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頂慘白的天花板上,那個用暗紅色顏料涂抹的笑臉涂鴉,像一塊干涸結痂的巨大血疤,
首先撞入我的眼簾。眩暈感如同沉重的潮水,一波波沖擊著太陽穴,每一次心跳都帶著悶痛。
記憶像被橡皮擦粗暴抹過的素描,只剩下一片混沌的空白。我是誰?我為什么會躺在這里?
“你醒了,親愛的?”一個輕柔得近乎飄渺的聲音在床邊響起。我猛地轉過頭,
動作牽扯到酸痛的脖頸肌肉。一個穿著漿洗得過分挺括的粉色護士服的女人站在床邊。
她的臉很白,白得像剛從冷庫里取出的石膏,嘴唇卻涂著一種過于鮮艷的玫瑰色。
最讓我心頭一緊的,
是她臉上凝固的笑容——嘴角被一種看不見的力量牢牢固定在上揚的弧度,
仿佛用無形的鉤子掛在顴骨上,紋絲不動,完美得令人窒息。那笑容里沒有一絲暖意,
只有一種程序化的、冰冷的空洞。“感覺好些了嗎?”她繼續問,聲音依然輕柔,
卻像隔著厚厚的毛玻璃傳來。我張了張嘴,喉嚨干澀發緊,
只能勉強發出一個沙啞的單音:“……水……”護士那凝固的笑容沒有絲毫變化,
仿佛焊死在了臉上。她動作流暢得如同上了發條的精致人偶,
轉身從旁邊的小推車上拿起一個透明塑料杯,里面晃動著半杯清水。同時,
另一只戴著薄薄橡膠手套的手,將一個印著燙金花體字的、類似宣傳冊的薄本子,
輕輕放在我蓋著白色薄毯的腿上。封面上,
幾個優雅的字體組成標題:《圣心康復中心患者康復手冊》。“先看看手冊,
”她的聲音保持著那種無懈可擊的柔和,眼睛卻像兩粒打磨光滑的黑色玻璃珠,緊緊鎖住我,
“尤其是第一條。非常重要。”她頓了頓,
那雙黑玻璃珠似的眼睛似乎閃過一絲難以捕捉的、非人的光澤,“在這里,
微笑是康復的第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冰涼的塑料杯壁貼上我的嘴唇。
我本能地啜飲了幾口清水,喉嚨的灼燒感略微緩解,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落在腿上那本手冊上。
一股莫名的不安,冰冷滑膩,順著脊椎悄然爬升。我翻開手冊,
硬質封皮發出輕微的“咔噠”聲。紙張嶄新,
散發出淡淡的消毒水和廉價油墨混合的刺鼻氣味。目錄頁之后,第一條規則赫然在目,
字體加粗,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規則一:永遠保持微笑。
無論何時、何地、面對何人,請確保您的臉上呈現出積極、樂觀的微笑。這是您康復的基石,
也是圣心康復中心對您最誠摯的期望。】后面還有幾行小字注解:【微笑是心靈的窗戶,
請讓它保持明亮。】【皺眉和哭泣是疾病的征兆,將被視為康復進程的嚴重倒退。
】【請相信醫護人員的專業判斷,他們將幫助您維持最完美的微笑狀態。】永遠……微笑?
我抬起頭,茫然地環顧四周。這是一間純白色的病房,墻壁、天花板、地板,
甚至連那扇關著的門,都白得刺眼,白得不近人情,仿佛一個巨大的無菌培養皿。
空氣里彌漫著消毒水和一種難以言喻的、類似陳舊花朵腐爛的甜膩氣味。
兩張一模一樣的鐵架床,一張是我躺著的這張,另一張靠著對面的墻壁。
一個穿著藍白條紋病號服的男人背對著我坐在那張床上,肩膀微微聳動,似乎在做著什么。
就在我看向他的瞬間,那個男人仿佛被無形的線牽引著,
極其緩慢地、像生銹的機械關節一樣,一格一格地轉過了頭。我的呼吸瞬間停滯了。
那根本不是一張人類的臉能做出的表情。他的嘴角被一種巨大的力量向兩邊拉扯,
一直咧開到接近耳根的位置,露出兩排過于整齊、白得晃眼的牙齒。
顴骨上的皮膚被繃得極緊,甚至能看到皮膚下血管的淡青色紋路。
眼眶周圍的肌肉也因為這個撕裂般的笑容而扭曲變形,把眼睛擠成了兩條向上彎曲的細縫,
渾濁的眼珠在縫隙深處呆滯地轉動著,沒有任何焦點。
那笑容像一副粗劣的、強行粘貼上去的橡膠面具,僵硬、凝固,死死地焊在他的顱骨上。
更令人頭皮發麻的是,即使他正面對著我,那笑容也紋絲不動,沒有絲毫屬于活人的氣息,
只有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空洞。他似乎完全沒有注意到我的驚駭。
那雙渾濁的細縫眼睛在我臉上停留了不到半秒,就像掃描一件無關緊要的物品,
隨即又毫無生氣地轉了回去,繼續他那對著空氣的、無聲的靜坐。
整個病房陷入一種令人窒息的死寂,
只有我自己越來越急促、越來越響的心跳聲在耳膜里擂鼓般轟響。永遠保持微笑?像他那樣?
!手冊冰冷的文字和眼前這張噩夢般的笑臉在我腦海中瘋狂沖撞。我下意識地抬起顫抖的手,
摸向自己的臉。指尖觸到的皮膚一片冰涼,肌肉僵硬。我嘗試著,
極其艱難地、一點一點地拉扯嘴角的肌肉,試圖模仿手冊上的要求,
模仿那個“病友”臉上凝固的弧度。臉頰的肌肉傳來撕裂般的酸痛,
每一次牽動都像是在對抗無形的枷鎖。我能感覺到自己臉上的表情一定扭曲怪異到了極點,
像小丑拙劣的模仿。就在這時,病房的門無聲地滑開了。
另一個穿著同樣粉色護士服的身影出現在門口,
臉上掛著和第一個護士一模一樣的、仿佛用模具刻出來的、完美而冰冷的笑容。
她的目光如同精準的探針,瞬間落在我臉上,
在我那勉強擠出的、扭曲變形的笑容上停留了大約兩秒鐘。那兩秒鐘長得像一個世紀。
她的眼神里沒有任何波動,沒有贊許,也沒有批評,只有一種純粹的、非人的觀察和確認。
仿佛我只是一個需要檢查運行狀態的機器零件。隨即,她轉向我的“病友”,
聲音依舊是那種毫無起伏的輕柔:“17號,服藥時間到了。
”語氣平淡得像在陳述一個既定事實。那個臉上焊著巨大笑容的男人,
動作依舊帶著令人窒息的遲緩,像個關節銹死的提線木偶,一格一格地站起身,
又一格一格地挪動著腳步,跟著那個凝固笑容的護士,消失在門外。門無聲地關上,
隔絕了外面的世界。病房里只剩下我一個人。剛才強行擠出的笑容瞬間垮塌,
臉上殘留的肌肉酸痛提醒著我剛才的掙扎。冷汗浸濕了后背單薄的病號服,黏膩冰涼。
我癱靠在冰冷的床頭鐵欄上,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撞碎肋骨。
環顧著這間純白得令人絕望的牢籠,
一個冰冷尖銳的念頭如同毒蛇般鉆入腦海:這根本不是什么康復中心。
這是一個……地獄的微笑展廳。恐懼像冰冷的藤蔓,死死纏繞住心臟,越收越緊。
我猛地掀開身上薄得幾乎沒有重量的毯子,赤腳踩上冰涼光滑的地板。
那寒意瞬間從腳底竄遍全身。我要離開這里,立刻,馬上!我撲向那扇緊閉的房門,
手指觸碰到冰涼的金屬門把手,用力一擰——紋絲不動。門被牢牢鎖死了!心臟猛地一沉。
我發瘋般地擰動、搖晃、捶打,金屬沉悶的撞擊聲在死寂的病房里空洞地回響,
震得手掌發麻,卻撼動不了那扇門分毫。絕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腳踝,
迅速向上蔓延。目光投向那扇狹小的窗戶。窗戶很高,靠近天花板的位置,
被幾根粗壯的鐵欄桿分割。我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撲到窗下,踮起腳尖,
雙手死死抓住冰涼的鐵欄,拼命把臉擠向欄桿之間的縫隙,
向外望去——外面沒有熟悉的街道、樹木或天空。
只有一片無邊無際、令人眩暈的、純粹得沒有任何雜質的白色。
那白色濃稠得如同實質的霧氣,翻滾著,涌動著,吞噬了所有的參照物,
仿佛整個世界都被這片白茫茫的虛無徹底抹平。沒有天空,沒有大地,沒有邊界。只有白,
吞噬一切的白。一陣強烈的眩暈襲來,胃里翻江倒海,我踉蹌著后退幾步,
背脊重重撞在冰冷的墻壁上,滑坐到地上。絕望徹底攥緊了我。沒有出路。這個純白的盒子,
就是我的整個世界。接下來的時間,是在一種麻木的恐懼和強制性的表演中度過的。
護士會定時送來食物和水,還有裝在彩色塑料杯里的藥片——紅的、黃的、藍的,
鮮艷得像糖果,散發著淡淡的化學甜味。她們每次出現,
臉上都掛著那副永恒不變的、完美的、空洞的笑容。她們會看著你,
無聲地確認你是否也戴上了同樣的面具。我強迫自己吞咽下那些味道寡淡、如同嚼蠟的食物,
強迫自己在那注視下擠出僵硬的笑容,然后當著她們的面,把那些顏色詭異的藥片放進嘴里。
護士凝固的嘴角似乎滿意地加深了一毫米?也可能只是錯覺。等門關上,
我會立刻沖到墻角那個同樣白得刺眼的洗手池邊,用手指拼命摳挖喉嚨,
把那些可能摻雜著什么東西的藥片連同胃液一起吐出來。嘔吐物濺在冰冷的白色陶瓷池壁上,
留下刺目的污跡。白天,會有穿著白大褂、同樣掛著完美笑容的醫生模樣的人來“查房”。
他們會用冰冷的器械檢查你的瞳孔、心跳,用毫無感情的聲音問一些無關痛癢的問題,
比如“昨晚睡得好嗎?”“感覺心情愉快嗎?”,眼睛卻像探照燈一樣,
死死盯著你臉上的表情肌肉。你必須微笑,必須點頭,必須用盡可能歡快的語調回答“很好,
醫生”。任何一絲遲疑、皺眉、語氣低落,都會引來他們更長時間的審視,
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肉,直接檢查你靈魂深處是否藏著一絲“不完美”。
那個與我同病房的17號男人,像個無聲的幽靈。他幾乎不發出任何聲音,
除了必要的、被護士指令驅動的緩慢移動。他吃飯時,
臉上那巨大的笑容會讓咀嚼的動作變得極其怪異和艱難,
食物碎屑常常從無法完全閉合的嘴角漏出,但他毫不在意。他睡覺時,姿勢僵硬地平躺著,
即使在黑暗中,借著窗外那片詭異白光透進來的微光,
我依然能看到他嘴角那道咧開到耳根的、深不見底的黑色縫隙,像一個永不閉合的傷口。
那笑容,連在無意識的睡眠中都未曾松懈分毫,仿佛已經成了他身體的一部分,
成了無法剝離的詛咒。恐懼像霉菌,在死寂中瘋狂滋長,啃噬著我搖搖欲墜的理智。
每次聽到門外由遠及近的、輕柔到詭異的腳步聲和鑰匙串細微的叮當聲,
我的心臟都會瞬間提到嗓子眼,全身肌肉瞬間繃緊。必須立刻、馬上、在門打開之前,
把那個該死的、撕裂般的笑容掛在臉上!無論前一秒我是在無聲地流淚,
還是被恐懼攥得無法呼吸。我的臉頰因為反復的劇烈拉扯而持續酸痛,甚至有些麻木。
時間在這里失去了刻度,只剩下服藥、吃飯、檢查、強顏歡笑的無盡循環。直到那個聲音,
撕破了令人窒息的死寂。尖銳、凄厲、飽含著人類最原始的絕望和痛苦,像一把生銹的鈍刀,
狠狠捅進了這層凝固著虛假微笑的油膜。是食堂。
我正麻木地咀嚼著盤子里黏糊糊、看不出原料的糊狀物,
強迫自己維持著嘴角那僵硬的上揚弧度。食堂里光線慘白,
幾十張長條桌旁坐滿了穿著藍白條紋病號服的人。一片死寂,
只有餐具偶爾碰觸盤底的輕微脆響。所有人的臉,都像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嘴角咧開,
露出牙齒,眼睛彎成縫,凝固著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
整個空間彌漫著一種非人的、令人作嘔的和諧。那聲哭嚎就是在這片詭異的寂靜中炸開的。
“放我出去!求求你們!我要回家!媽媽——!”聲音來自食堂入口附近。一個新面孔。
一個看起來頂多十七八歲的男孩,頭發凌亂,臉上帶著未經世事的驚恐和崩潰。
他應該是剛被帶進來不久,身上嶄新的藍白條紋病號服還沒染上這里的陳腐氣息。
他像一頭誤入陷阱的小獸,背靠著冰冷的墻壁,身體劇烈地顫抖著,
淚水洶涌地沖刷著他年輕的臉龐,沖垮了所有強行維持的偽裝,
只剩下純粹的、撕心裂肺的恐懼和絕望。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按下了暫停鍵。
整個食堂里所有凝固的“笑容”都停滯了一瞬。咀嚼的動作停止了,拿著勺子的手懸在半空,
幾十雙渾濁的、彎成細縫的眼睛,齊刷刷地轉向那個哭泣的男孩。那目光不再是空洞,
而是瞬間注入了一種冰冷、黏稠、令人骨髓發寒的……期待?像是嗅到了血腥味的鬣狗。
我全身的血液瞬間凍結,臉上的假笑幾乎要崩塌。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撞擊,
警告聲在腦海里尖嘯:完了!手冊!規則!三秒。僅僅三秒。短得如同一次急促的呼吸。
兩道粉色的身影,如同聞到腐肉的禿鷲,無聲而迅疾地出現在男孩左右。是護士。
她們臉上那完美的、空洞的笑容沒有一絲改變,甚至因為靠近光源而顯得更加鮮艷刺眼。
她們的動作快得超乎想象,完全不同于平時那種緩慢的優雅。左邊的護士伸出戴著手套的手,
那只手此刻顯得異常有力,鐵鉗般死死扣住了男孩劇烈掙扎的肩膀。右邊的護士,
臉上凝固的笑容如同面具,另一只手則閃電般探出,五指張開,
精準地、如同最熟練的工匠處理材料一般,猛地扣住了男孩因哭泣而扭曲、沾滿淚水的臉頰!
“不——!”男孩的哭嚎變成了瀕死的、非人的尖嘯。“嗤啦——!
”一種令人牙酸的、布帛混合著某種堅韌濕滑組織被強行撕裂的聲音,
瞬間壓過了所有的尖叫,刺破了食堂凝固的空氣。時間真的凝固了。我的瞳孔驟然縮緊,
視野里只剩下那一片飛濺開的、刺目的猩紅。男孩那張年輕的臉龐,從額頭到下巴,
像一張被粗暴撕下的劣質墻紙,伴隨著噴涌的血漿和破碎的肌肉組織,
被那只戴著粉色橡膠手套的手,硬生生地、完整地揭了下來!那張失去面皮覆蓋的臉,
瞬間暴露在慘白的光線下。只剩下赤裸的、劇烈抽搐的鮮紅肌肉束,
斷裂的血管如同扭曲的蚯蚓般搏動著,裸露的白色顴骨在血污中閃著森冷的光,
還有兩個巨大的、黑洞洞的、因為極度痛苦和驚恐而擴張到極限的眼眶。
沒有嘴唇的口腔大張著,發出不成調的、氣管漏氣般的嗬嗬聲。
血漿噴濺在護士一塵不染的粉色制服前襟,像潑上了一幅抽象而殘酷的油畫。她們依舊笑著,
那永恒不變的笑容在血色的映襯下,顯得無比邪惡。
那個被撕掉臉的“東西”還在劇烈地、神經質地抽搐著,被兩個護士輕松地架住。
“情緒失控,嚴重影響康復環境。”一個護士開口,聲音依舊是那種毫無波瀾的輕柔,
仿佛在宣讀一份尋常的實驗室報告,“需要緊急處置。”“清除病灶,恢復秩序。
”另一個護士應和道,語氣平淡。
她們架著那具仍在無意識踢蹬、從頸部斷口汩汩涌出鮮血的軀體,
動作麻利地拖向食堂側面的員工通道。黏稠的血跡在地板上拖出兩道長長的、暗紅色的濕痕,
散發著濃烈的鐵銹腥氣。整個食堂,死一般的寂靜。只有血滴落在地板上的“嗒…嗒…”聲,
單調而清晰。所有的“病友”都收回了目光,重新低下頭,繼續用勺子舀起那些糊狀物,
塞進自己咧開的、凝固著笑容的嘴里。咀嚼聲、勺子刮擦盤底的刺耳聲音,重新響起,
匯成一片麻木的、令人瘋狂的背景噪音。我僵在原地,渾身的血液都沖向了頭頂,
又在瞬間退去,留下徹骨的冰冷。胃里翻江倒海,喉嚨被一股強烈的酸腐味堵住。
臉上那強撐的笑容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只剩下肌肉不受控制的劇烈痙攣。
極度的恐懼像冰水,從頭頂灌下,瞬間淹沒了四肢百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