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時,我撿到江嶼的速寫本,每頁都是我。畢業(yè)那天他燒了所有畫具:“家里破產(chǎn)了,
學(xué)美術(shù)太奢侈。”我當(dāng)眾吻他:“你不敢喜歡的,我敢。”十年后拍賣行,我為他策展。
壓軸畫掀開紅布——是我18歲的側(cè)影。后臺他攥住我手腕:“當(dāng)年你說敢喜歡我。”現(xiàn)在,
還敢不敢再撿一次我的畫?”---十七歲的陽光,穿過老畫室高而窄的窗戶,
斜斜地落在蒙塵的石膏像肩頭,空氣里浮動著松節(jié)油干燥、微苦的氣息,
還有鉛筆芯劃過紙張的沙沙聲。我,林晚,縮在角落一張舊木凳上,
努力維持一個讓脖頸酸痛的姿勢——美術(shù)老師臨時抓我來當(dāng)模特,填補(bǔ)空缺。
目光百無聊賴地掃過雜亂的靜物臺、墻上斑駁的顏料印記,最后,
停在了斜前方那個人的背影上。江嶼。他脊背挺得很直,像一株沉默的白楊,
握筆的手指骨節(jié)分明,動作卻異常流暢。陽光勾勒著他專注的側(cè)臉輪廓,下頜線繃緊,
仿佛他筆下描繪的不是教室一角,而是什么了不得的圣物。整個喧鬧的畫室,
似乎只有他周圍一圈是安靜的。他是我們附中的傳奇,公認(rèn)的校草,
更是被美院教授私下斷言“前途不可限量”的天才。他像一顆遙遠(yuǎn)的、獨(dú)自燃燒的星辰,
光芒明亮,卻帶著生人勿近的冰冷距離感。我對他,
不過是個偶爾被安排在他視野里的、面目模糊的背景板。模特時間結(jié)束,
酸麻感從僵硬的脊椎一路竄到指尖。我揉著脖子站起身,教室里已是一片收拾畫具的嘈雜。
江嶼的位置空了,畫板蒙著布,那張他坐過的舊折疊凳還留在原地。我鬼使神差地走過去,
目光落在凳腳邊——一個深藍(lán)色、磨損了邊角的硬殼速寫本靜靜躺在那兒。是他的。
我認(rèn)得那個本子,他幾乎從不離手。心跳莫名漏了一拍。猶豫只持續(xù)了一瞬,我彎腰撿起它。
指尖觸到粗糙的封皮,帶著一點(diǎn)他留下的余溫。翻開厚重的封面,里面沒有一張素描練習(xí),
沒有風(fēng)景,沒有靜物。只有我。第一頁,是我趴在課桌上小憩,
陽光在睫毛下投出扇形的陰影。第二頁,是我在操場邊踮著腳看籃球賽,
馬尾辮甩出一個飛揚(yáng)的弧度。第三頁,是我低頭在圖書館的書架間尋找什么,
一縷碎發(fā)滑落在頰邊……每一筆都精準(zhǔn)得驚人,帶著一種近乎貪婪的專注,
捕捉著我每一個不經(jīng)意的瞬間:咬著筆頭皺眉的樣子,被冷風(fēng)吹得縮起肩膀的樣子,
甚至有一次體育課崴了腳,狼狽地坐在跑道邊揉腳踝的樣子……空氣仿佛凝固了。
松節(jié)油的氣味變得異常刺鼻。血液轟然沖上頭頂,臉頰燙得能煎蛋。
指尖死死捏著那堅硬的封面邊緣,指節(jié)泛白,幾乎要將它捏碎。大腦一片空白,
只剩下紙張翻動時細(xì)微的嘩啦聲,和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怎么會是我?為什么是我?“喂,
林晚,發(fā)什么呆?走了!” 一個同學(xué)拍了我肩膀一下,聲音像是從很遠(yuǎn)的地方傳來。
我猛地驚醒,像被燙到一樣啪地合上速寫本,緊緊按在胸前,心臟在肋骨后面瘋狂地撞擊。
倉惶地環(huán)顧四周,沒人注意我,江嶼也沒回來。混亂的念頭在腦子里沖撞:還給他?現(xiàn)在?
當(dāng)著他的面?那畫面光是想想就足以讓我窒息。可藏起來?這念頭更可怕。
這本子里……全是偷窺的證據(jù)。最終,
一種混合著巨大震驚、隱秘的羞恥和一絲我自己都不敢深究的悸動,壓倒了理智。
我飛快地把那本滾燙的“罪證”塞進(jìn)自己抱著的幾本厚書中間,緊緊夾住,低著頭,
幾乎是逃出了畫室。那本子貼著我的肋骨,像藏著一塊燒紅的烙鐵,
燙得我每一步都走得心驚肉跳。第二天,第三天……日子在巨大的心虛中滑過。
速寫本被我鎖在書桌最深的抽屜里,上面壓滿了沉重的課本,
像要鎮(zhèn)壓一個隨時會跳出來吞噬我的秘密。每次經(jīng)過畫室門口,我都下意識地加快腳步,
生怕撞見那雙深邃的眼睛。好幾次,我看到江嶼在走廊上、樓梯間,目光掃過人群,
像是在尋找什么,眼神深處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焦灼。那目光每每掃過我,
我的心就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幾乎要停止跳動,只能僵硬地別開臉。
愧疚感沉甸甸地壓在心頭,那本子里每一筆描繪的線條,都仿佛成了拷問我良心的枷鎖。
時間在忐忑中爬行,畢業(yè)季終于挾裹著離別的燥熱和梔子花的香氣,洶涌而至。
散伙飯的地點(diǎn)定在學(xué)校附近一家喧鬧的燒烤店。空氣里充斥著孜然、辣椒粉的濃烈味道,
啤酒瓶碰撞的脆響,少年人刻意拔高的、帶著醉意的笑聲和告別聲,
攪成一鍋沸騰的離別濃湯。男生們勾肩搭背地吼著跑調(diào)的歌,
女生們紅著眼圈交換著寫滿留言的紀(jì)念冊。笑聲和哭聲奇異地交織著,
像一場盛大而混亂的青春終曲。江嶼坐在角落一張小桌邊,
身影在喧囂的背景里顯得格外孤絕。他面前沒有酒杯,只有一瓶開了蓋卻幾乎沒動的礦泉水。
燈光昏暗,落在他臉上,勾勒出深刻的疲憊和一種近乎麻木的沉寂。
他不再是畫室里那個光芒四射的天才,更像是一尊被驟然抽走了靈魂的石膏像,
所有的生氣都沉寂了下去。有人端著酒杯跌跌撞撞過去,想拉他一起鬧騰:“江嶼,
別裝深沉啊!來,喝一杯!以后天南海北,再聚就難啦!”江嶼只是極其緩慢地?fù)u了搖頭,
動作僵硬得像生了銹的機(jī)器。他嘴唇動了動,聲音淹沒在周圍的嘈雜里,但那口型,
分明是“不了”。他的目光空茫地落在桌面上某個虛無的點(diǎn),
仿佛周遭的一切歡騰都與他隔著一層厚厚的、冰冷的玻璃墻。一種沉重的、不祥的預(yù)感,
像冰冷的藤蔓,悄然纏上我的心口。喧囂持續(xù)到深夜,人群開始三三兩兩散去,
留下滿地狼藉的竹簽和空酒瓶。夜風(fēng)帶著涼意吹散了部分酒氣和油煙味。我磨蹭著,
目光一直追隨著那個角落的身影。他終于站起身,沒有和任何人告別,獨(dú)自一人,
步履有些沉重地走出了喧鬧的燈火,融入了校門外沉沉的夜色里。那背影,
透著一種決絕的、一去不返的意味。心,猛地往下一墜。幾乎是下意識的,我拔腿追了出去。
夜風(fēng)吹在滾燙的臉上,帶起一陣眩暈。校門外的空地,白日里停滿自行車的地方,
此刻空曠無人,只有遠(yuǎn)處路燈投下昏黃的光暈。江嶼的身影立在空地的邊緣,背對著我,
面對著眼前一堆……東西。不是行李。是他視若珍寶的畫板,邊緣已經(jīng)磨損開裂。
是他那個裝滿了各種型號鉛筆、炭筆的碩大筆簾。是幾盒未開封的高級水彩和油畫顏料。
甚至還有幾本厚厚的美術(shù)年鑒和大師畫冊。空氣里彌漫著刺鼻的汽油味。
他手里捏著一個金屬打火機(jī),銀色的外殼在稀薄的月光下反射著冰冷的光。他低著頭,
肩膀微微塌陷,像是在凝視一場即將被親手埋葬的盛大葬禮。然后,“咔噠”一聲輕響,
幽藍(lán)的火苗猛地竄起,跳躍著,映亮了他毫無血色的臉和空洞的眼睛。火苗被他輕輕一拋,
準(zhǔn)確地落在那堆承載著他全部驕傲與夢想的物品上。
“轟——”火焰貪婪地舔舐著干燥的木質(zhì)畫板邊緣,瞬間爆發(fā)出刺眼的橘紅色光芒,
濃煙滾滾而起,帶著紙張、顏料和松木燃燒時特有的、令人作嘔的焦糊氣味,迅速彌漫開來。
畫冊的硬殼封面在火焰中卷曲、變黑,紙張翻飛,瞬間化作灰燼。
昂貴的顏料管在高溫下扭曲、爆裂,發(fā)出輕微的“噗噗”聲,
流淌出五彩斑斕、隨即又被烈焰吞噬的粘稠液體。江嶼就站在那里,一動未動,
像一尊冰冷的石像,任憑那跳躍的火焰將他的臉映照得忽明忽暗。
火光在他漆黑的瞳孔里瘋狂舞動,卻點(diǎn)不燃一絲溫度,只有一片死寂的灰燼。“江嶼!
” 我的聲音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尖利和顫抖,沖破了濃煙和熱浪。他猛地一震,
極其緩慢地轉(zhuǎn)過身。火光在他臉上跳躍,映照出深刻的疲憊和一種近乎麻木的沉寂。
他看到是我,空洞的眼神里似乎掠過一絲極其微弱的波動,但那光芒隨即又熄滅了,
只剩下更深的疲憊。“你瘋了?!” 我沖到他面前,灼熱的空氣燎得臉頰生疼,
眼睛被煙熏得發(fā)澀,“為什么燒了?!”他沉默著,目光越過我的頭頂,
投向遠(yuǎn)處無邊的黑暗,仿佛那里才有答案。過了很久,久到火焰吞噬掉最后一塊畫板殘骸,
只剩下地上焦黑扭曲的殘骸和裊裊青煙,他才極其沙啞地開口,
聲音像是被粗糲的砂紙打磨過:“家里……破產(chǎn)了。” 幾個字,沉重得如同巨石砸落,
“欠了很多錢。學(xué)美術(shù)……” 他頓了頓,嘴角極其艱難地向上扯了一下,
形成一個比哭還難看的弧度,帶著一種徹底放棄的認(rèn)命,“太奢侈。”奢侈。
這個詞像一把冰錐,狠狠扎進(jìn)我心里。原來那些光鮮背后,早已是搖搖欲墜的危樓。
原來那些冰冷疏離,不過是一個少年在巨大變故前笨拙的自我保護(hù)。
原來那本速寫本里洶涌的、無聲的注視,是他被困在命運(yùn)的泥沼中,
唯一能抓住的、屬于他自己的光亮。心口像是被那火焰灼穿了一個洞,冷風(fēng)呼呼地灌進(jìn)來,
又痛又空。我看著他被火光和絕望籠罩的側(cè)臉,看著他眼中那片死寂的荒原,
一股巨大的沖動像決堤的洪水,瞬間沖垮了所有的理智、羞怯和那該死的愧疚。“所以呢?
” 我的聲音也在抖,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一種破釜沉舟的勇氣,“就因為這個,
你連喜歡的勇氣都燒掉了嗎?”江嶼猛地轉(zhuǎn)過頭,難以置信地看向我,
那雙死水般的眼睛終于掀起了波瀾。就在他錯愕的目光中,
藍(lán)色、邊角磨損的速寫本——那個藏匿了我所有心慌意亂、也見證了他所有隱秘凝視的本子。
我用力地、幾乎是砸向他懷里。“還給你!” 我大聲說,
每一個字都清晰地在寂靜的夜里炸開,“里面的東西,我看見了!每一頁,都看見了!
”他下意識地接住本子,手指觸碰到那熟悉的封面,整個人劇烈地顫抖了一下,
像被電流擊中。他低頭看著懷里的本子,又猛地抬頭看我,
眼神里的震驚和一種被徹底剝開的狼狽無處遁形。“江嶼,” 我向前一步,
幾乎能感受到他身上傳來的火焰的余溫和絕望的冰冷氣息。夜風(fēng)卷起我的發(fā)梢和衣角,
我仰起頭,目光死死鎖住他慌亂的眼睛,用盡全身的力氣,一字一句,
清晰無比地宣告:“你不敢喜歡的,我敢。”話音落下的瞬間,
在江嶼完全僵滯、瞳孔驟然收縮的驚愕目光中,我踮起腳尖,
本站所有內(nèi)容都已取得正版授權(quán)。版權(quán)聲明 - 投稿聲明 - 自審制度 - 免責(zé)聲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