖子上卻遲遲不落的沉重感。「你手上拿的何物?」
一道醇厚低沉的嗓音忽然在耳邊響起,打斷了我神游天外。我眨了眨眼,
些許茫然地抬眸望去。男人逆光而立,五官輪廓藏在光影的暗處,我瞇著眼并沒有看太清。
他身量又高,我坐著,他站著,越發顯得他整個人挺拔玉立,如巍峨高山。
但那一身沉穩內斂、從容不迫的氣度讓我覺得他年歲應該不算小。且大抵久居高位。
「怎不回話?」簡潔有力的幾個字,有著讓人無法抗拒的威壓。我沒見過世面,驚得一顫,
慌不擇言:「我、我偷的。」說完,我才發現自己說了什么蠢話。唉!天生的老實人,
果然做不了一點虧心事,連說謊都不會。我咬住唇,一邊唾棄自己,一邊驚惶不安,
只盼著小侯爺趕緊來抓走我,總好過被突然冒出來的男人送進牢里強。「喔?既是你偷竊,
為何不躲不避,不收不藏,反而坦然坐在這處?」他沒叫人抓我,反而玩味似地追問。
我顫著睫毛,視線上移,想看看他的臉色,下一刻卻撞進他的目光中。漆黑的眼,
透著居高臨下的審視感,眼神淡漠不見一絲情緒。我的心咯噔一下。隱隱覺得他不好惹。
我抿了抿唇。心中生出郁悶,無端卷入風波,還被一個陌生的男人追問。
雖然這個看不出年紀的男人長得頗為俊美儒雅,可追著問我為什么偷東西,也讓人難為情。
但在他不怒自威的氣勢下,我窩囊地低頭摳著衣裙。「我也沒有很想偷。」小聲說完,
我閉上了嘴。他輕笑出聲。一只養尊處優的手伸到我眼前。「給我。」
不容置疑的聲音再次響起。17我大腦一片空白。手不由自主地抬起,
把玉佩放到那只白皙修長的大手之上。他接過玉佩,瞬間收回手。我支支吾吾,
到底沒敢開口要回來,只得泄氣地垂下頭。一時悲從中來,眼淚一滴一滴砸下。
「這是小女的玉佩。」他的話宛如晴天霹靂。我猛然抬頭,看到的是他臉上的淡笑,
霎時尷尬得臉頰滾燙,腳趾也不由縮緊,恨不能原地消失。偷東西偷到人家爹面前,
我羞憤欲死,眼淚啪嗒啪嗒沒完。思及瑞兒還在小侯爺手上。小侯爺威脅我做的事,
我這輩子都做不成功。我救不了瑞兒,更是惶惶黯然。許是急中生智,我咂摸他所言,
驟然抓到小女二字。小女?那眼前人不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崔相。我一咬牙,噗通跪地,
抓住他寬廣的袖袍,仰頭問道:「你是相爺嗎?」他愣了一下,低頭凝目。「是又如何?」
我的眼淚一滾而下,聲音哽咽:「求相爺為妾做主。」他伸手虛扶我。「有何事起來說話。」
我搖了搖頭,繼續跪地,主要怕他不答應。雖然跪著可能也沒用,
但至少顯得我很有誠意且實在走投無路。我沒有任何隱瞞地把事情經過告訴他,末了,
不忘求他:「相爺,求你幫幫我,救救我的孩子。」我仰頭看他,見他臉色微沉,心有瑟瑟。
早聽說官官相護,他不會想和小侯爺同流合污吧?我不敢起身。他忽然彎腰,
伸手握著我的胳膊使力,我被他一把便提了起來。「我知道了,你的孩子,
本相會為你找回來。」我破涕而笑,連連和他道謝。他扯了扯嘴角,轉身時,
忽然想到什么又開口:「你既上京尋人,如今何處落腳?」我神色一愣,半晌,垂目搖頭。
「我、我沒有地方落腳。」「那你京中可有親族?」我吸了一口氣,堅定地道:「沒有。」
「我夫君死了,我爹娘早就把我趕出了家門。」我難過地低聲道。他聞言一頓。
伸手給我遞了一個荷包。「拿著。」18我看了一眼荷包,搖頭拒絕:「我、我不能要。」
「于公,這是予你如實相報的嘉許。」「于私,我膝下就一小女,今日蒙你相告,
知曉有人暗窺于她,我作為人父自是感激不盡,還請小娘子收下微薄謝資。」
他的聲音平和醇厚,無端讓我心頭涌起一股暖意。可我知道我不該接下這個荷包。
「相爺為我做主,幫我找回小兒,原是我欠相爺的,如何還能收相爺的東西。」
我滿眼真誠地看著他,不帶一絲貪念。他頓了頓,隨即說:「我既為官,自當為民做主,
此乃本分。」「收下吧。」他堅持地遞過來,我只得小心翼翼地接過荷包,沉甸甸的,
有些壓手。他不怪我偷東西,還愿意幫我找回兒子,我已經非常感激他。若再收下這錢財,
我心中定然不安。我捧著荷包,卑怯道:「相爺的恩情,我自然感念在心,只是這禮,
我不能因為相爺心善便可心安理得地接下。」「相爺若憐我孤兒寡母,可否借我二十兩銀子,
我日后賺得銀錢再還于相爺。」他那雙波瀾不起的眸子泛起絲絲訝異。不過到底收回了荷包。
我心中舒了一口氣。「你倒是個有風骨的。」他笑了出來,手解荷包,取出二兩金,遞給我。
我接過二兩金,感激地謝過他。他點點頭,手一招,一個隨從立即出現在他身側。
「帶她去雅竹小筑。」我不解去什么筑干什么,正要開口時。他說:「你既沒有落腳之處,
便先去雅竹小筑等著,等你孩兒找到了,我會著人送過去。」他這般說,
我心中稍微安定下來。19雅竹小筑是所茶樓,僻靜但雅致。我坐在雅間內,
不由自主地覺得相爺是個好官。難怪他那樣年輕就能當上丞相。夕陽西沉時,
雅間的門被敲響,我打開門,看到一個高壯的女子抱著熟睡的瑞兒站在門口。
她說是相爺命她來送人。我哭笑著連忙伸手從她懷里接過瑞兒。我緊緊地抱著瑞兒同她道謝,
又讓她替我向相爺道謝。她揮揮手,不好意思地說:「只是屬下分內之事,娘子言重了。」
我當然知道我沒有言重,若不是相爺相助,瑞兒不會這么快回到我身邊。我轉了話口,
想請她喝杯茶,她說她要回去復命。我有些遺憾,不過我也不好強留她。臨走時,
她告訴我瑞兒不是睡著了,是那群公子嫌瑞兒哭鬧惱人,喂他喝了迷藥。我慌張地看向瑞兒。
那女子寬慰我:「娘子莫急,已經找大夫看過了,小公子無事,只是要多睡會兒。」
我這才松了口氣。抱著瑞兒尋了客店住了一宿。次日一早,瑞兒便醒了過來,
看到他哭得生龍活虎,懸起的心反而落下了。哭那么大聲說明有勁兒。
20我在京城花四兩銀子賃了一個小院子。兩間房,不大,但足夠我和瑞兒住了。
我又添置了鍋碗瓢盆,買了米面柴火,以及針線布料、筆墨紙硯,
零零散散手上剩下的銀子也不多。我沒想過要在京城長久住下去,只是欠錢,
得先把人家的錢盡快還清,有了余錢,我才能安心帶著瑞兒回家。我沒什么大本事。
就會做些針線活。以前,我爹沒娶繼母時會親自帶著我讀書習字作畫。后來繼母進門了。
爹爹漸漸的就不再管我。也沒有人再教導我讀書習字。我每天都要織布,做繡活。
做得不好或者數量不夠,繼母就會掐我,專挑人隱秘的地方掐。我受不了和爹爹告狀。
我爹說她是為我好,我以后要嫁人,要是連這些都做不好,會被夫家瞧不上,連累給他丟人。
從那以后,我就不再和爹爹說這些。我知道爹爹已經不是以前疼我的爹爹。
爹爹只疼繼母和繼母生下來的弟弟妹妹。我沒有人疼。為了少挨打,我只能努力干活。
常年累月下來,我繡活做得還算可以。又因為我會畫畫,畫的花樣子新鮮,
所以我繡的帕子賣得很好,價格也比常人高出一些。我在京城暫時安定下來,
每日繡帕子荷包扇面,打絡子。做好了就送到繡坊。他們覺得我的帕子花樣新鮮,
絡子配色好看,問過的幾家繡坊,除去不收外面的貨的繡坊,其他幾家都愿意收,
他們還讓我多做一些送過去。價格會比老家高一些,但京城什么都更貴些。做繡活很累,
但是看著一點點鼓起來的荷包,一切都值了。按照現在每個月賺的銀子,
我覺得我大概四個月就能全部還清相爺的銀子。不過沒有多少余錢,
所以我還要繼續努力干活。21這天,我把帕子送到繡坊,掌柜清點完正給我結錢時,
門口進來了一位穿綾羅、戴珠翠的年輕女子。她在我旁邊停了一下,
指著我編的絡子問她旁邊的男人:「夫君,你瞧,這絡子配色倒真如悅娘說的新鮮好看。」
掌柜一聽,眼睛放光準備推銷。我正想抬眼瞧,卻聽見一道熟悉的聲音說:「嬌娘喜歡,
便都買下。」我身形一僵。聽過無數次的聲音,我怎么會聽不出來是誰,還有那句嬌娘,
世上事便是巧合也不可能巧合到如此地步。是徐常春帶著他另娶的妻子出門游玩。
當時賃院子時,我特意選了離文信伯很遠的杏花巷,就是不愿同他遇上。現在不幸遇上,
我也沒想過同他相認。我低著頭,腳步往外挪動。忽然一只腳邁到我眼前,半擋住我的去路。
我不得已抬眼看他,一身銀灰色的纏枝長袍,身長背闊,倒是一派光鮮。他目光灼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