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一:錦屏春深我叫沈清辭，是當朝吏部侍郎沈修遠的嫡長女。時年十六，
住在京城西北角那座不算煊赫、卻也清雅的侍郎府里。暮春時節，后院的西府海棠開得正盛，
胭脂色的花瓣堆在青瓦白墻間，連帶著掠過廊下的風都沾了甜香。我臨窗坐著，
案頭鋪著一張素白的杭綢，正用銀線繡一對戲水鴛鴦——這是母親去年教我的花樣，
她說待我及笄時，要做成鏡套子，配我那面螺鈿妝鏡?！鞍⒔悖 遍T簾“啪嗒”一聲被掀開，
帶著一陣風，我手里的繡針險些戳到指尖。抬頭看時，妹妹明玥像只快活的云雀，
提著裙擺跑進來，鬢邊的珠花隨著她的動作輕輕晃動，發間還沾了片嫩粉色的海棠花瓣。
她今年十四，正是最好的年紀，眉眼生得比我更明艷些，性子卻像春日里剛化的溪水，
又清又亮，帶著點不管不顧的嬌憨?！澳憧次艺业搅耸裁?？”她獻寶似的攤開手心，
掌心里躺著顆圓滾滾的青梅，泛著青碧色的光澤，“前院那棵老梅樹居然結了果，
我夠了半天才夠到！”我放下繡繃，無奈地替她摘去發間的花瓣：“仔細著了涼，
跑這么急做什么？又沒人跟你搶?！泵鳙h卻把青梅往我面前送了送，
眼睛亮晶晶的：“阿姐先嘗！肯定酸掉牙，你看它綠得發慌?！蔽夷笃鹉穷w梅子，
指尖觸到微涼的果皮，果然硬邦邦的。剛湊到鼻尖，一股酸澀的氣息就竄了上來，
引得人牙床發酸。“傻丫頭，這時候的梅子哪能吃，得等熟透了，用糖漬了才好。
”我笑著把梅子放回她手里，“快去讓廚房收起來，別糟蹋了?！彼铝送律囝^，
卻沒立刻走，反而挨著我坐下，腦袋輕輕靠在我肩上，望著窗外的海棠出神：“阿姐，
你說今年夏天，父親會帶我們去城外的別莊避暑嗎？去年在那兒，
我還抓了好大好大的螢火蟲呢。”提到父親，我的心頭微微一沉。父親沈修遠，
雖為吏部侍郎，掌管官員任免，聽起來是個清貴差事，可如今朝堂之上，黨派傾軋日益激烈，
父親性情耿直，不愿依附任何一方，處境早已不像表面那般風光。這些日子，
他回家的時辰越來越晚，眉宇間的愁緒也越來越深，有時深夜還能聽到他在書房里嘆氣。
“看父親的公務吧，”我壓下那點不安，聲音盡量溫和，“若得空，定會帶我們去的。你呀，
先把太傅布置的課業寫完，不然到時候又要賴著我替你抄經?！泵鳙h“唔”了一聲，
卻沒接話，只是伸手把玩著我繡繃上的銀線：“阿姐，我昨天聽見娘和張嬤嬤說話，
說什么‘北邊又不安穩了’……北邊是哪里？打仗了嗎？”我的心猛地一緊。
她到底是聽見了些風聲。近來京城里確實暗流涌動，先是有傳聞說北疆的匈奴部落蠢蠢欲動，
接著又有折子參奏邊防將領克扣軍餉，父親這幾日更是愁眉不展。這些事，
我和母親都瞞著明玥，怕她年紀小，聽了憂心?！皠e聽下人亂嚼舌根，”我定了定神，
替她理了理鬢角的碎發，語氣盡量輕松，“不過是邊境上些尋常摩擦，朝廷自有安排。你呀，
好好學你的女紅，讀你的書，這些事不用操心?！泵鳙h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她素來信我，
便不再多問，轉而說起了前幾日在慈恩寺求來的平安符，說要等父親回來，親自給他戴上。
看著她無憂無慮的模樣，我心里那點陰霾又淡了些。無論外面如何風雨欲來，只要能守著她，
守著這個家，我便覺得安穩。窗外的海棠花瓣又落了幾片，飄在青石板的小路上。
廊下的鸚鵡正梳理著羽毛，時不時發出一兩聲清脆的啼叫。一切都如同往常，靜謐而美好。
我拿起繡針，重新穿線，針尖在陽光下閃過一道細亮的光。那時的我還不知道，
這錦屏春深的寧靜，不過是暴風雨前最后的溫柔。父親書房里深夜未熄的燈火，
下人之間小心翼翼的竊竊私語，以及北疆那越來越緊的戰報，
早已為我們這座看似安穩的侍郎府，埋下了傾覆的伏筆。而我和明玥，
這對在深閨中長大的姐妹，終將在不久的將來，被迫走出這道朱門，
直面那血與火交織的亂世。只是此刻，陽光正好，青梅尚酸，妹妹的頭還靠在我的肩上，
一切苦難，都還在遙不可及的遠方。我只愿這片刻的安寧，能久一些，再久一些。
章二：暗流初涌入夏不過月余，京城的風就變了味道。起初是街頭巷尾的茶肆酒肆里，
多了些壓低嗓音的議論。賣茶湯的老漢會對熟客晃著腦袋說：“聽說了嗎？
北邊的折子遞上來了，說是……吃了敗仗?！痹捯粑绰洌阌腥嘶琶Π此募绨颍骸班渎?！
這種話也是胡亂說的？”接著，是府里的下人開始變得小心翼翼。
張嬤嬤往日里總愛哼著小曲兒打理花草，如今卻常常對著院角的石榴樹發呆，見了我和明玥，
臉上的笑也顯得有些勉強。就連常來送胭脂水粉的貨郎，也不再像從前那樣吆喝得響亮，
眼神里多了幾分窺探和惶惑。父親回家的次數越來越少了。往日里，
他總會在傍晚時分回到府中，用罷晚膳后，有時會來我和明玥的院子里坐坐，
問問我們的功課，或是聽明玥嘰嘰喳喳地講些府里的趣事?？扇缃?，
往往是我和明玥在膳廳等到飯菜都涼透了，也等不來他的身影。
只有當值的小廝偶爾回來傳話，說“大人在部里議事”或是“被同僚請去了”，
語氣里帶著難以掩飾的疲憊。而他一旦回來，臉色總是異常凝重。那回我夜里起夜，
路過父親的書房，見窗紙上還映著昏黃的燭光。我本想進去送盞安神的湯藥，
卻在窗外聽見他壓抑的咳嗽聲，以及與幕僚低低的交談。“……敗得太慘了，糧草不濟，
兵將離心……潘相一黨必然借機發難……”后面的話模糊不清，
但“敗”“糧草”“發難”這幾個詞，像冰錐一樣刺進我的心里。我沒有進去，
只是悄悄退了回來，站在廊下，望著天上那輪被薄云遮住的殘月，
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直竄上來。邊疆戰事失利的消息，終究是瞞不住了。第二日，
我刻意繞到前院，聽見幾個管事在角門處低聲議論?！啊犝f了嗎？王將軍戰死了，
尸骨都沒找回來……”“可不是嘛，這下北疆門戶大開，匈奴要是打過來……”“噓！
小聲點！大人吩咐了，府里不許亂傳這些！”我不動聲色地走開，指尖卻已微微發涼。
王將軍是父親的舊部，當年曾受過父親的舉薦。他的戰死，對父親而言，恐怕不只是痛惜，
更是朝堂上一次沉重的打擊。回到房里，明玥正趴在桌上臨摹《女誡》，見我進來，
立刻揚起小臉，獻寶似的舉起畫紙：“阿姐你看，我今天寫得好不好？
先生說我比上次有進步呢！”她的臉上還沾著一點墨漬，像只偷喝了墨水的小貓，
眼睛亮得像盛滿了星光。我走過去，替她擦掉臉上的墨痕，勉強笑了笑：“嗯，寫得很好。
”“那父親今天會回來嗎？我新學了一道蓮子羹，想做給他嘗嘗?！彼嶂^問，
語氣里滿是期待。我心頭一澀，卻只能編個借口：“父親公務繁忙，怕是要晚些。
你先用心練字，等他回來，定會夸你懂事。”我不想讓她知道這些令人不安的消息。
她還像個不諳世事的雛鳥，活在自己的錦繡世界里，想著詩詞歌賦，想著胭脂水粉，
想著父親帶她去別莊避暑。我寧愿她繼續這樣懵懂下去，至少在風雨真正來臨之前，
讓她多擁有一日無憂無慮的時光?？晌易约海瑓s無法再像從前那樣安之若素。
我開始不動聲色地留意府中的事務。我會“不經意”地問張嬤嬤，家里的存糧還夠多少，
庫房里的綢緞布匹是否都妥善收存；我會在丫鬟們整理父親書房時，裝作路過，
偷偷觀察他案頭上堆放的公文——雖然大多是些無關緊要的文書，
但偶爾也能瞥見幾封用火漆封口的急件，封皮上印著“兵部”的字樣。
我還會讓貼身丫鬟晚晴，借著去街上買絲線的由頭，留意市井間的傳聞。晚晴是個機靈的，
每次回來都會揀些要緊的說：“大小姐，街上好多人在傳，說是朝廷要增兵了，
家家戶戶都在準備捐錢捐物呢?！薄斑€有人說，潘相在朝上彈劾了好幾位主戰的大臣，
其中就有……”她沒說下去，但我已明白。潘相，是父親在朝堂上最大的政敵。邊疆戰敗，
正是他排除異己的大好時機。父親的處境，怕是比我想象的還要艱難。夜里，我躺在床上，
聽著窗外隱約傳來的打更聲，輾轉難眠。明玥早已睡熟，發出均勻的呼吸聲，
側臉在月光下顯得格外恬靜。我伸出手，輕輕握住她的手，那只手溫暖而柔軟，
帶著少女特有的生機。無論如何，我想。無論外面的世界如何風雨飄搖，我都要護好她。
這侍郎府的朱門，或許很快就不再是庇護我們的港灣，但只要我還在，
就絕不能讓她受到半分驚擾。章三：驟雨驚弦六月初六，入梅的第三日，
京城下了一場連綿不絕的冷雨。鉛灰色的云層壓得極低，仿佛要將整座城池都揉碎在雨幕里。
那一日，父親沒有像往常一樣讓小廝傳話。直到傍晚，一輛青布馬車才匆匆停在侍郎府門前，
駕車的老車夫連滾帶爬地沖進府，
聲音里帶著哭腔：“大人……大人他……”我正在幫明玥整理剛曬好的書畫，聽見動靜時，
只覺得手中的畫卷“啪”地滑落在地。張嬤嬤臉色煞白地跑進來，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
只是朝我拼命招手。前廳里一片混亂。父親渾身濕透地坐在太師椅上，官服上沾滿了泥點，
平日里梳理得一絲不茍的發髻也散亂了，幾縷濕發貼在蒼白的額角。
他面前站著兩個身著飛魚服、腰佩繡春刀的錦衣衛，靴底的泥水在青磚上洇開深色的痕跡。
“沈侍郎，奉旨問話，請即刻隨我等回詔獄?！睘槭椎腻\衣衛聲音冷硬，不帶一絲感情。
他手里捏著一卷明黃的圣旨，邊緣已被雨水浸得發皺。“大人！
”管家沈忠“噗通”一聲跪在地上，“我家大人一向為官清廉，絕無半點不軌之心啊！
求官爺明察！”父親擺了擺手，聲音沙啞得像是被砂紙磨過：“沈忠，起來?！彼痤^，
目光掃過圍在一旁的家人，最終落在我和剛被丫鬟攙扶著進來的明玥身上。
他的眼神里有痛楚，有擔憂，還有一絲我從未見過的決絕?！扒遛o，”他喚我的名字，
語氣異常平靜，“看好你妹妹，看好這個家?！蹦且豢蹋也耪嬲靼祝裁唇小案渤仓?，
安有完卵”。戰報是昨日遞到御前的。北疆三十萬大軍，因主帥輕敵、糧草被劫，
在狼牙關一役中幾乎全軍覆沒。消息傳來，滿朝震驚。而潘相一黨趁機發難，聯名上奏，
稱此戰失利皆因主戰派大臣調度失當，其中直指父親當年舉薦王將軍有誤，且暗中勾結邊將，
克扣軍餉——這些莫須有的罪名，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刺向了風雨飄搖中的父親。
更讓人心驚的是，隨著戰敗的消息，幾位手握兵權的藩王也以“清君側”為名，
開始向京城逼近。城門從昨日起便已戒嚴，街上隨處可見巡邏的士兵，
氣氛緊張得如同拉滿的弓弦，仿佛下一秒就會斷裂。錦衣衛沒有給父親過多解釋的時間。
他們粗暴地扯起父親，冰冷的鎖鏈在雨聲中發出刺耳的碰撞聲。明玥“啊”地一聲尖叫出來，
掙脫丫鬟的手就要往前沖，卻被我死死抱住?！鞍⒔悖》砰_我！那是父親！
他們要把父親帶到哪里去？！”她在我懷里拼命掙扎，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
砸在我的手背上，滾燙滾燙的。我緊緊摟著她，指甲幾乎嵌進她的胳膊里，生怕一松手，
她就會被這突如其來的災難卷走。我看著父親被推搡著消失在雨幕中，
他最后回頭望了我們一眼，那眼神里的千言萬語，最終都化作一聲被風雨吞沒的嘆息。
“明玥，聽話，別鬧?！蔽业穆曇粢苍陬澏?，卻不得不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父親是去奉旨回話，很快就會回來的?！边@謊言連我自己都不信，
卻只能說給懷里幾乎崩潰的妹妹聽。父親被帶走后，侍郎府的天，仿佛瞬間塌了。
接下來的幾日，雨斷斷續續地下著，府里的氣氛卻比寒冬還要刺骨。
先是有御史臺的人上門“查訪”，名義上是核實情況，實則翻箱倒柜，
將父親的書房和庫房攪得一片狼藉。他們搬走了幾箱父親的文稿，
又指認著庫房里的綢緞瓷器，說是什么“貪墨所得”。張嬤嬤氣得渾身發抖，
卻只能咬著牙忍著。我知道，這只是開始。潘相既然下了手，就絕不會輕易放過我們。
更讓人心慌的是，府外開始出現不明身份的人徘徊。有時是賣糖葫蘆的小販，
眼睛卻不住地往府里瞟；有時是化緣的和尚，手里的缽盂敲得有氣無力，
目光卻在門楣上逡巡。晚晴出去買東西，回來說街上的人看她的眼神都不一樣了，
竊竊私語著“侍郎府”“欽犯”之類的字眼。明玥從那天起就病倒了。她不吃不喝，
只是抱著父親常穿的一件舊錦袍，縮在床角掉眼淚。無論我怎么勸，她都只是搖頭，
說要等父親回來?？粗諠u消瘦的臉頰和空洞的眼神，我心里像被刀割一樣疼，
卻又無能為力。我只能強撐著精神，處理府里的雜事，應付那些不速之客，
還要擠出笑臉去安慰她。一日夜里，我守在明玥床邊，聽著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
還有遠處隱約傳來的梆子聲。突然，院墻外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和壓低的呵斥聲。
我心頭一緊，吹滅了燭火，悄悄走到窗邊，撥開窗紙一角向外望去。借著微弱的月光，
我看見幾個黑影翻墻而入，手里拿著火把和兵刃，正躡手躡腳地往后院摸來。
他們不是錦衣衛，也不是御史臺的人，那一身狠戾的氣息，
分明像是……強盜……是……劫匪……我的心跳驟然加速，幾乎要蹦出胸腔。父親被抓，
府里沒有男丁，這些人顯然是看準了我們孤兒寡母好欺負。我猛地轉過身，
搖醒了淺眠的明玥：“明玥，醒醒！快起來！”她迷迷糊糊地睜開眼：“阿姐？怎么了？
”“別問了，快跟我走！”我抓起一件外衣披在她身上，拉著她就往床底鉆。
這是母親以前教我的，若遇不測，床底有個暗格，能暫時藏身。剛把明玥塞進去，
我就聽見房門“哐當”一聲被撞開，火把的光瞬間照亮了整個房間。“搜！
看看有沒有值錢的東西！聽說侍郎府的小姐長得跟天仙似的，
要是找到了……”一個粗啞的聲音帶著淫邪的笑，在空曠的房間里回蕩。我躲在床幔后面，
死死捂住自己的嘴，連呼吸都不敢大聲。明玥在床底下嚇得渾身發抖，
我能感覺到她抓著我腳踝的手，冰冷而用力。火把的光在墻上晃來晃去，
映照出那些黑影貪婪而猙獰的面孔。我的腦子飛速運轉著，想著如何才能帶明玥逃出去。
父親被抓，府里的下人跑的跑，散的散，現在能依靠的，只有我自己了。驟雨未歇，
驚弦已鳴。這侍郎府的朱門，終究是擋不住亂世的風雨了。而我和明玥，
這對曾經養在深閨的姐妹，此刻正蜷縮在黑暗里，聽著豺狼在門外徘徊，等待著未知的命運。
我知道，從父親被帶走的那一刻起，我們的人生，就已經徹底偏離了原來的軌道，
一頭扎進了這風雨飄搖的亂世之中。章四：傾覆前夜火把的光在屋內游移，
映得梁上的蛛網都泛著猙獰的金紅。那幾個黑影翻箱倒柜的聲響像重錘砸在我心上，
明玥抓著我腳踝的手幾乎要嵌進骨頭里。我死死咬著嘴唇，
直到嘗到鐵銹般的腥甜——必須在他們發現床底暗格前引開注意。“砰！
”我抓起妝臺上的銅鏡狠狠砸向墻角的博古架，青瓷瓶碎裂的脆響驚得黑影們猛地轉身。
“在那邊！”粗啞的嗓音吼著，幾團火光撲向西側屏風。我趁機掀開床幔一角，
對床底的明玥比了個“爬出去”的手勢，自己則抓起桌上的剪刀，貓著腰沖向房門。“想跑？
”身后風聲驟起，我側身躲過一刀，剪刀劃破來人衣袖，卻被他反手攥住手腕。劇痛襲來時，
我瞥見明玥已滾出床底，正朝窗邊爬去?！翱熳?！”我嘶聲喊著，用盡全力將那人推向桌案，
自己則一頭撞向房門，在木板碎裂的瞬間滾到了走廊上。雨還在下，
冰冷的雨水混著血污糊住了視線。我連滾帶爬地往前院跑，聽見身后追兵的怒罵越來越近。
忽然想起前院角門旁有口枯井，井繩或許能當繩索用。剛摸到濕漉漉的井欄，
就被人從背后揪住了頭發，刀鋒抵住了脖頸?！靶∶廊藘海苁裁?？”惡臭的呼吸噴在耳后，
我渾身汗毛倒豎，卻在余光里看見明玥扒著院墻上的藤蔓，半個身子已翻了出去。那一刻，
所有恐懼都化作冰冷的鎮定。我猛地用后腦撞向那人面門，同時抬腳踹向他膝彎，
在他吃痛松手的剎那，抓起井邊的轆轤鐵鏈狠狠砸去。趁他慘叫倒地，我踉蹌著撲到墻角，
從磚縫里摳出母親藏的一枚金簪——她早說過“亂世藏金，禍事防身”。
翻墻時裙擺被荊棘勾住，我咬牙扯斷衣料，落地時聽見府內傳來更多嘈雜的腳步聲。
明玥縮在墻根發抖，見我渾身是傷，眼淚瞬間決堤：“阿姐……”“別出聲！
”我捂住她的嘴，拖著她鉆進胡同深處。雨幕中，侍郎府的燈火像浸透血的紙燈籠，
在風雨里明明滅滅。那些黑影舉著火把在院里穿梭，映得飛檐上的瑞獸雕像都齜牙咧嘴，
如同地獄修羅。我們躲在堆放穢物的角落里，聽著府方向傳來家具被砸爛的巨響，
還有下人們哭喊求饒的聲音。明玥把臉埋在我懷里，身體抖得像片落葉。我輕輕拍著她的背，
目光卻死死盯著那片火光——父親被抓后，府里早沒了主心骨，那些平日里笑臉相迎的人，
此刻不是作鳥獸散，就是趁火打劫。更讓人心寒的是，
天亮時我們混在逃難的人群中路過吏部衙門前，看見告示欄上貼著父親的畫像，
“通敵叛國”四個朱紅大字刺得人眼睛生疼。旁邊圍著的百姓指指點點，
有人唾罵“貪官污吏”，有人搖頭嘆息“可惜了好好的官”。明玥差點沖上去理論，
被我死死拽進巷子里?！八麄兒f！父親怎么會通敵？！”她捂著嘴哭，
眼淚滴在沾滿泥污的衣袖上。我替她擦掉眼淚，指尖觸到她臉頰上未干的雨水，
心里比這天氣更冷。潘相既然敢用“通敵”這樣的重罪扳倒父親，定是布好了天羅地網，
此刻任何辯解都只會引火燒身?！懊鳙h，聽我說，”我捧起她的臉，強迫她看著我的眼睛，
“父親現在生死未卜，府里待不下去了。我們必須走，立刻走。”她愣住了，
睫毛上掛著淚珠：“走？去哪里？我們能去哪里？”“去南邊，”我想起父親曾說過，
江南有位舊友住在蘇州城外，或許能暫避風頭，“只要能出城，總能找到活路。但你要記住，
從現在起，我們不是侍郎府的小姐了，是尋常百姓家的女兒，懂嗎？
”我從包袱里翻出兩套粗布衣裙——這是昨晚躲在柴房時順手拿的下人的衣服。
明玥看著那洗得發白的布料，嘴唇動了動，最終只是默默接過。當她換下錦緞襦裙，
梳起最簡單的雙丫髻時，鏡中那個眉眼明艷的少女仿佛瞬間褪去了光澤，只剩下驚惶和茫然。
我拔掉頭上最后一支銀簪，換了兩枚銅釵別住發髻，又用灶灰抹了些在臉上。
銅鏡里的人面色灰黃，衣衫襤褸，連自己都快認不出了?！澳弥@個。
”我把那枚金簪塞進明玥手里，用她的衣袖裹好，“貼身藏著，不到萬不得已不能拿出來。
”然后將母親留給我的一塊玉佩系在自己腰間，又往包袱里塞了幾個冷硬的饅頭和半壺水。
臨出門前，我最后望了一眼這座住了十六年的府邸。朱漆大門歪斜地敞著，
門前的石獅子被砸掉了半只耳朵，碎磚爛瓦堆了一地，昔日的清雅早已蕩然無存。
雨水沖刷著血跡，卻沖不掉空氣中彌漫的腥膻和絕望。“走吧?！蔽覡孔∶鳙h的手，
那只手冰涼而僵硬。我們低著頭，混在拖家帶口逃難的人流中，一步步走出這條熟悉的街巷。
身后，侍郎府的火光漸漸被雨霧吞噬，像一場盛大而悲涼的夢，終于走到了盡頭。
我不知道前路有多少艱險，不知道父親是生是死，甚至不知道能否活著走出這座戒嚴的京城。
但我知道，只要我還牽著明玥的手，就不能倒下。章五：倉皇辭廟雨絲如麻，
纏得人喘不過氣。我和明玥混在逃難的人流中，攥緊了彼此的手。她的指尖還在發抖，
卻死死咬著嘴唇，沒再掉一滴淚——昨日在后巷目睹府丁被亂兵拖拽的慘狀，
已讓她明白眼淚換不來生路。“大小姐，二小姐，這邊！”暗巷盡頭忽然閃出個佝僂的身影，
是府里的老管家沈忠。他鬢角全白了，往日梳理整齊的長衫沾滿泥點，
手里卻緊緊抱著個油布包。“我按您說的，從狗洞爬出來的，”他喘著氣，把油布包塞給我，
“這是夫人當年陪嫁的幾件首飾，藏在祠堂香爐底下，幸好沒被搜走?！蔽掖蜷_一看，
里面是兩支赤金鑲玉的鐲子，還有一捧散碎銀兩。這是我們全部的盤纏了?！吧虿?，
您……”喉嚨忽然發緊，想說讓他保重，卻被他打斷?！皠e說了，快跟我走！
”他佝僂著腰在前頭引路，“西城門查得嚴，但我知道有條運糞的小道，
守衛這會兒該在換班。”我們貓著腰穿過臭氣熏天的糞場，腳下是軟爛的污泥，
蒼蠅嗡嗡地圍著人頭打轉。明玥忍不住干嘔，卻被我捂住嘴按在懷里。
遠處傳來官兵呵斥百姓的聲音，還有嬰兒凄厲的啼哭，混著雨打在棚頂的噼啪聲，
織成一張令人窒息的網?？斓匠菈Ω鶗r，沈忠忽然停下腳步，
指著前方一處坍塌的矮墻：“從那兒翻過去，順著護城河走，能繞到官道上。
我……我就送到這兒了。”他的眼眶通紅，“老奴這輩子受沈家恩惠，沒能護好大人，
只能送小姐們到這里了?！蔽液兔鳙h“噗通”跪下。“沈伯，您多保重?！蔽铱牧藗€頭，
明玥也跟著磕頭，眼淚終于忍不住掉下來，“若有來生，
我們還做您的小姐……”沈忠扶起我們，用力推了一把：“快走！別回頭！”我們爬上矮墻，
最后望了一眼這座承載了我們全部年少時光的京城。雨幕中，巍峨的宮墻只剩模糊的輪廓，
平日里車水馬龍的朱雀大街如今擠滿了逃難的人群，推車的、挑擔的、背著孩子的，
哭喊聲、叫罵聲、馬蹄聲混雜在一起，像一鍋煮沸的粥。更遠處，有幾處火光沖天而起，
濃煙滾滾，將鉛灰色的天空染得通紅。那是我們曾經以為固若金湯的家，
是父親每日早出晚歸的朝堂，是我和明玥在春日里放風箏、秋日里賞菊花的城池?？纱丝蹋?/p>
它像個破了洞的篩子?！鞍⒔悖覀冋娴囊吡藛幔俊泵鳙h的聲音帶著哭腔，
緊緊抓著我的衣袖。我深吸一口氣，冰冷的雨水嗆得喉嚨發疼?！班牛覀冏?。
”我拉著她滑下矮墻，落在護城河泥濘的岸邊。河水渾濁不堪，漂著爛菜葉和死老鼠，
散發著刺鼻的惡臭。但這惡臭，卻比京城內的血腥和絕望更讓人安心——至少，
我們正在遠離那里。我們沿著河岸走了很久，直到雙腿像灌了鉛一樣沉重。
身后的哭喊聲漸漸模糊，只有雨聲不知疲倦地敲打著萬物。路過一座燒毀的村莊時，
我們看見幾個衣衫襤褸的婦人在灰燼里翻找著什么，旁邊躺著幾個瘦骨嶙峋的孩子，
眼睛空洞地望著天空。明玥嚇得躲到我身后，
我卻死死盯著那些焦黑的房梁——這或許就是我們未來的縮影，若不拼命往前，
便只能被亂世的火焰吞噬。走到后半夜，雨終于停了。月亮從云縫里探出頭，
清冷的光輝灑在泥濘的官道上，照見許多逃難者留下的腳印，深一腳淺一腳，
延伸向未知的遠方。我們在一棵歪脖子樹下歇腳，啃著早已冷透的饅頭。
明玥吃了兩口就咽不下去，抱著膝蓋縮成一團?！鞍⒔悖赣H會不會……”她不敢說下去，
只是望著京城的方向，眼睛在月光下亮晶晶的。我摟住她，
用自己冰冷的手焐著她的手：“父親吉人天相，一定會沒事的。我們先去蘇州，
找到父親的舊友，再想辦法打聽消息。”我知道這話說得蒼白，
卻只能用這樣的謊言支撐著彼此。夜風吹過，帶著遠處隱約的犬吠和更夫的梆子聲。
我抬頭望著天上那輪殘月，忽然想起昔日在侍郎府的后花園里，明玥曾指著滿月說：“阿姐，
你看月亮多圓，像不像母親做的桂花糕？”那時的月光溫柔如水，灑在她含笑的眉眼上，
連空氣中都飄著花香。而如今，月還是那輪月，人卻已在天涯。倉皇辭廟，別了朱門，
別了錦屏，別了那段再也回不去的錦屏春深。前路漫漫，不知何處是歸程，
但只要身邊還有妹妹溫熱的呼吸，我就必須像這雨中的野草一樣，哪怕根系被連根拔起，
也要在亂世的夾縫里，掙扎著活下去。我輕輕拍著明玥的背，直到她在疲憊中睡去。然后，
我掏出母親的玉佩，放在掌心里緊緊握住。那玉溫潤冰涼，像母親的手，
輕輕拍打著我驚惶的心。睡吧，明玥。我在心里說。等天亮了，我們還要繼續趕路。
章六：長街冷月逃離京城的第三日，晨霧像浸透水的棉絮，裹著官道上的塵土，
嗆得人嗓子發疼。明玥的鞋底子磨穿了，走在碎石子路上直打晃，
我只好從包袱里翻出塊破布，纏在她腳底。她疼得齜牙，卻只低聲說：“阿姐，
你鞋也破了……”我扯出個笑，把最后半塊硬饅頭塞給她：“我腳底板厚，沒事。快吃，
吃完了咱們得趕在正午前到前面的鎮子，看看能不能換點錢。
”懷里的金簪和母親的玉佩是最后的依仗。昨日路過一個村落，我想把那對赤金鐲子賣掉，
卻被金鋪老板上下打量，說什么“這成色不像尋常人家的”，
嚇得我趕緊揣回來——在這亂世，顯露財貨無異于引狼入室。走到辰時，
總算望見鎮口的牌坊?！皭倎礞偂比齻€褪色的大字歪歪扭扭，街邊的酒旗在風里耷拉著，
沒什么生氣。鎮上的人看我們的眼神都帶著審視，幾個聚在墻根曬太陽的老漢，
用我聽不懂的方言嘀咕著，目光在我們補丁摞補丁的衣裳上轉來轉去?！暗椭^，別亂看。
”我拽了拽明玥的袖子，躲進一條僻靜的巷子。巷尾有家掛著“劉記雜貨”的小店，