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像被誰捅漏了天幕,噼里啪啦地砸在廚房窄小的玻璃窗上,留下一道道蜿蜒的淚痕。
灶臺上那口用了好幾年的小奶鍋正賣力地咕嘟著,
廉價方便面獨有的、帶著點工業香精味的濃烈氣息霸道地充斥了這間不足五十平米的小屋。
朱曉盯著鍋里上下翻滾的面餅,眼神發直,手里攥著的那把廉價塑料叉子幾乎要被他捏變形。
今天本該是他們結婚一周年的紀念日。他提前下班,跑遍了半個城,
才在折扣店里淘到那瓶童忱念叨過幾次、卻又總嫌貴的香水。此刻,
那瓶香水正孤零零地立在擦得锃亮、卻明顯看得出陳舊劃痕的餐桌上,
旁邊放著一小束蔫頭耷腦的促銷打折玫瑰。鑰匙在鎖孔里轉動的聲音突兀地響起,
帶著門外灌進來的潮濕冷風。門開了,童忱像一片被暴雨打濕的葉子,
裹著一身寒氣撞了進來。
她身上那件剪裁利落的米白色外套瞬間吸引了朱曉的目光——線條流暢,質感高級,
哪怕被雨水浸濕了大半,依舊透著一種朱曉從未在她日常穿著上見過的、不容置疑的貴氣。
那絕不是他們常逛的平價商場里會有的東西?!盎貋砹??”朱曉的聲音有點干澀,
努力壓下心頭那股怪異的別扭感,“外面雨真大……快把濕衣服脫了,面剛煮好。
”童忱胡亂地“嗯”了一聲,聲音里帶著掩飾不住的疲憊。
她動作有些倉促地脫下那件濕漉漉的外套,看也沒看,順手就往旁邊的小沙發扶手上一搭。
就在外套滑落的瞬間,一張薄薄的金屬卡片,反射著頂燈冷白的光,
“啪嗒”一聲掉落在廉價的復合木地板上。朱曉的目光下意識地追了過去。
那張卡靜靜地躺在地上,通體泛著一種內斂奢華的金色光澤,上面沒有任何花哨的銀行標識,
只極其簡潔地蝕刻著一個飛機的側影輪廓,線條冷硬而優雅,
下方是一串同樣簡約卻透著份量的英文縮寫。
一股冰冷的寒意毫無征兆地從朱曉的腳底板猛地竄起,瞬間凍結了四肢百骸。他認得那東西。
那玩意兒叫私人飛機金卡,他在財經雜志某個不起眼的角落瞥見過介紹,
那是真正頂級富豪圈層里流通的身份憑證,門檻高得離譜,絕非年薪百萬能企及的高度。
空氣仿佛凝固了。灶臺上方便面糊鍋的焦糊味開始彌漫開,刺鼻得讓人窒息。
朱曉慢慢地、極其緩慢地彎下腰,指尖觸碰到那張冰冷的金屬卡片時,
一股被愚弄的灼熱猛地沖上頭頂。他直起身,將那張金卡舉到兩人之間,
卡片邊緣銳利的反光切割著他眼底最后一絲溫度?!巴?,”他的聲音平靜得可怕,
像暴風雨來臨前死寂的海面,“解釋一下?”童忱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干干凈凈,
方才的疲憊被一種巨大的驚慌取代。她的嘴唇翕動了幾下,卻沒能發出任何聲音。
那雙總是盛滿溫柔笑意的眼睛此刻劇烈地閃爍著,躲閃著朱曉逼視的目光。
她下意識地伸出手,似乎想抓住什么,又無力地垂下。這個微小的動作,
勝過千言萬語的辯解。朱曉死死地盯著她,過往七年相處的無數個片段,
那些被忽略的、被刻意合理化掉的細節,此刻如同高速播放的電影膠片,
裹挾著尖銳的呼嘯聲,
她那些看似普通、卻總能恰到好處解決他棘手問題的“設計師朋友”……原來不是她運氣好,
不是他人脈廣,一切的一切,
都指向一個他從未觸碰、也不敢想象的真相——一個巨大的、精心編織了七年的謊言!
“設計師?”朱曉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被徹底撕裂的沙啞,
每個字都像是從齒縫里擠出來的冰渣,“裝得真像啊童忱!奧斯卡欠你一座小金人!
” 他猛地揚起手,那張象征著財富與欺騙的金卡被他狠狠摜在童忱腳邊,
發出刺耳的金屬撞擊聲,“我他媽天天加班,累得像條狗,
就為了那點在你眼里恐怕連零花錢都不夠的年薪!在你眼里,我朱曉就是個徹頭徹尾的傻逼,
對不對?!”最后一句咆哮幾乎用盡了他胸腔里所有的空氣。
巨大的屈辱感和被徹底否定的憤怒像熔巖一樣灼燒著他的五臟六腑。
他死死地瞪了童忱最后一眼,那眼神里只剩下冰冷的、被碾碎的陌生。然后,他猛地轉身,
拉開門,毫不猶豫地沖進了門外那瓢潑的、仿佛要吞噬一切的冰冷雨幕之中。
門在他身后發出“砰”的一聲巨響,震得那束廉價玫瑰花的花瓣簌簌掉落。童忱僵在原地,
像一尊被驟然抽走了靈魂的雕像。只有腳邊那張冰冷的金卡,
無聲地嘲笑著這七年精心構筑的一切。日子像是被泡在了一缸渾濁的溫水里,緩慢、粘稠,
失去了所有棱角和方向。朱曉辭了職。那份曾讓他拼盡全力、引以為傲的百萬年薪工作,
在童忱那座無形的財富冰山面前,脆弱得如同沙灘上的城堡,一個浪頭打過來,
連點像樣的痕跡都留不下。巨大的挫敗感和一種近乎自毀的頹喪感徹底淹沒了他。
他不再早起,不再刮胡子,任由下巴上冒出青黑的胡茬。
身上那件印著像素風游戲角色“像素勇士”的舊T恤衫,已經連續穿了五天,
散發著一股淡淡的、混合著外賣油漬和睡眠氣息的味道。
客廳那臺老舊的液晶電視屏幕永遠是亮著的,光怪陸離的畫面無聲地閃爍,
映照著朱曉空洞的眼神。他整個人陷在沙發里,像一灘沒有骨頭的軟泥。
唯一能證明他還“活著”的,大概就是他手里那個被磨得發亮的Switch游戲機手柄,
以及屏幕上那個穿著簡陋盔甲、揮舞著像素小劍、在迷宮里橫沖直撞的“像素勇士”。
按鍵被按得噼啪作響,帶著一種發泄式的狠勁。屏幕角落,那個代表“游戲時長”的數字,
已經悄然累積到了一個驚人的四位數。童忱依舊早出晚歸。只是家里的空氣徹底變了質。
她試圖小心翼翼地靠近,帶著近乎討好的姿態,眼神里充滿了不安和未說出口的歉意。
她會買回昂貴的、朱曉以前看都不敢看的水果,
會把他隨手扔在沙發上的臟衣服默默收去洗好烘干疊放整齊,甚至在他打游戲時,
會輕輕放下一杯溫熱的牛奶在他手邊的小幾上?!皶詴浴彼p聲開口,
聲音帶著試探的柔軟,像怕驚擾了什么,“今天……天氣還不錯,要不要出去走走?或者,
我們去看場電影?”朱曉的目光甚至沒有從屏幕上挪開半分,
手指依舊在按鍵上瘋狂地操作著,操控著他的像素小人在一堆怪物中笨拙地閃避、攻擊。
“沒空?!彼穆曇舾蓾?,毫無波瀾,像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的事實,“忙著拯救世界呢。
”童忱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指尖微微蜷縮了一下。牛奶杯的溫熱透過玻璃杯壁傳遞過來,
卻暖不了心口那片冰封的荒蕪。她默默地看著他陷在沙發里的、抗拒一切的背影,
那件T恤上像素勇士傻氣的笑容此刻顯得無比刺眼。最終,她只是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
把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轉身拿起自己的包,輕輕地帶上門出去了。
門鎖“咔噠”一聲合攏的輕響,隔絕了外面的世界。朱曉操控角色的動作慢了一拍,
屏幕上那個像素勇士發出一聲代表死亡的“啊哦”慘叫,血條瞬間清零,屏幕灰暗下來。
他盯著那灰暗的“Game Over”字樣,手柄從無力的手中滑落,掉在沙發坐墊上,
發出一聲悶響。房間里只剩下電視屏幕無聲閃爍的光,和他粗重而壓抑的呼吸聲。
空氣沉甸甸地壓下來,像一個無形的、巨大的繭,將他緊緊束縛其中。冰箱空了,
只剩下半罐吃剩的醬菜和幾瓶啤酒。
胃里空蕩蕩的燒灼感終于戰勝了那點殘存的、窩在沙發里的惰性。
朱曉煩躁地抓了抓油膩的頭發,像個破舊的提線木偶一樣,
慢吞吞地從沙發里把自己“拔”了出來。他懶得換衣服,更懶得收拾自己,
就穿著那件皺巴巴的像素勇士T恤,套上一條洗得發白的牛仔褲,踩著一雙舊拖鞋,
頂著一頭亂糟糟的頭發和一臉沒刮的胡茬,就這么出了門。午后的陽光有些刺眼,
照在他蒼白而缺乏生氣的臉上,讓他下意識地瞇起了眼睛。他像一縷游魂,
漫無目的地飄向小區門口那家熟悉的連鎖咖啡店。推開門,
廉價咖啡豆的焦糊味和甜膩的糖漿氣息混合著空調冷氣撲面而來。他徑直走到柜臺前,
聲音沙?。骸按蟊朗剑患犹牵x謝?!薄皢?,這不是朱曉嘛?
”一個熟悉到令人厭惡的、帶著刻意拔高音調的女聲,像根淬了毒的針,
猝不及防地扎進朱曉的耳膜。他身體幾不可察地一僵,緩緩轉過頭。幾步之外,
陳薇站在那里。她顯然剛從商場血拼出來,
手里拎著好幾個印著醒目奢侈品Logo的購物袋,一身剪裁精良、質地考究的粉色套裝,
襯得她容光煥發。精心打理過的卷發垂在肩頭,臉上化著無懈可擊的精致妝容。
她上下打量著朱曉,目光像冰冷的探照燈,從他油膩打綹的頭發,掃過那件可笑的像素T恤,
再到他那雙磨損的舊拖鞋,最后落在他胡子拉碴、寫滿頹廢的臉上。那眼神里,
毫不掩飾地翻涌著驚訝、嫌棄,以及一種居高臨下的、令人作嘔的優越感?!皣K嘖嘖,
”陳薇夸張地搖著頭,涂著昂貴口紅的嘴唇撇出一個刻薄的弧度,“這才多久沒見???
怎么把自己搞成這副……街頭行為藝術家的樣子了?”她往前湊了半步,
身上那股濃烈到嗆人的香水味直沖朱曉的鼻腔,“聽說……你辭職了?在家……歇著呢?
” 她刻意在“歇著”兩個字上加重了語氣,尾音拖得長長的,帶著毫不掩飾的譏諷。
朱曉只覺得一股冰冷的血液直沖頭頂,又瞬間凍結。
胃里的燒灼感被一種更強烈的惡心感取代。他緊抿著嘴唇,下頜線條繃得死緊,
手指在身側悄然握成了拳。陳薇似乎很滿意他這副狼狽又隱忍的模樣。
她晃了晃手里印著巨大“Hermès”標志的購物袋,發出悉悉索索的聲響,
語氣更加輕快,帶著一種炫耀般的殘忍:“哎呀,所以說這人吶,選擇真的很重要!
幸虧當年我腦子清醒,沒在一棵歪脖子樹上吊死?!彼⑽P起下巴,像只驕傲的孔雀,
“我們家那位,在童氏集團做高管,年薪加分紅,嘖嘖,說出來怕嚇著你!這不,
剛給我買的包,小意思啦!”“童氏集團”四個字像淬了冰的針,
狠狠扎在朱曉最敏感的神經上。他猛地抬眼,瞳孔深處似乎有什么東西劇烈地收縮了一下,
但臉上依舊是那副死水般的麻木和疲憊。他像是根本沒聽見陳薇后面那些炫耀,
也完全無視了她臉上那副勝利者的姿態,只是機械地轉過頭,
對著柜臺里有些尷尬的服務生重復了一遍,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大杯美式,不加糖。
”陳薇被他這種徹底的無視和油鹽不進的頹廢激怒了。她臉上的笑容瞬間凍結,
刻薄的話語像連珠炮一樣砸過來:“呵,裝什么死狗樣?朱曉,你現在這樣,
跟個靠女人養的軟飯男有什么區別?真是爛泥扶不上墻!當初甩了你,
簡直是我這輩子最明智的決定!跟你多待一秒我都覺得晦氣!”咖啡做好了。
朱曉接過滾燙的紙杯,指尖被燙得微微一縮。他依舊沒有看陳薇一眼,
仿佛她只是空氣里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他轉過身,像個設定好程序的機器人,
頂著陳薇那幾乎要在他背上燒出兩個洞的怨毒目光,推開了咖啡店沉重的玻璃門。
午后的陽光再次兜頭照下,刺得他眼睛生疼。他低頭,狠狠吸了一口滾燙苦澀的黑咖啡,
那極致的苦味順著喉嚨一路灼燒下去,
竟奇異地壓下了胃里翻騰的惡心和心口那片冰冷的荒蕪。他邁開步子,
重新走進那片喧囂卻與他無關的陽光里,
只留下身后咖啡店玻璃門上映出陳薇那張因憤怒和羞惱而微微扭曲的、精心修飾過的臉。
頂樓花園的風帶著一種令人微醺的暖意,輕柔地拂過面頰。
巨大的落地玻璃幕墻將喧囂的城市切割成一片無聲流淌的璀璨星河,在腳下鋪陳開去。
空氣里彌漫著昂貴綠植清新的氣息和頂級咖啡豆烘焙后的醇厚焦香,
與樓下那間連鎖咖啡店的廉價味道判若云泥。
朱曉整個人陷在一張寬大得足以當床的奶白色沙發里,身體放松得像一塊吸飽了陽光的海綿。
他換下了那件標志性的像素勇士T恤,身上是一件觸感極其柔軟舒適的米白色羊絨衫,
是童忱不知何時放進他衣柜里的,尺寸意外地合身。他赤著腳,
腳趾在厚實柔軟的羊毛地毯上無意識地蹭了蹭,發出細微的沙沙聲。手邊的小圓幾上,
放著一杯剛剛煮好的瑰夏咖啡,琥珀色的液體在精致的骨瓷杯里氤氳著裊裊熱氣。他瞇著眼,
望著窗外遠處緩慢移動的云團,大腦放空,
手指無意識地在大腿上輕輕敲打著某個游戲里的背景音節奏?!爸煜壬?,
這是您要的最新一期的《游戲開發者》雜志。
”一個穿著剪裁合體深灰色套裙、氣質干練的年輕女子悄無聲息地走近,微微躬身,
將一本嶄新的雜志輕輕放在他手邊的咖啡杯旁,動作恭敬而克制。朱曉眼皮都沒抬,
只是含糊地“唔”了一聲,算是回應。秘書Anne直起身,正要安靜地退開,
目光無意間掃過遠處那扇通往頂層辦公區的磨砂玻璃門。她腳步頓了一下,
聲音依舊保持著職業的平穩,但語速快了幾分:“朱先生,童總那邊……好像遇到點小麻煩。
技術部新提交的上市預熱海報方案,似乎又被童總否定了,里面幾位總監臉色都不太好。
”她頓了頓,補充道,“是關于‘像素勇士’形象迭代的討論。
”“像素勇士”四個字像一枚精準的鑰匙,“咔噠”一聲輕響,
瞬間打開了朱曉那扇被“擺爛”塵封已久的專業開關。他原本渙散放空的眼神倏地聚焦,
眉頭下意識地擰了起來,像聽到什么極其荒謬的事情。“迭代?”朱曉終于抬起頭,
聲音里帶著一種剛睡醒似的沙啞,但語氣卻是不容置疑的嘲諷,
“就技術部那群人搞出來的那堆花里胡哨的玩意兒?”他放下屈著的腿,坐直了身體,
方才那股慵懶的、與世無爭的氣息瞬間消散了大半,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本能的、被冒犯到的專業人士的犀利?!暗投噙呅危抠惒┠藓??
他們懂個屁的像素風!”他語速加快,帶著一種恨鐵不成鋼的煩躁,“那是童氏科技的根!
是靈魂!當年要不是那個……”他猛地頓住,后面的話硬生生卡在了喉嚨里。
他煩躁地抓了抓頭發,像是被自己突然爆發的情緒驚到了,
隨即又重重地把自己摔回沙發深處,語氣重新變得意興闌珊,“算了,關我屁事。
她愛怎么弄怎么弄?!盇nne安靜地聽著,臉上沒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只是在他重新癱回去后,才微微頷首:“好的,朱先生?!彼齽倻蕚潆x開。“等等。
”朱曉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點不易察覺的別扭。他依舊沒看Anne,目光重新投向窗外,
手指卻無意識地敲著沙發的扶手,像是在跟什么看不見的東西較勁,“……你去我包里,
右邊內袋,有個U盤。里面有個文件夾,
名字叫‘Project Pixel Legacy’……”他頓了頓,
似乎覺得解釋太多,又煩躁地揮了下手,“算了,你就把那個U盤給她吧。里面的東西,
愛用不用。”Anne眼中極快地掠過一絲了然,她微微躬身:“明白,朱先生。”她轉身,
步履無聲卻迅速地走向那扇磨砂玻璃門,推門而入。朱曉重新癱回沙發里,端起那杯瑰夏,
狠狠地灌了一大口。濃郁的果香和復雜的酸質在口腔里炸開,
卻壓不住心頭那點翻騰的煩躁和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別扭。他閉上眼,
試圖找回剛才那點放空的舒適感,
腦海里卻不由自主地閃過那個簡陋卻充滿生命力的像素小人形象,以及當年熬夜繪制它時,
屏幕幽幽藍光下童忱亮晶晶的、充滿崇拜的眼神。就在這時,
一陣刻意壓低的、帶著極度震驚和難以置信的抽氣聲,像根細小的針,
猛地刺破了頂層花園這片寧靜奢華的氣泡。朱曉有些不耐煩地掀開眼皮,
循著聲音懶洋洋地瞥了一眼。花園入口處,那個巨大的、由綠植巧妙構成的弧形拱門下,
陳薇像一尊突然被潑了冰水的石膏像,僵立在那里。
她手里緊緊攥著一個印著“童氏集團”Logo的文件袋,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那張精心描繪的臉上,此刻血色盡褪,
所有的刻薄、得意和優越感都被一種極致的驚駭和茫然所取代。她瞪大了眼睛,
死死地盯著陷在沙發里的朱曉,目光像掃描儀一樣,驚恐地掃過他身上的羊絨衫,
掃過他手邊那杯昂貴的瑰夏,掃過腳下厚實的羊毛地毯,
掃過遠處那整面墻的都市繁華……最后,
凝固在剛剛從磨砂玻璃門內走出來、正恭敬地向朱曉匯報著什么的Anne身上。
Anne似乎也察覺到了入口處的異樣,她停下腳步,側過頭,
職業化的目光平靜地落在失魂落魄的陳薇身上,帶著一絲公式化的詢問意味。
陳薇的身體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她像是被Anne的目光燙到,
又像是被眼前這完全超乎想象、徹底打敗了她認知的一幕徹底擊垮了。她張了張嘴,
似乎想發出點聲音,喉嚨里卻只擠出一點破碎的、意義不明的氣音。
她的眼神慌亂地在朱曉和Anne之間游移,
最后死死釘在朱曉那張依舊帶著點頹廢、卻與這頂級奢華環境詭異和諧的臉上,
巨大的荒謬感和滅頂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海嘯,瞬間將她吞沒。朱曉只是懶洋洋地收回目光,
仿佛只是看到了一只誤入花園的、無足輕重的飛蟲。他重新閉上眼睛,
把臉轉向窗外那片燦爛到有些虛幻的城市陽光,
仿佛剛才那短暫的一瞥和入口處那個失魂落魄的身影,
都只是午后一個無關緊要的、很快就會被遺忘的浮光掠影。他甚至還調整了一下姿勢,
讓自己在沙發里陷得更深、更舒服些,徹底隔絕了那個混亂的世界。Anne收回視線,
臉上波瀾不驚,仿佛剛才那一幕只是微不足道的小插曲。她重新轉向朱曉,微微躬身,
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在安靜的花園里響起,每一個字都像精心打磨過的冰錐:“朱先生,
收購薇光科技(Vilight Tech)的初步意向書,法務部已經整理好了。
需要現在拿過來給您過目簽字嗎?”“薇光科技(Vilight Tech)”!
陳薇腦子里那根早已繃緊到極限的弦,“錚”地一聲,斷了!
這個名字像一道裹挾著萬鈞雷霆的閃電,狠狠劈開了她混沌的意識!她的男友張浩,
那個被她視為“人上人”、在童氏集團做“高管”的男友,
不正是薇光科技的項目對接負責人嗎?!他昨天還興奮地告訴她,
這個項目是他事業騰飛的關鍵跳板!巨大的眩暈感猛地攫住了陳薇。她眼前一陣發黑,
幾乎站立不住,下意識地伸手扶住了旁邊冰冷的金屬裝飾柱,指甲在上面刮出刺耳的聲響。
收購?童氏要收購薇光?
而簽字的人……是這個被她幾分鐘前還在咖啡店里極盡羞辱、斥為“軟飯男”的朱曉?!
就在這時,一陣突兀而尖銳的嗡嗡震動聲,像瀕死昆蟲的哀鳴,
猛地從她攥在手里的文件袋下面響起——是她塞在文件袋夾層里的手機!
這震動帶著一種瘋狂的、歇斯底里的節奏,瘋狂地撞擊著她的掌心,
也瘋狂地撕扯著她最后一絲搖搖欲墜的神經。陳薇的手指顫抖得幾乎無法控制,她哆嗦著,
近乎粗暴地從文件袋夾層里抽出那部最新款的水果手機。屏幕刺眼地亮著,
瘋狂跳動著男友張浩的名字,
還有一連串幾乎要溢出屏幕的、來自同一個號碼的微信消息提示!
她顫抖的指尖不受控制地戳開了最頂上的那條微信語音。下一秒,
張浩那因為極度恐懼和憤怒而徹底扭曲變調、甚至帶著哭腔的嘶吼,如同地獄里刮出的陰風,
毫無緩沖地、炸雷般響徹在這片奢華而寂靜的頂層花園里:“陳薇??!你他媽害死我了!!!
童總的老公……童總那個深居簡出的神秘老公……怎么會是你前男友朱曉?!?。?!
你他媽到底干了什么???!”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劇毒的鋼針,狠狠扎進陳薇的耳膜,
貫穿她的大腦!童總的老公……朱曉?!“轟——!
”陳薇腦子里最后殘存的一點東西徹底崩塌了。
手機從她驟然失力、冰冷如死尸般的手中滑脫,“啪”地一聲脆響,
重重砸在光潔如鏡的大理石地面上。昂貴的屏幕瞬間炸開一片蛛網般的裂痕,
像極了她此刻支離破碎的世界觀和人生。她再也支撐不住,雙腿一軟,
整個人順著冰冷的金屬柱,像一灘徹底失去支撐的爛泥,無聲地、狼狽地滑坐到地上。
昂貴的粉色套裙蹭上了灰塵,精心打理的卷發凌亂地貼在汗濕慘白的臉頰邊。她仰著頭,
目光渙散空洞地望著頭頂那片造價不菲、模擬著藍天白云的天花板,嘴唇劇烈地哆嗦著,
卻連一絲聲音都發不出來。整個世界在她眼前天旋地轉,只剩下張浩那絕望的嘶吼,
還在她空蕩蕩的腦殼里瘋狂地、一遍又一遍地回響。
Anne垂眸看著地上碎裂的手機和失魂落魄、癱坐如泥的陳薇,
臉上依舊是那副無懈可擊的職業表情,仿佛只是在評估一件意外損壞的辦公物品。
她微微側身,對著沙發方向,聲音平穩無波地請示:“朱先生,需要叫保安處理一下嗎?
”陷在沙發里的朱曉,甚至連眼皮都懶得再掀開一下。
午后頂層花園的陽光慷慨地灑落在他身上,將他籠罩在一片慵懶而溫暖的光暈里。
他像是徹底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對身后那場由他無意引發的、卻足以摧毀他人人生的風暴毫無興趣,甚至……毫不知情。
只有那杯放在小圓幾上的瑰夏咖啡,裊裊的熱氣在陽光下升騰、盤旋,
最終無聲地消散在昂貴的空氣里。Anne平靜無波的聲音在寂靜的花園里回蕩:“朱先生,
需要叫保安處理一下嗎?”陷在沙發里的朱曉,依舊沒有回頭。他甚至連眼皮都懶得掀一下,
只是極其輕微地、帶著點被打擾的不耐煩,擺了擺手,仿佛在驅趕一只嗡嗡叫的蚊子。
陽光將他包裹在溫暖的光暈里,那份慵懶和置身事外,
與癱坐在冰冷地面上、靈魂出竅般的陳薇形成了慘烈到令人窒息的對比。Anne心領神會,
微微頷首,動作利落地從口袋中掏出對講機,聲音清晰而冷漠:“Security,
頂層花園入口處,請來處理一下,有人需要……協助離開?!彼踔翛]有再看陳薇一眼,
仿佛那只是一件需要被清理的障礙物。對講機里傳來干脆的回應:“收到,Anne小姐,
馬上到?!薄皡f助離開”四個字像冰冷的針,刺得陳薇一個激靈。
她渙散的目光終于聚焦了一瞬,巨大的羞恥感和滅頂的恐慌如同潮水般再次將她淹沒。
她猛地抬頭,望向那個依舊陷在沙發里的背影,
那個曾被她棄如敝履、又被她極盡羞辱的背影。那張曾寫滿頹廢和“失敗”的臉,
此刻在頂級奢華的光影里,竟透出一種她從未見過的、令人心悸的冷漠與……掌控力。
童氏集團的神秘主人?收購薇光科技的簽字人?
她的男友張浩口中那個能決定他生死的“童總老公”?不!這不可能!這一定是噩夢!
陳薇掙扎著想爬起來,想尖叫,想質問,想撕碎這荒謬的一切。
可她的身體像灌滿了沉重的鉛塊,四肢癱軟無力,只有嘴唇在劇烈地哆嗦,發出無聲的嗚咽。
精心描繪的眼妝被涌出的淚水沖刷成兩道污濁的黑痕,狼狽地掛在慘白的臉上。
她看到Anne已經轉身,準備走向那扇象征權力核心的磨砂玻璃門?!安弧鹊?!
”陳薇終于從喉嚨深處擠出一絲破碎的、嘶啞的聲音,帶著絕望的哀求,“朱……朱曉!
你聽我說!不是那樣的!咖啡店……咖啡店里我是……”她的話戛然而止。
那扇磨砂玻璃門無聲地滑開了。一個身影出現在門口。不是Anne去而復返,
而是另一個人。童忱。她穿著一身剪裁利落的深灰色西裝套裙,沒有多余的裝飾,
卻自帶一股沉靜而強大的氣場。她的長發一絲不茍地盤在腦后,
露出光潔的額頭和略顯疲憊卻依舊銳利的眼睛。
她的目光先是淡淡掃過癱坐在地、狼狽不堪的陳薇,眼神里沒有任何意外,
只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冷意,仿佛在看一件早已預知的、微不足道的麻煩。然后,
她的視線越過陳薇,精準地落在那張巨大的奶白色沙發上,
落在那道陷在陽光里的慵懶身影上。那眼神里的冰冷瞬間消融,如同初春的冰雪遇上了暖陽,
只剩下一種復雜的、糅合了無奈、心疼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溫柔的專注。
她甚至沒有理會Anne恭敬的問候,徑直朝著沙發走去。童忱的出現,像一道無聲的驚雷,
徹底劈碎了陳薇最后一絲僥幸。她認得這張臉!在財經雜志的封面,
在高端商業論壇的報道里,在男友張浩無數次提及、語氣充滿敬畏和諂媚的“童總”!
真的是她!那個朱曉口中“年薪百萬”的“窮設計師”女友,如今童氏集團的掌舵人!
而朱曉……他竟然真的是……陳薇只覺得眼前陣陣發黑,胃里翻江倒海,
幾乎要當場嘔吐出來。她死死捂住嘴,指甲深陷進掌心,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
只有滅頂的絕望。童忱走到沙發邊,沒有坐下,只是靜靜地站在那里,低頭看著朱曉。
她的身影擋住了部分陽光,在朱曉身上投下一小片陰影。朱曉終于有了點反應。
他微微掀開眼皮,瞥了童忱一眼,那眼神依舊是懶洋洋的,沒什么溫度,
帶著點被打擾的煩躁,像一只曬太陽被打攪的貓。“干嘛?”他的聲音帶著剛睡醒似的沙啞。
童忱沒說話,目光落在他手邊小圓幾上那個空了大半的瑰夏咖啡杯上。她伸出手,
動作極其自然地拿起杯子,轉身走向旁邊一個嵌入式的、設計精巧的吧臺區域。
那里擺放著全套頂級的咖啡設備。她熟練地操作起來,研磨咖啡豆的聲音細微而清晰,
水流注入的聲響帶著一種奇異的韻律。她的動作專注而流暢,仿佛此刻世界上最重要的事,
就是為沙發上這個穿著羊絨衫、赤著腳、一臉頹廢的男人重新煮一杯咖啡。
整個頂層花園陷入一種詭異的寂靜。只有咖啡機運作的細微聲響,
以及癱坐在地的陳薇那壓抑不住的、如同瀕死小獸般的抽泣聲。很快,
一杯新的、熱氣騰騰的瑰夏被端了回來。童忱將它輕輕放在朱曉手邊,替換掉那個空杯。
濃郁的、帶著花果香氣的咖啡芬芳再次彌漫開。“技術部那群白癡,
”童忱的聲音打破了沉默,語氣平靜,像是在說一件再普通不過的工作瑣事,
“看了你U盤里的東西,臉都綠了?!彼D了頓,目光落在朱曉臉上,帶著一絲探究,
特別是那個‘像素勇士’初代手稿集和你的設計理念拆解……他們現在在會議室里吵成一團,
一半人想撞墻,一半人想拜師?!敝鞎缘淖旖菐撞豢刹斓叵蛏铣读艘幌拢?/p>
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他端起那杯新咖啡,慢悠悠地吹了吹熱氣,抿了一小口,沒接話。
童忱也不在意,她的目光終于轉向了入口處,
落在了那個被遺忘的、如同背景板一樣的陳薇身上。
她的眼神瞬間恢復了那種公事公辦的疏離和冷冽?!瓣愞保惫饪萍嫉膶訉T?
”童忱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空間,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權威,
“你提交的關于‘像素勇士’IP聯名推廣的初步方案,我看過了。”她微微停頓了一下,
像是在回憶那份文件的內容,然后輕輕搖了搖頭,語氣平淡得像在陳述一個客觀事實,
“缺乏核心洞察,價值挖掘流于表面,對目標用戶的理解完全錯誤。簡單來說,一塌糊涂。
”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錘子,狠狠砸在陳薇的心上。她引以為傲的工作能力,
她以為能攀上高枝的項目,在童忱口中,被輕描淡寫地判了死刑。
“薇光科技的技術底子尚可,但市場策略和品牌調性……”童忱微微蹙了下眉,
像是在斟酌一個不那么難聽的詞,最終還是選擇了直白,“混亂且低級。
這也是我們考慮收購后進行徹底重組的原因之一?!彼哪抗鈷哌^陳薇慘白的臉,
沒有任何情緒波動,“至于你……作為對接負責人,對項目核心價值的認知如此淺薄,
令人失望。張浩向我推薦你時,顯然過于樂觀了?!薄皬埡啤边@個名字再次被提及,
像一把鹽狠狠撒在陳薇血淋淋的傷口上。她的男友,她的“靠山”,不僅沒能成為她的助力,
反而成了她無能和眼瞎的佐證!巨大的羞恥感讓她恨不得立刻原地消失。就在這時,
兩名穿著筆挺制服、身形高大的保安無聲而迅速地出現在花園入口,
站在了Anne指示的位置。童忱的目光重新落回朱曉身上,
仿佛剛才那番話只是處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公事。她看著朱曉依舊懶散地啜飲著咖啡,
望著窗外,對身后的風暴置若罔聞的模樣,眼底深處那抹無奈和心疼又悄悄浮現。
她輕輕嘆了口氣,聲音低得只有近在咫尺的朱曉能勉強聽清,
“你給的那個文件夾……‘Project Pixel Legacy’……里面的東西,
很厲害?!彼nD了一下,似乎在組織語言,
“比……比我們技術部養的那群高薪廢物強多了?!敝鞎远酥Х缺氖治⑽㈩D了一下,
但依舊沒有回頭。童忱看著他倔強的后腦勺,幾不可聞地又嘆了口氣。她彎下腰,
湊近他耳邊,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近乎耳語的音量,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懇求,
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撒嬌:“喂……‘像素勇士’的版權和初代核心設計,
都在你個人名下吧?算我求你……回來掛個名當個顧問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