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轉動所有的經筒，不為超度只為觸摸你的指尖；我五體投地在山路，
不為朝覲只為貼著你的體溫；我轉山轉水轉佛塔，不為來世只為途中與你相遇。
——《阿姐鼓》車窗外的荒原像一卷褪色的羊皮紙，在七月的高原陽光下泛著灰黃。
安筱雅把額頭抵在冰涼的玻璃上，看著電線桿一根接一根地向后倒去。這是1978年夏天，
從西寧開往玉樹的綠皮火車正穿過無人區，
車輪與鐵軌的撞擊聲在海拔三千米處變得稀薄而空洞。她動了動壓在書包下的左手腕，
結痂的傷口被粗布袖口磨得發癢。書包里躺著被撕成兩半的休學申請書，
班主任簽字的那頁沾著茶漬——那天母親把茶杯摔在了餐桌上。她成績向來很好，
可這次卻不知為何陰差陽錯沒能圓夢，家里并不富裕，無法支持她的復讀。
她不得不辦理休學手續，跟著大批的人潮去往西藏，
希冀可以從那個離天堂最近的地方尋找到一絲精神慰藉。車廂門突然滑開，
帶進來一股裹著沙土的風。一個穿藏袍的年輕男子站在過道里，右肩掛著帆布包，
左手捧著銅缽，指節泛著不正常的青白。他的顴骨上掛著兩團高原紅，
頭頂皸裂的疤痕不聲不響地昭示著他作為朝拜者，在那片土地上虔誠匍匐。
安筱雅把書包往自己這邊攏了攏。男子看了看她旁邊的空位，又看了看其他滿座的隔間，
最終沉默地在她對面坐下。銅缽放在小桌板上時發出"嗡"的一聲輕響，
她注意到缽沿刻著一圈藏文，內側沾著深褐色的藥漬。火車繼續向前行駛。
安筱雅從書包側袋摸出那本卷邊的《倉央嘉措詩集》，
書頁間夾著張黑白照片——畢業合影上她用鋼筆把自己的臉涂成了黑洞。
照片背面是父親的字跡："看看別人家的孩子"。頭痛突然襲來，
像有根鐵絲從太陽穴穿到后腦。她咬住下唇，手指無意識地摳著書脊上開裂的膠裝線。
對面傳來布料摩擦的窸窣聲，年輕藏醫從帆布包里取出個牛皮紙包，推到她面前。
紙包邊緣滲出深色油漬，里面是幾塊風干的肉脯，安筱雅搖搖頭。藏醫也不勉強，
轉而從銅缽里倒出些粉末，用指尖蘸著抹在自己太陽穴上。
那粉末聞起來像曬干的雪蓮混著陳年松木。窗外開始飄雨，雨滴斜打在玻璃上，
劃出細長的水痕。藏醫從懷中取出個扁鐵盒，打開時發出生銹的金屬聲。
盒里整齊排列著六根銀針，針尾纏著褪色的紅絲線。他取出一根，撩起左腿褲管，
在小腿某個位置快速刺入。安筱雅看見他眉心極輕地皺了一下，隨即恢復成平靜無波的表情。
銀針留在皮膚上微微顫動，像株風中的細草。藏醫閉目靠在座椅上，喉結隨著呼吸緩慢滑動，
頸側有道淡色的疤痕蜿蜒進衣領。雨下大了。車廂頂棚傳來密集的敲打聲，
像無數細小的手指在叩門。安筱雅翻開《倉央嘉措詩集》，
目光落在某頁被反復折疊的角落："我轉動所有的經筒，不為超度只為觸摸你的指尖"。
她用指甲在這行字上劃了道痕。藏醫突然睜開眼睛，視線落在她手腕從袖口露出的疤痕上。
安筱雅立刻拉下袖子，書"啪"地合上。但對方只是轉身從帆布包側袋取出個木盒，
推到她面前就重新閉上了眼睛。木盒里躺著三粒暗紅色丸藥，散發著辛辣的草藥味。
安筱雅猶豫片刻，取了一粒含在舌下。苦味瞬間炸開，緊接著是奇異的回甘，
頭痛像退潮般緩緩消散。列車員嘶啞的報站聲在走廊響起："尕朵覺悟神山，停車兩分鐘。
"藏醫收起銀針，安筱雅瞥見他小腿上密密麻麻的舊針眼，像散落的星圖。
她鬼使神差地跟著站起來。站臺上空無一人，鐵皮站牌在風雨中搖晃，
漆面剝落的站名只剩下"覺悟"二字還清晰可辨。藏醫看了她一眼，沒說話，
只是把帆布包往肩上提了提，邁步走進雨中。安筱雅站在車廂門口，雨絲打濕了她的劉海。
藏醫的背影在雨幕中漸漸模糊，像一幅被水暈開的素描。她突然跑下臺階，積水濺濕了褲腳。
藏醫聽到腳步聲，回頭時雨滴正從他下巴滴落。他們一前一后走在泥濘的土路上。
遠處山脊線上，幾個黑點正在鉛灰色的云層下盤旋。藏醫停下腳步，望著那些黑點出神。
安筱雅數了數，有七只，它們飛行的軌跡像某種神秘的符文。
路邊的瑪尼堆被雨水沖刷得發亮，每塊石頭上都刻著六字真言。
藏醫從懷中取出條哈達系在堆頂，褪色的白布立刻被雨水浸透。他嘴唇微動，
但念誦聲被雨聲吞沒。轉過山坳，出現幾間低矮的土房。藏醫走向最邊上那間，
門楣上掛著串風干的動物骨頭。他在門檻前脫下靴子，安筱雅看見他右腳踝腫得發亮。
屋里比想象中干燥。藏醫點燃牛糞爐，火光映出墻上貼的唐卡——一幅醫典人體圖，
內臟位置標注著藏文。他從梁上取下個皮囊，倒出些粉末撒在炭火上，
苦澀的煙氣立刻充滿房間。安筱雅站在門邊，雨水從她發梢滴到地上。藏醫看了她一眼，
倒也沒趕她，只是沉默著扔過來條粗布毯子，自己則蜷縮在爐子旁，
從銅缽里倒出些黑色膏體吞下。他的呼吸聲很重，像破舊的風箱。屋外傳來鈴鐺聲。
藏醫突然撐起身子，從梁上取下一串銅鈴掛在門框。鈴鐺在風中叮當作響，
他望著門外越來越暗的天色，眼神空茫。安筱雅順著他的視線看去，
雨幕中隱約可見遠處山坡上的石臺，臺邊立著幾根經幡柱。夜色完全降臨后，
藏醫在爐邊鋪開兩張羊皮。他指了指其中一張，自己則面朝墻壁躺下。安筱雅和衣而臥，
聽見爐火那邊傳來壓抑的咳嗽聲，像有什么東西在他胸腔里碎裂。半夜她被凍醒，
發現爐火已熄。藏醫不在鋪位上，門虛掩著。安筱雅走到門口，看見他坐在院里的石碾上，
月光照著他在銅缽里研磨藥材的背影。他的動作很慢，每研磨幾下就要停下來喘氣。
一片云遮住月亮時，安筱雅退回屋內。她發現藏醫的帆布包敞著口，露出本手繪的草藥圖鑒。
其中一頁被折了角，畫著株紅色花朵，旁邊批注的藏文墨跡很新。清晨她醒來時，
藏醫已經收拾好行裝。他換上了件更舊的藏袍，腰間別著把黃銅小刀。見安筱雅醒了，
他指了指灶臺上的糌粑，自己則站在門口望著遠山。晨光中，那些黑點又出現在天際，
比昨日多了兩只。安筱雅把《倉央嘉措詩集》塞進書包，跟著藏醫走出土屋。
他今天走得很慢，時不時停下來按著右腹。她走在前面，不敢回頭。她怕一回頭，
就看見他倒在地上，像一縷青煙似的消失不見。而現在，只是聽著他的腳步聲，
心里居然有一種前所未有的平和寧靜。路過一處小溪時，他蹲下來洗了把臉，
水面倒影里他的嘴角有血絲。他們沿著溪流向山上走。海拔越來越高，
安筱雅的太陽穴又開始突突跳動。藏醫從懷中取出個小皮袋，倒出兩粒黃色藥丸遞給她。
這次她沒有猶豫。正午時分，他們來到一處懸崖邊。藏醫突然加快腳步，
安筱雅看見他奔向崖壁某處——那里有株紅花在石縫中搖曳，花瓣薄得能透光。
藏醫的手指在即將觸到花莖時突然僵住，整個人向前栽去。安筱雅沖過去時，
他已經自己撐坐起來，嘴角有新鮮的血跡。但他眼睛亮得驚人，直直盯著那朵花。
順著他的視線，安筱雅發現花根部的巖縫里，還擠著幾株剛冒頭的嫩芽。
藏醫淡淡開口：“是藥材。”他從腰間取下小刀，小心割下最盛放的那朵，
連同一把根須上的泥土包進哈達，塞進懷中貼身處。“我以為，
藏醫都擅長使用礦物或是動物類藥材。”“我更喜歡用植物。”藏醫耐心回答，
“礦物或者動物，一旦處理不好，會有毒……”“有毒再處理不就好了，”安筱雅想得簡單，
“你不是藏醫嘛？”他聽到了指尖一樣輕的嘆息：“不是的，有些……藏醫也沒有辦法。
”下山時起了風。藏醫走在前頭，袍角被吹得獵獵作響。安筱雅回頭望了眼懸崖，
那幾株嫩芽在風中輕輕搖擺，而更遠處的天葬臺上，禿鷲們正在低空盤旋。
安筱雅回想著剛才的對話，突然有些慌亂：“你告訴我，
你的病……是有辦法的……”藏醫溫潤地笑了：“我的辦法，是讓老鷹分割我的肉體，
帶著我的靈魂，去往天堂。”天葬！第五個清晨，安筱雅在柏枝燃燒的香氣中醒來。
藏醫已經不在屋里，爐灰上架著銅壺，煮開的雪水咕嘟作響。
她發現自己的《倉央嘉措詩集》被放在矮桌上，
書頁間夾著朵新采的懸崖紅花——比之前那朵更飽滿，花瓣邊緣泛著金線。
門外傳來碎石滾落的聲音。她循聲望去，藏醫正掛在百米外的崖壁上，像只受傷的巖羊。
他的藏袍下擺掖在腰間，露出紫癜遍布的小腿。每向上攀爬一步，
都要停下來把額頭抵在巖石上喘息。風把藏醫的喘息聲切割得支離破碎，
他正用黃銅小刀撬著巖縫里的一叢草藥。突然，他右手滑脫，
整個人懸在僅靠左手支撐的險境。安筱雅的驚叫卡在喉嚨里，
卻見他就著墜勢蕩到側面的凸起處，順勢拔出了那株根須發達的暗紅色植物。
下山時他幾乎是滾下來的。安筱雅扶起他，發現那株草藥被他護在懷里完好無損，
而他的手掌被巖刃割得血肉模糊。藏醫甩開她的手，跌跌撞撞走向溪邊，
把草藥連根浸入水中。暗紅的汁液暈染開來，像條細小的血河。"這是什么？
"安筱雅蹲在溪石上問。藏醫用沾水的手指在石面上畫了個簡筆心臟，又在旁邊畫了朵花。
他拍了拍自己左胸，搖頭，然后指向遠處云霧繚繞的天葬臺。溪水突然變得湍急，
沖走了血色。藏醫望著水流，從懷中取出個皮囊，將收集的紅花汁液小心倒入。
安筱雅看見皮囊內壁已經積了層厚厚的深紅色結晶，像凝固的血琥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