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陽光像融化的黃金，黏稠地潑灑在寢室的水泥地上。
程默盯著電腦屏幕上第十二封拒絕郵件，感覺喉嚨里卡著一塊燒紅的炭。"很遺憾，
您的作品風格與本公司需求不符..."他機械地點擊關閉，手指在觸控板上微微發抖。
床底下塞著的泡面桶散發出一股酸腐味，與窗外飄來的槐花香奇怪地混合在一起。
這是他畢業前投出的第二十三份作品集，也是收到的第十二封拒絕信。"喲，
咱們的'未來大導演'又在等奧斯卡提名通知呢？"陳明推門而入，
手里晃著一份燙金邊的錄取通知書。程默不用看也知道，
那是國內頂尖影視制作公司"星輝傳媒"的offer——他上周五面試的同一家公司。
"星輝的人事總監親自給我打的電話，"陳明一屁股坐在程默的床沿，
床板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說我的畢業作品'敘事結構新穎，鏡頭語言成熟'。
"他故意用夸張的語調重復著評價，香水味混著汗味撲面而來。
程默的視線落在陳明隨手扔在桌上的作品集封面上——《浮光》，
正是那個用系里最貴設備拍攝、請了表演系系花當女主角的十五分鐘短片。
據說陳明的父親給系里捐了二十臺最新款無人機才換來這些資源。"對了，
你那個...叫什么來著？《食堂阿姨》？有消息了嗎？"陳明眨著眼睛，
嘴角掛著程默熟悉的、貓戲弄老鼠時的弧度。"還在等。"程默合上筆記本，
屏幕上的郵件提示音卻在這時突兀地響起。兩人同時看向電腦，陳明快一步掀開屏幕。
"哇哦——"他拖長聲調，"'感謝參與，但很遺憾...'第十三封！恭喜打破個人紀錄！
"程默猛地站起來，膝蓋撞到桌角。疼痛像電流般竄上脊椎，
但他只是沉默地收拾起散落的素描本。本子里是他四年來的分鏡草圖，
每一頁邊角都磨得起毛。"要我說，你就該學學怎么拍大眾愛看的東西。
"陳明把通知書塞進名牌背包，"你那套'現實主義'早過時了。
現在誰還看普通人刷碗掃地？要爆款就得有美女、豪車、反轉再反轉..."門關上后，
程默從抽屜深處摸出一包皺巴巴的紅塔山。這是他在剪輯室通宵時的存貨。陽臺上，
他點燃香煙，看夜色中陸續亮起的宿舍窗口。每扇窗后都有一個即將展開的人生，
而他像卡在放映機里的膠片，模糊地燃燒著卻發不出光。手機震動起來，
母親的頭像跳出來："默默，工作找得怎么樣？
你王叔說縣城電視臺在招攝像..."程默把煙頭按滅在欄桿上，留下一道焦黑的疤。
四年前拿到全國頂尖影視學院錄取通知時，全村人敲鑼打鼓把他送到村口。
母親眼里的光他至今記得——仿佛兒子已經站在金馬獎領獎臺上。而現在，
他連一份體面的工作都找不到。回到屋里，程默開始收拾行李。
紙箱里裝著四年積累的書籍、硬盤和幾件像樣的衣服。在翻動一摞電影理論教材時，
一張照片飄落在地——大一入學時全班在校門口的合影。年輕的臉上寫滿憧憬，
站在最邊上的程默因為緊張而微微瞇眼，像不適應鏡頭的野貓。他撿起照片，
突然注意到背景里正在施工的圖書館。那座如今已成為地標的玻璃建筑當時還是個鋼筋骨架。
一個念頭像閃電劈進腦海：如果時間可以倒流...程默沖向電腦，
差點被地上的電源線絆倒。他打開剪輯軟件，新建項目命名為《倒帶青春》。
手指在鍵盤上飛舞，建立時間軸，導入素材。
所有碎片——食堂打飯的長隊、圖書館通宵的臺燈、籃球場邊的礦泉水瓶——在屏幕上跳動。
"不是從入學到畢業，"程默喃喃自語，眼睛在黑暗中發亮，
"而是從畢業...回溯到初見。"接下來的72小時，程默像被困在時間循環里。
他穿梭于宿舍、剪輯室和校園各個角落，補拍需要的空鏡。當宿管阿姨第三次威脅要斷電時，
他用最后一點生活費買了十杯奶茶賄賂整層樓的同學。最難的是畢業典禮那場戲。
程默說服了班里最不起眼的幾個同學參與拍攝——獎學金總被陳明搶走的學霸林小雨，
因為口吃從不發言的編劇組王志，還有因家庭變故差點退學的貧困生張建軍。
"我們要拍的不是虛假的光鮮，"程默幫張建軍調整學士帽，
"而是真實的、倒著生長的青春。"拍攝畢業拋帽鏡頭時，程默靈機一動。
他讓所有人背對鏡頭站立，然后喊"三二一"時同時轉身，但帽子不是向上拋，
而是從地面"飛回"手中。這需要精確到幀的反向剪輯。"你瘋了？"林小雨扶了扶眼鏡，
"這種鏡頭需要——""每秒24幀的反向匹配，"程默已經架好三腳架，"我知道。
所以我們得拍五十遍。"第五十三遍時，張建軍的帽子劃出一道完美弧線，
穩穩"落"回掌心。所有人歡呼起來，連路過的保安都忍不住鼓掌。
程默看著監視器里的畫面，第一次感到心臟像被浸在溫熱的蜂蜜里。剪輯室里，
程默連續工作了三十個小時。
當他嘗試用蒙太奇手法將大四的求職焦慮與大一的懵懂憧憬交叉剪輯時，
發現缺少關鍵過渡鏡頭。凌晨四點，他溜進已經鎖門的教學樓，用手機補拍了空蕩蕩的走廊。
晨光透過窗戶在地板上投下格柵陰影時，他突然想起父親去世前說的話："默默，
日子就像地里的莊稼，倒著看才知道長得咋樣。"導出最終成片那刻，
程默的雙手抖得幾乎握不住鼠標。15分22秒的短片，沒有明星，沒有特效，
只有時間倒流的魔法和普通人發光的瞬間。
他在簡介欄寫下："獻給所有不被看見的青春——從結束，回到開始。"發布前一刻，
程默盯著上傳按鈕，胃部擰成一團。這可能是他學生時代最后一個作品，
也可能是職業生涯的第一個墓碑。凌晨三點十七分，他點擊了"發布"，
然后精疲力竭地倒在剪輯室的小沙發上。當程默被手機連續不斷的提示音吵醒時，
陽光已經刺得他睜不開眼。鎖屏顯示99+條消息通知，
最上方一條來自系主任："立刻來我辦公室。"程默的心沉到谷底。他昨晚太累，
可能不小心用了未授權的配樂，或者更糟——觸犯了某些他沒注意的拍攝規定。
拖著灌鉛般的雙腿走到行政樓時，他發現走廊里擠滿了人。人群自動分開一條路，
無數手機攝像頭對準他，像一片閃爍的星群。"程默！"系主任的聲音從未如此洪亮，
"你的作品——"老人舉起平板電腦，屏幕上顯示著程默的畢業視頻：播放量487萬，
轉發12萬，點贊數像高溫下的溫度計般不斷攀升。"火了！全平臺都在轉！
"林小雨擠過來，臉頰通紅，"微博熱搜第七，抖音挑戰榜第三！
"程默茫然地接過平板看到評論區以每秒數十條的速度刷新："看哭了，
這才是真實的大學畢業季""那個帽子倒飛的鏡頭是怎么拍的？太神了！""求原聲！
bgm是什么？""@星輝傳媒 來看看什么叫真正的創意！"最后一條評論下，
星輝傳媒官方賬號回復："已聯系作者，期待合作[心]"當天下午，
程默的宿舍門被各種訪客敲響：校宣傳部要專訪，視頻平臺求獨家授權，
廣告公司邀約商業合作。甚至陳明也來了，帶著不自然的笑容和一瓶昂貴的香檳。
"早知道你有這手，"陳明倒酒時手腕微微發抖，"咱們該合作畢設的。"程默接過酒杯，
想起四年前第一次班會上，陳明是如何嘲笑他破舊的運動鞋的。香檳氣泡在舌尖炸開，
酸澀又甜蜜，像極了此刻翻涌的情緒。晚上八點，當程默終于獨自坐在電腦前時，
一條私信彈出。發信人ID是"時間褶皺"，認證為星輝傳媒內容總監陸遠。"程同學，
你的時間倒流概念令人驚艷。不介意的話，明天上午十點，星輝大廈18樓，我們聊聊？
附件是保密協議和初步合作意向書。"程默點開附件，看到報酬數字時嗆住了——六位數，
比他老家縣城一年的財政收入還高。他下意識摸向煙盒，卻發現最后一根已經在昨夜抽完。
窗外，畢業季的喧鬧聲飄上來。有人哭，有人笑，有人彈著吉他唱跑調的歌。
程默打開手機相冊，翻到四年前母親在村口送他的照片。那時候她頭上還沒有這么多白發。
他回復陸遠："榮幸之至，明天見。"然后撥通家里的電話。當母親熟悉的聲音傳來時，
程默發現自己的眼淚突然決堤。"媽，"他抹了把臉，"我可能...真的要當導演了。
"第二天清晨，程默穿上唯一一套西裝前往面試。地鐵玻璃映出他的倒影：黑眼圈明顯，
但眼睛亮得驚人。當列車駛過朝陽區的高樓群時，手機突然震動。
一條陌生號碼發來的短信："抄襲作品也敢招搖撞騙？
《時光回溯》2019年法國克萊蒙電影節最佳實驗短片，需要我把對比圖發全網嗎？
——知情人士"程默的手指僵在屏幕上。列車進站的呼嘯聲中，
他恍惚看見自己精心搭建的紙牌屋正在風中搖晃。地鐵玻璃上的倒影突然模糊了。
程默盯著那條匿名短信，手指懸在屏幕上方微微發抖。列車減速進站的慣性讓他踉蹌了一下，
西裝褲袋里傳來硬幣碰撞的清脆聲響。
"《時光回溯》......"程默低聲重復這個陌生的片名。
站臺上嘈雜的人聲像被隔在水下，他機械地打開瀏覽器，顫抖的手指幾次輸錯關鍵詞。
當搜索結果跳出來時，
程默的胃部猛地收緊——2019年克萊蒙電影節確實有一部獲獎實驗短片叫《時光回溯》，
導演是法國人盧卡斯·伯納德。他點開縮略圖，畫面中央是一個倒著走路的老人。"下一站，
國貿站......"廣播聲驚醒了程默。他跌跌撞撞沖出車門，
靠在站臺的立柱上繼續搜索。隨著更多信息加載，
他的呼吸漸漸平穩——那部法國短片講述的是阿爾茨海默癥患者的時間感知，
與畢業視頻毫無相似之處。但那個"知情人士"顯然深諳造謠技巧，
只需一個似是而非的片名就能種下懷疑的種子。
星輝大廈的玻璃幕墻在陽光下像一把直插云霄的利劍。程默站在大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