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暮春時節,京城沈府的庭院里,一架紫藤開得潑潑灑灑,香氣漫過月亮門,
卻驅不散正廳里的壓抑氛圍。沈小滿攥著袖中那封薄薄的和離書,指尖微微發顫。
紙上「李文軒」三個字,曾是她繡在荷包里千遍萬遍的名字,如今卻像淬了冰,
硌得掌心生疼,內心苦澀不已。「小滿,事已至此,哭也無用。」
母親將溫熱的茶盞塞進她手里,目光里滿是心疼,「那李文軒與你表妹蘇皖……早有端倪,
只是我等被蒙在鼓里。」五日前,紫藤架下,李文軒手中把玩著折扇,
臉上掛著不耐煩的神色。「沈姑娘,」他語氣冷淡,刻意疏遠的稱呼像根刺扎進沈小滿心里,
「我思來想去,我們終究是性情不合,這婚約,還是早些解除對你我都好。」說著,
他隨手將一封和離書扔在桌上,宣紙滑過桌面的聲音刺耳又無情。沈小滿踉蹌著上前,
抓起和離書,聲音顫抖:「文軒哥哥,我們自幼相識,感情深厚,怎會……怎會突然如此?」
小滿實在想不明白,這還是之前那個對自己溫和善良的文軒哥哥嗎。李文軒挑眉,
眼中閃過一絲厭煩:「沈姑娘莫要糾纏,強扭的瓜不甜。我意已決,這和離書,你簽也得簽,
不簽也得簽。」他站起身,整了整衣袍,「從此,你我再無瓜葛。」 說罷,
李文軒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廳堂。沈小滿癱坐在椅子上,淚水奪眶而出。她不明白,
好好的感情怎么說變就變,那個曾對她溫柔許諾的文軒哥哥,為何變得如此陌生、如此決絕。
昨日沈小滿像往常一樣外出問診。她去給玲瓏閣的老板娘把脈后,
偶然聽到幾個貴婦人的竊竊私語。「你聽說了嗎?李家公子和蘇家小姐有了喜事,
下個月要吃喜酒呢!」「哪個李公子啊?」「就是翰林院李建家的李公子!」「哦哦!」
「你們知道嗎,他們可著急了,原本還想在玲瓏閣打幾副上好的首飾,可都是沒時間,
只得現成的挑選一些!」「怎會如此著急?」「聽說那蘇小姐懷了,再晚就瞞不住了!」
「你們不知道吧,這李家公子為了給蘇家小姐正妻之位,果斷退了和沈家姑娘的婚約呢。」
「看來這一對才是真愛啊!」沈小滿只覺耳邊嗡嗡作響,手中的藥箱險些掉落。
她跌跌撞撞地跑到一處無人的角落,淚水再次決堤。原來如此,原來一切都是騙局,
說什么青梅竹馬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自己被蒙在鼓里,像個傻子一樣,
天真地繡著自己的喜服,如今竟是滿滿嘲諷。就在這時,一陣嬌笑聲傳來。沈小滿抬頭,
只見蘇皖依偎在李文軒懷中,正朝她走來。蘇皖臉上掛著得意的笑,眼神中滿是挑釁,
她正倚在李文軒臂彎,珍珠步搖隨著嬌笑輕顫:「姐姐整日在市井奔走,
哪有閨閣小姐的樣子?莫誤了我與文軒哥哥的良緣才是。」李文軒撫著蘇皖隆起的小腹,
嘴角勾起輕蔑的弧度:「蘇家世代簪纓,皖兒的醫術皆是家學淵源,
與你這走街串巷的野路子可不同。」他揚了揚袖中蘇家送來的翡翠玉佩,
「我與表妹情投意合,早有意愿成一家人。如今你整日拋頭露面,哪還有閨中女子的體面!
你我已經退親,莫要再來糾纏。」「李文軒!」「難道不是嗎?
是不是知道我們今日來玲瓏閣特意守在這里?」李文軒質問。「我只是,只是……」
小滿本想解釋今日只是來玲瓏閣問診,但卻被蘇皖打斷。「沈姐姐,若是你這么愛文軒哥哥,
我倒是可以大度一些,容許你嫁入府中抬為姨娘!」蘇皖輕笑稍稍向前,
但是眼神卻是不屑一顧。「皖兒,莫要胡說,我心里只有你一人!」
李文軒攥緊了懷中的纖纖玉手,一臉寵溺看著蘇皖信誓旦旦。「既已退婚,
從此互不打擾也是修養,我今日來此問診,李公子也莫要自作多情!」小滿語氣平淡,
原本以為自己會大哭大鬧,會質問眼前這個男人,會搬出二人相知相識的點點滴滴,
但是真正面對時,突然之間發現人會泄氣,也會毫不在意。2「母親,女兒沒事。」
沈小滿深吸一口氣,壓下喉間的澀意。她自小隨母親學醫救人,見慣了生死病痛,
心比尋常閨閣女子更堅韌些。只是這被至親至信之人聯手背叛的滋味,終究像一根細刺,
扎得人隱隱作痛。「只是那盲眼的瑞王……」母親欲言又止,眼底滿是擔憂。
和離書送來后不久,一道圣旨也落了沈府——皇帝顧念沈家醫術高超曾救長公主頑疾,
又憐瑞王蕭徹自幼眼盲、年至弱冠尚未娶妻,特將沈小滿指婚于他。瑞王蕭徹,
當今圣上胞弟,這個名字在京中流傳時總裹著層薄霧,有人說他因眼盲性情暴戾,
連伺候的宮人都常莫名消失;也有人說他府中常年鎖著九重大門,連圣上宣召都稱病推脫。
嫁給一個素未謀面的瞎子王爺,這境遇,比被李文軒休棄更讓人心驚。「小滿,你若不愿,
我會同你父親說明!」母親憂心忡忡。「圣旨已下,女兒沒有退路。」沈小滿放下茶盞,
聲音平靜,「母親教我,醫者仁心,亦要自渡。許是……這便是我的命數。」
「你不必為難自己!」「母親,比起負心漢,王爺或許會更好!」她柔聲安慰著母親。
小滿站起身,走到窗前,推開半扇木窗。紫藤花的香氣涌了進來,帶著雨后的清新。遠處,
瑞王府的方向隱在煙柳深處,像一個未知的謎。她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但她沈小滿,
從不曾怕過。嫁入瑞王府的那日,
整條長街瞬間被朱紅浸透 ——三丈高的紅綢自城樓傾瀉而下,
在青石磚上鋪開如流淌的晚霞;七十二面繡著蟠龍的明黃旌旗沿街道排開,
隨風翻涌似金色怒濤。三十六抬鎏金妝奩逶迤如蟒,
珍珠屏、翡翠匣、嵌寶石的鳳紋箱在陽光下流淌碎光。隊伍尾端,八名禁軍抬著檀木巨匣,
明黃綢帶纏繞的「同心璽」在匣中若隱若現。那是天子親賜的龍鳳合巹印,
璽身刻滿上古祝文。「往后會如何呢……」小滿在喜轎中喃喃自語。下轎時,
小滿觸到一雙微涼的手。「小心腳下。」這個聲音低沉清冽,像山澗清泉滴落磐石,
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疏離。沈小滿抬眼,望進一雙蒙著素白錦帕的眼眸。錦帕下的輪廓分明,
鼻梁高挺,唇線清晰,即便看不見眼睛,也能想見其容貌必定不俗。這便是瑞王蕭徹。
「有勞王爺。」她斂衽行禮,語氣不卑不亢。跟隨母親在外行醫時見過太多形形色色之人。
蕭徹微微頷首,沒有多言,轉身引她向內院走去。他走得很穩,步伐從容,
全然不像一個看不見的人。府中仆役都低著頭,氣氛肅穆得近乎壓抑。新婚之夜,紅燭高燒,
卻照不亮蕭徹眼中的黑暗。蕭徹端坐在紫檀雕花桌前,
玄色婚袍上的銀絲云紋在燭火中若隱若現,唯有蒙眼的素白錦帕像道冷霜,
將滿室暖意隔絕在外。蕭徹骨節分明的手指反復撫過盲文竹簡,
指尖在凹凸不平的刻痕上游移,時而停頓,時而輕顫,又像被什么觸動。沈小滿猶豫片刻,
走上前輕聲道:「王爺,夜深了,歇息吧。」蕭徹聞聲轉向她的方向,
錦帕后的目光似乎落在她身上,卻又像透過她望向虛無:「沈姑娘,你我這場婚姻,
不過是皇命而已。你不必拘謹,府中事務自有管事嬤嬤打理,你只需安心住下即可。」
他的語氣客氣,卻也透著拒人千里的淡漠。當日長公主和他談論此事,
有意撮合他與沈家小醫女沈小滿,蕭徹竟破天荒沒有反駁。「沈大人持身中正醫術高明,
而且聽聞沈夫人醫術也小有名氣!想必這女兒也不會差!」「皇姐!」
蕭徹對于這些信息了如指掌,包括她的未婚夫李文軒。「我見過那位小滿姑娘,
瞧著也是溫婉善良之人,適合你!」長公主滿眼歡喜。「皇姐費心了!」沈小滿心中了然。
猜測他定是以為自己嫌棄他眼盲,才如此疏離。她沒有辯解,只是取來水盆,
絞了熱帕子遞到他手邊:「王爺,先凈手吧。」蕭徹的手指觸到溫熱的帕子,微微一頓,
似乎有些意外。他沒有拒絕,接過帕子仔細擦拭,動作優雅而熟練。「王爺的手很巧。」
沈小滿看著他擦拭的動作,隨口說道,「尋常人盲了眼,多半難以自理,王爺卻……」
「習慣了。」蕭徹打斷她,將帕子遞回,「看不見,好多年了。」他的語氣平淡,
仿佛在說別人的事。沈小滿接過帕子,心中微嘆。她想起母親說過,眼盲之人,
內心多半敏感脆弱,需得耐心呵護。她將帕子放好,
又倒了杯溫水:「王爺可愿讓我看看你的眼睛?」蕭徹聞言,周身氣息一凝,
聲音冷了幾分:「沈姑娘不必費心。太醫看過無數次,都說無力回天。」「我母親是位醫女,
我隨她學過些醫術,或許……」小滿急切地解釋。「不必。」蕭徹斷然拒絕,
語氣里帶著不容置疑的固執,「我已習慣黑暗,不想再抱無用的希望。」
他對沈家醫術并不懷疑,只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積攢下來,早就沒有再次嘗試的勇氣了。
沈小滿不再多言。她知道,信任需要時間。她吹熄了燭火,在床邊的軟榻上躺下。黑暗中,
只聽見身側那人均勻的呼吸聲,帶著一種奇異的安定人心的力量。她閉上眼,
心中默默道:蕭徹,給我一點時間,也給你自己一點機會。3婚后的日子,
比沈小滿想象中的要平靜許多。蕭徹雖眼盲,卻將王府打理得井井有條。
他每日聽書、撫琴、處理些王府事務,生活規律得像一幅刻板畫。而且王府清凈無人打擾,
仿佛獨立在這人世間一般。沈小滿征得王爺同意,在府中辟了個小藥圃,親自種些常用藥材,
閑暇時便研讀醫書,偶爾也會為府中仆役看些小病。兩人相敬如「冰」,同住一院,
卻鮮少交流。蕭徹依舊戴著錦帕,對她的醫術諱莫如深。沈小滿不急,她有的是耐心。一日,
蕭徹在院中撫琴,指尖忽然被琴弦劃破,滲出一滴血珠。他下意識地想吮吸,
卻被一只溫熱的手握住了手腕。「別動。」沈小滿的聲音帶著醫者的鎮定,「有灰塵,
容易感染。」她拿出隨身攜帶的藥膏,小心翼翼地替他涂抹,「這是我自己配的金瘡藥,
止血生肌效果很好的。」蕭徹的手腕僵了一下,沒有抽回。他能聞到她身上淡淡的藥香,
混合著一絲若有似無的花香,很清爽,不刺鼻。「有勞王妃。」他低聲道,
語氣比平日柔和了些許。沈小滿抬頭,望見他錦帕下的睫毛微微顫動,像振翅的蝶。
她忽然笑道:「王爺的琴彈得真好,像流水一樣。」 窗外忽有夜梟啼叫,驚落滿架木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